酒足饭饱的祸津神趴在餐桌上,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长长的饱嗝。诺维雅扫一眼他面前层层叠叠的食物残骸,头痛地抬手揉捏额角:“真是的,夜斗你……算了。”
她站起身来整饰衣角,示意几人在这里稍等下:“再买一杯吧。喜欢什么味道的,长谷部?”
“不用了,主人,我——”
摇摇头截断他的话,顺手在有些凌乱的灰发上轻抚了一下。
“正好有点渴了。一人一半,可以吗?”
“……那就橙汁吧。”明明知道审神者是在费心替自己着想,可拒绝的话已经无法说出口了。打刀略带赧然地移开眼神,对于自己添的麻烦有点懊悔,“多谢您了。”
少女脚步轻快地走到餐台那边去了。夜斗没骨头似的在桌面上瘫成一团,从喉咙深处发出羡慕的叹息声:“啊——关系真好啊,你们——”
“因为主公是值得效忠的高尚之人呀。”
同场合格格不入的肩甲早已卸去,烛台切穿着一身相当正式的纯黑西服,但强大的牛郎气场还是顽强地从敞开的领口处泄露了出来。礼貌地打发走第六位上来要名片的女客,他敛去了那个在审神者跟前从未褪色的宠溺笑容,直白地展现出属于刀剑的冷厉锋芒。
“无论哪里都好,但偏偏对自己的事情却总是不上心,很让人伤脑筋呢。所以夜斗君,你明白吧?”
右眼被深色的眼罩遮盖住了,灿金的左眼蕴着让人心悸的冷漠意味。
“伤害和利用之类的事,绝对禁止。归根结底替你战斗的还是我们,要是你好好配合的话,自然皆大欢喜;但要是闹得不愉快,结果就很不好了。”
“这么凶做什么啊,”夜斗缩着脖子哭唧唧,“根据变形契约,既然是金音的刀剑,你们也应该听从我的命令吧?!”
打刀和太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低低的讽笑。
“契约和忠诚可不是一回事。”
压切长谷部注视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黛紫色的眸子毫无波澜地映着玻璃的倒影。
“主既然承认了你,我们同样会保留最低限度的尊敬。但是具体顺从与否,当然会做出自己的判断。”
“嗯,主公的刀剑并不止我们两个,还有相当麻烦的家伙在哦。虽然他们大概还不知道她擅自时空跳跃的事情,但应该也瞒不了多久……这么说,和你碰面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太刀一副“我是好心提醒你”的体贴态度,散漫地靠在了座椅靠背上。
“——那时候,可就别再说这种天真的话了。”
他和长谷部还好,但本丸里那两振太刀听见“既然订契就该听命”这种话,大概会新仇旧恨一同涌上心头,武断地把这个恶习一堆的脱线少年划作敌人吧。
捧着杯饮料的审神者转身离开吧台,脚步轻快地朝这边走了过来。眼神接触的瞬间,黑发的付丧神展露出一个让人把持不住的粲然笑容,似乎在说“把快乐都留着一直积攒到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一刻全都展现给你看哦”——那种仿佛什么诡计得逞一般的、毫不掩饰的满足样子,愉快中带着点藏不住的狡黠——真是相当的,惹人喜爱。
毫无防备地被直直击中,会让人整颗心脏都战栗起来的那种喜爱。
被这个笑容钉死在原地一秒,然后在长谷部清喉咙的声音里回过神来,诺维雅一边感叹着“这也太犯规了吧”,一边假装无事发生过,依旧按刚才的节奏走到桌边去:“喏,橙汁。”
想了想,随即回到原位上坐下,双手交握置于膝上。明白这是说正事的节奏,两振刀剑都稍稍绷紧些神经,脊背挺直,不错眼地注视着她。
“关于时空跳跃的事情……之前答应过要解释的,干脆现在就说清楚吧。”
白瓷般的十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些,显出淡蓝色的纤细血管和精巧的骨节。
“关于我,都了解些什么呢,两位?”
第40章 全盘托出
“虽然是天赋极高的审神者, 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愿意锻刀。”
“所以时政才会一直送些棘手的付丧神过来,比如我们。”
“来本丸之前,您大概在别处有些不愉快的经历吧?”
“啊, 还有之前……看来时空跳跃这样的事情, 主人不止干过一两次了。虽然很危险, 但既然是您的选择, 我就不发表愚见了——但是下次请务必带上我。”
“嗯?这种语气,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生过什么吗, 长谷部君?”
