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间,魏谦头疼欲裂,眼前突然出现铺天盖地的血色,红得就像当年那场巨变一样。
他厌憎之极,立刻握住刀柄,就要动手。
可血色很快散尽,眼前又出现了一副全然不同的旖旎画面。
帘幕低垂,红烛摇曳,顾惜惜赤着身子在他怀中,低低声地叫他:“退思。”
她潋滟的眉眼带着红,腮上也是红,就连嫩白的耳垂也是红,她的声音涩涩的,却又黏得紧,从耳边钻进心里,粘牢了,让他一时一刻也不舍得放下。
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情形。从前只要有女人碰到他,他就会看见那片血色,可他从不知道,被她碰到后,竟是这样的风光。
满心的厌憎被硬生生压住,某个隐秘的角落,突然又蠢蠢欲动起来,魏谦目光晦涩地盯着顾惜惜,左手抽刀,擦着她触碰到他的边缘,割下了那片衣袖。
冰凉的刀锋擦着她的手指掠过,那股子毛骨悚然的感觉迅速从指尖延展到全身,顾惜惜虽然早有准备,还是吃了一惊,叫出了声。
随即而来的,是一阵松快,又夹杂着一阵惊疑。
她竟然赌对了。
在那个梦里,她见过魏谦这幅模样,他不知道是哪里有问题,但凡有女人碰他,他就满眼赤红着,恨不得将人一刀剁翻。
起初他掳走她后,也是这么一边抗拒她,一边又想占有她,他是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脾气越来越暴躁。
终于有一次,他握着她没有放手,而且,也没有发疯。从此以后,他就像食髓知味一般,夜夜都来纠缠,枕席之间越发不知道羞耻。
她厌恶他这种怪癖,可她也慢慢地学会了怎么去利用这种怪癖——但凡有什么事要求他,她就会抓着他,低低地叫他一声退思,他多半都会答应。
刚才她就这么做了,他虽然抽刀割断了袍袖,可他这会子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再是先前那副审视怀疑的样子,他的目光灼热得很,也没羞臊的很,像是能穿透她身上的衣服似的,将她整个人剥光拆开,连皮带骨地吞下去,一口也不剩。
那个梦,越来越像是真的了。
魏谦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你额头上,受伤了吗?”
顾惜惜低声答道:“我刚才撞到了额头,很疼。”
真疼啊,那碗药喝下去的感觉。
就像是真的一样,让她既愤恨,又恐惧。
她只不过是不肯嫁他而已,他做的那些丑事,但凡是个要脸面的女人都不会嫁他,可他竟然抢走她,羞辱她,甚至还杀了她。
她骂他一句太监,于是她的家,她的名誉,她的清白,都被他毁了,可他却还是不肯放过她,必要杀了她才肯罢手。
假如那个梦是真的,她就不能坐以待毙,她得提前哄好他,不让他发疯,她甚至应该抢先下手,赶在他动手之前杀了他!
魏谦看着她,她细的像白瓷一样的额头上,包着一条浅浅绯色的帕子,看得出是匆忙之间包扎的,把她的头发也卷了几根进去,黑的发丝压在娇嫩的红色上,纠缠交结的,看得他一颗心也揪了起来。
他想她一定很疼吧,眼睛一直都是湿的,于是哑着嗓子向她说道:“须得请大夫。”
“嗯,”顾惜惜点点头,不失时机地解释了一句,“方才只顾着包扎,没来得及过来给你开门,退思,你不要生气。”
魏谦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突然又绷紧了,淡淡说道:“我等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足够她仔仔细细地,包扎过几次了。
他的语气虽然是淡淡的,但顾惜惜知道,他其实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若无其事。
他在疑心,他的疑心病很重,他囚禁她的时候,把整个别院都守得严严实实的,就连贴身丫鬟进出她的房门,都得一次次核验腰牌,绝不容许有半点疏忽。
他这个人,就是一条毒蛇,耐心地潜伏在暗处死死盯着,一旦发现破绽,立刻就暴起致命。
顾惜惜把关于那个梦的最后一点疑虑也打消了。一切都太真实,就连他看着她时满眼戒备却又语气清淡的模样,都和梦里一模一样。
她不是很相信鬼神的人,可到了这时候,却又不得不想,冥冥之中也许早就注定。
手心因为紧张出了汗,湿湿的很是难受,顾惜惜想起他最喜欢她乖巧柔顺,对他言听计从的模样,于是鼓足勇气开了口:“我爹娘都不在家,我已经让人去找他们了,下聘这样的大事,须得等他们回来主持才行,所以先前我没有开门。”
魏谦审视地看着她,她的脖颈微微弯着,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那样白,那样细,他只要一只手稍一用力,就能折断了。
却在此时,她抬起头,眼睛红着,声音哽着,问他:“退思,你疑心我?”