“你多虑了。主人,还要继续说吗?——好的。那么,我想本丸的刀剑都持相同的观点:您很看重契约以及契约所带来的义务。请忘掉前几天我一时冲动说的胡话。不管从哪个方面看,您都是相当称职的主公。”
“……哎,用这么严肃的表情说出这种像告白一样的话, 该说你这种性格很擅长讨人欢心吗。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再有所保留了。主公您不论何时何地, 好像总是把自己的需要放在最后考虑呢——是的,这当然是高尚的品格,但您不是背负十字架的殉道者。与其一味等待您的保护,我们更希望成为您的壁垒……这样说, 能明白吗?”
“这个我很久以前就告诉过主人了, 不用再重复一遍。”
“这种讨人厌的态度,不愧是压切长谷部。等等,是不是有什么酸溜溜的味道,主公闻到了吗——诶, 没有吗?嗯, 大概是只针对我的、嫉妒的味道吧。”
“……烛台切!”
诺维雅伸手过去,把裹挟着闪电正怒瞪对方的杀人视线给隔断了。背景信息交流会突然变成了表白比赛, 她注视着两名付丧神轻哼一声,然后傲娇地往不同方向别开了头,不由哭笑不得地揉了揉太阳穴。
“可以了,就说到这里吧。”
已经理清了思路,她缓缓敛去脸上那个轻松的稀薄笑容,抿着唇摆正了姿态。
“虽然想过这些事情不可能一直瞒着你们,但直接相告,好像又未免太过突兀了。三日月他们都不在,不过既然契机到了,我也没有理由继续隐瞒了。”
夜斗原本一直捏着套餐赠送的河豚君小玩偶不松手,似乎对金音的神秘过往一点都不感兴趣。此时看她一副准备全盘托出的样子,不由急急喂了一声。
“等下啊我说!这里人也太多了,你就不怕我这样的无关人等听到吗——”
诺维雅耸耸肩,还是听从他的建议,从袖筒里拔出魔杖施了个闭耳塞听。看见夜斗一副“怎么好像什么用也没有啊”的迷茫样子,习惯性地伸手,用摸小狗的架势拍了拍他的脑袋。
“没关系,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正如长谷部所说,我很重视契约,不管是作为发令还是施行的一方。怎么,难道夜斗不想了解一下我吗?”
少年一副如鲠在喉的样子,脸都憋红了。被那双澄澈的绿眸注视着,好半天才小声期期艾艾道:“喂,金音,神器对神明要保持尊重,你知道吧。”
“嗯,怎么了?”
“所以,即使我做了在外人看来有一点点过分的事,你也不能生气!”
“过分的事……具体是指?”
夜斗酝酿半天,以一种破罐破摔的坦诚态度清了清喉咙,闭着眼老实交代。
“契约达成的时候,我作为神明,是可以看到神器生前记忆的。所以金音你的也……”
“居然还有这样的效果吗。我当然也不例外,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的,毕竟不是你的错。”诺维雅若有所思地用食指敲敲椅子扶手,想起了某些细节,“’生前的记忆‘吗。夜斗君,你看到的部分断在哪里了?”
“呃,就这么直白地说吗,你不会突然想到凶手的名字,大叫一声’原来是你‘,然后狂化变成贞子吧?!”