她的眼泪被长睫毛托住了,亮闪闪颤巍巍的,像晶莹剔透的水晶,一旦滑出眼眶,就要摔得粉身碎骨。魏谦的心突然软了,下意识地说道:“没有。”
顾惜惜仰着脸看他,那滴眼泪,终于还是慢慢地滑了下来。
于是她白瓷一般的肌肤上,便有了一道湿湿的痕迹,眼睛也是湿的,红菱般的嘴唇抿起来一点,分明就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她摇着头,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说法:“退思,你说谎,你根本就不相信我。”
魏谦的心被这滴泪打湿了,一阵沉默之后,他道:“好,我信你。”
“我已经开了门,”顾惜惜含着泪,轻声问道,“你什么时候下聘?”
袖子里面,她的手攥得紧紧的,手心一片湿冷。
她在赌,赌那个梦是预示,赌她今天的一番筹划,能够暂时稳住他,争取到应对他的机会。
但如果那个梦是假的,她赌错了,她就亲手把自己推进了火坑。
魏谦沉吟许久,终于一抬手:“下聘!”
杠夫们立刻抬起聘礼往门里走,红绸团花颤巍巍的,映得大门内一片喜色,就连魏谦苍白的脸,也被衬得鲜亮了几分。
一抬,两抬,三抬,进门的箱笼越来越多,顾惜惜心神不宁。
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哨声,魏谦神色一凛,沉沉地看她一眼,道:“三日之后,我来迎娶!”
他纵马离去,顾惜惜站在门前,目送着他的背影,紧绷的情绪突然被抽空,满心满身都是疲惫。
那个梦,到底是真是假?
她做的这一切,到底是救了自己,还是害了自己?
两刻钟后,镇远侯顾和满头大汗地奔了进来,一看见顾惜惜头上裹着的帕子,顿时捶足顿胸:“乖女呀,你头上怎么了?外头都说魏谦那厮带人来砸了咱家的门,难道他打你了?”
侯夫人罗氏直接让人把轿子抬进了内院,还没下轿先听见了这句,忙地跳下来,急急问道:“惜惜,那厮对你动手了?”
“没有。”顾惜惜扯掉帕子,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被太湖石碰到的地方只剩下一点极浅的红,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见。
但罗氏还是看见了,连忙上前轻轻吹着,一回头向顾和横了一眼:“就知道下棋!丢下惜惜一个人在家,受那厮的欺负!”
顾和今天的确是去棋馆下棋了,这会子满脸懊恼的,连声说道:“是我的错,以后我再也不去下棋了!”
“不是的,那厮没有打我,这是我在花园子里不小心碰到的。”顾惜惜一手挽了父亲,一手挽了母亲,欲言又止,“在那之后,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什么梦?”罗氏在药匣子里找药膏,应声问道。
半柱香后。
顾家三口坐在屋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最后是罗氏打破了沉默:“你是说,你昏迷以后,梦见魏谦抢走你关在家里,所以你很害怕,就让那厮下了聘,想暂时安抚他?”
“是。”顾惜惜怕他们太过担心,并没有说起关于她被毒死的情节,“那个梦太吓人了。”
“可是三元又说你没有昏迷,”罗氏皱着眉头,“十分古怪。”
“是,”顾惜惜也想不明白这点,“但那个梦很长,我总觉得我昏迷了很久似的。”
顾和觉得太过匪夷所思,安慰道:“乖女别怕,有我跟你娘在,那厮绝不敢这么对你。”
好歹他也是镇远侯,罗氏的母亲又是当今皇帝的姑母,赫赫扬扬的晋阳大长公主,魏谦那厮怎么敢这么对他的宝贝女儿?
顾惜惜的眉头越拧越紧。外祖母晋阳大长公主,在梦里,似乎有闪过关于她的片段,可是太模糊了,她有些想不起来。
罗氏想了想,问道:“你还梦见了什么?能够验证的那种。”
“圣人明天驾崩。”顾惜惜压低声音说道。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
皇帝病了很久了,但是,谁也不敢说这种话,若是被人听见,可是杀头的罪过。
“这事不要再提起,”罗氏最后拿了主意,“等明天再看吧。”
明天,顾惜惜心上沉甸甸的。
她究竟赌对了,还是赌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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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哨声越来越急,魏谦催马向前,远处一人一马飞驰而来,将到近前时又避到路边,躬身行礼道:“公子,郡王急召!”