“……夜斗君,插科打诨也要有个限度。”
“好的我明白了。”
在两振刀剑如有实质的威胁目光之下快速摆正了态度,夜斗陷入回忆之中,磕磕绊绊地开始努力描述。
“总之,就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老头,长相是很严肃有点凶的那种,身材很健壮。啊,金音你管他叫老师来着!他问你真的决定了吗,你表示肯定,然后就——”
“开始施术,紧接着就被空间乱流撕裂了。”
两振刀剑下意识地上身前倾,紧张地细细打量少女光润的白皙面庞。感受到他们的担忧,诺维雅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把长发撩到耳后。
“好了,我从头说起吧。”
“很小的时候,我就显露出了在魔法上的天赋……不许笑哦,这可不是自夸。总之我以相当优秀的成绩完成了学业,拒绝了校长关于留校任教的邀请,心高气傲,激情澎湃,想挑战一下高难度的工作来证明自己。就在这个时候,我得知了关于【迦勒底】的消息。”
“人理保障机构迦勒底,是为了能够使人类历史能悠久而又强韧地延续下去,不分魔术、科学,集聚了各领域的研究者的研究所兼观测所。观测这个仅靠魔术则无法窥全貌,而仅靠科学又无法衡全盘的世界。”
“——这是为了防止人类灭绝,各国共同建立的特务机构。”
“虽然各国都有出资,但迦勒底七成的资金都是由伦敦的魔术协会——阿尼姆斯菲亚家出资的。很幸运,我的魔药老师和那个家族的族长关系不错,在他的推荐之下,我拿到了一个名额。”
那是一切的开始。
而当时的我,过于天真,只是一味地欣悦和憧憬着。
“前面说过了,我的天赋很好,成绩也不错。本来召集了共计四十八位候选人,但是人还没有来齐,所长就迫不及待地宣布结果了。”
没人能比我更适合。
所以,“我得到了那个机会。”
诺维雅专注地盯着遍布着食物包装的桌面,沉默了一小会儿。
“后来,我经常想……比起我来,也许有人更加的……”
她像是被回忆烫到了一样,压抑着自己,尽量无声地平缓呼吸。那句表意不明的感叹被轻轻掠过去了,宛如蜻蜓用尾巴点点湖面,飞走后甚至不留涟漪。似乎连自己也觉得这念头过于怯懦,少女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后面的事情,你们大致猜到了。因为我的无能,陪伴我一路的契约者为了保护我,——战死了。一直照顾我的前辈为了阻止敌人,同样选择献出自己的生命。”
席间的气氛肃穆到胸口沉闷的地步,夜斗和两振刀剑正襟危坐,早就没了说笑的心思。
该说些什么呢……看着那张平日里染着笑意的脸庞被无可驱散的阴云笼罩,明知道她正在不见光的回忆里踩着荆棘跋涉着。之所以能这么平静地讲述,是因为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已经嚎啕大哭过太多次了。
【这并不是您的错。】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意义,每个人自己选择要走的路。既不是想彰显自己,也不是想被人铭记,我们只是……去做了,仅此而已。】
【他们的目的绝不是要施人情,所以您也不必苛责自己。】
但当下的场景,道理说的再好,她也绝对听不进去。估计又是像往常一样,不答允也不反驳,只是笑着说“我明白的,多谢了”。
所以他们并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地谨守听众的本分。
“至于夜斗刚刚提到的那个老人,是教导我第二法的老师,基修亚·泽尔里奇·修拜因奥古。第二法是关于时空的法,可以藉由术式观察无数的平行世界,并任意在世界间往来。当然,我所学不及老师千万分之一……而且我对所谓’平行世界‘也不感兴趣。”
“和老师的侧重点不同,我想掌握的不是【平行世界跳跃】,而是【时空旅行】。”
诺维雅看了眼夜斗眼睛里转来转去的蚊香圈,轻轻勾了下唇角。
“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第二法本来就是涵盖了’时空‘的法,能够将特定空间内的时间从外界的’时间流动‘中切断,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结界的大小和魔力的强度。也就是说,只要计算得当,理论上是很容易实现的。”
夜斗呐呐道:“但是——”
“嗯,失败了。”
诺维雅以一种“啊昨晚作业有道题不会做真讨厌呢”的平淡态度,详叙着那次致死的事故。
“能用原理完美推论的就不叫魔法了。虽然当时我的确成功离开了原时空,但是脱离的下一秒,身体就被坐标偏差产生的巨大摩擦力’修正‘了。具体来说,就是俗称时空乱流的东西……现在想来,那也算世界的某种自我保护措施吧。”
“哦……金音你之前说的,’身为死灵但是还保有肉体‘,就是这个意思啊。”
“对的,的确已经死过一次了。”
诺维雅低头打量自己的双手。十指纤长,皮肤下蓝紫色的血管正常运作,脉搏活泼地跳动着。当时的死亡,几乎快到大脑都来不及铭刻的地步,让她每次回想都有些恍惚。
“至于这具身体,是老师后来回到过去的时空,帮我’固定‘下来的。啊,理解不了?嗯嗯,总之——总之就还是我的身体,而且被第二法的结界保护,不会再受到时空乱流的伤害了。”
泽尔里奇的性格相当奇怪。他弟子众多,根本不在乎死上那么一两个,在魔术协会里,成为“泽尔里奇的弟子”这件事和“被搞成废人”几乎是同义的。相比较在他的指导下因为钻研第二法意外身亡,倒是他心血来潮救自己一命让诺维雅比较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