魏谦点点头,重又加上一鞭,乌骓马跑得越发快了,风声呼呼的在耳边响着,他满心里想的,都是方才下聘时的情形。
她态度的转变,实在有点突然。
他曾三次到她家商议下聘迎娶,第一次是刚刚回京的时候,他登门拜访,请求与她完婚,她躲在屏风后面看他,他便借故起身,向屏风里张了一望,四目相对时,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像天上的星子。
第二次再去,她的态度却全变了。她出来见了他,冷冷淡淡的,还意味深长地提起了溧水公主。
第三次再去的时候,她没有露面,顾和请来了当初的媒人,直接跟他说,顾家要退婚。
可她今天,竟然叫着他的表字,拉着他的衣袖,催他下聘。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风声终于在耳边戛然停住,魏谦勒住丝缰,一跃下马上,目光往四下里一扫,迈步走进了一处院落。
吱呀一声,门关紧了,此后再没有任何动静。
又过片时,半条街外一处不起眼的小院中,魏谦悄无声息地从暗门走出来,向着房中独坐饮茶的赭袍男子单膝跪下,道:“郡王。”
“退思,”润郡王燕舜伸手扶起他,道,“那位召我入宫。”
他并没有说出姓名,只伸出两根手指,魏谦便知道,他说的是二皇子,岐王燕淮。
魏谦道:“大约是要动了。”
“我也是这么想。”燕舜颔首道,“也好,正该做个了断。”
“属下这就去安排。”魏谦道。
“好。”燕舜微微一笑,忽地转了话题,“退思,恭喜你得偿所愿。”
魏谦略略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燕舜说的是下聘之事,原本总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此时竟有些发热,低声道:“谢郡王!”
燕舜看他这副模样,又是一笑,道:“等你大喜之日,我给你主婚。”
魏谦心中咚地一跳。他心心念念,只要娶她,然而成亲之事历尽波折,此前总觉得缥缈的紧,此时突然从别人口中说出,意外竟踏实下来。
是呢,她已经应允了嫁他,他念了整整十年,终于能娶她了。
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淡:“谢郡王。”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燕舜笑道,“何况惜惜也叫我一声表兄,你我原就是一家人。”
他起身走向另一处暗门,道:“退思,宫中再见。”
魏谦目送着燕舜的身影消失在墙后,又等片刻,才迈步走到檐下,沉声道:“来人!”
原本空荡荡的院子里突然掠出几个青衣人,齐齐行礼道:“公子!”
“影卫随我入宫,”魏谦沉声道,“天武卫控制岐王府,虎威卫约束城中各处兵营,控鹤、龙捷卫把守内城,未初开始,一律不得进出!”
青衣人齐齐答应,魏谦甩掉身上的红袍,露出内里的箭袖劲装,将要走时却又站住,道:“调一队精锐,暗中守好镇远侯府,不得有任何闪失!”
“是!”一名青衣人应声而去,少顷,数十个青灰色的身影掠出庭院,向着镇远侯府的方向奔去。
镇远侯府一向很重视吃饭这件事,可今天这顿午饭,一家人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顾和想到如今还堆在厢房的聘礼,整个人都有点蔫,要不是怕影响了罗氏和顾惜惜的食欲,几乎都要长吁短叹起来。
说到底,这门折磨人的亲事,是他当年做主,给顾惜惜定下的。当年看着一切都好,门当户对的,魏谦那小子也眉清目秀,知书达理,谁知道魏家遭逢变故之后,他竟然变成了现在这幅乖戾的模样。
都怪他心肠太软,当年魏家出事的时候他没有退婚,魏谦离开京城,下落不明的那十年,他还是没有退婚,到头来反而害了女儿。
聘礼都送来了,难道三天之后,真要让女儿嫁给他?
顾和心不在焉地从盘中夹了一筷子菜,还没入口,罗氏的筷子就压住了他的:“那是大料。”
顾和这才注意到,自己竟然夹着一块八角要往嘴里塞,连忙放下了,道:“没留意。”
“别想了,好好吃饭。”罗氏怎么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瞥了他一眼,道,“天大的事,也等吃了饭再说。”
她夹了一筷子蟹酿橙放到顾惜惜碗里,道:“你也别担心,怪力鬼神的事也不算罕见,明天我去庙里给你请一道平安符,驱驱邪祟。”
顾惜惜吃着蟹子,她素来喜欢河鲜,可今天这鲜甜的蟹吃到嘴里,却尝不出一丁点滋味。
满心里想着的,还是那个奇怪的梦。
魏谦为什么敢掳走她?就算镇远侯府只是闲散勋贵,可她的外祖母晋阳大长公主,可是皇帝唯一在世的嫡亲姑母,身份尊贵不说,与帝后的关系一向也十分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