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和一向对她言听计从,便将马匹拴好,跟着娘儿俩一起坐进了车中,车夫按着吩咐将车子赶到屋后藏好,四周围很快安静下来,唯有流水的声音,淙淙而过。
顾惜惜从窗帘的缝隙里,紧张地看着柳枝巷口,天色越来越暗,罗光世并没有出现。
“惜惜,你梦见幕后主使是谁了吗?”罗氏低声问道。
“没有。”顾惜惜摇摇头。
方才一闭眼的功夫,她又看见了许多事情。
罗光世撇开父母先行回家,并不是为了温书,而是要到柳枝巷赴一个女人的约会。
可这个女人,是李妙英的继父,泰安长公主新招的牛驸马偷偷养的外室。
罗光世刚见到这个女人,就被当场捉奸,打成重伤,随后又被扭送官府,迅速上报给燕舜。
国丧期间,与姑父的女人闹出奸情事件,罗光世身败名裂,革除功名,罗澍因教子不严被连降三级,晋阳大长公主气怒之下中风失智,从此再没有清醒。
顾惜惜到此时才明白,为什么魏谦有胆子抢她,为什么外祖母没有给她出头,原来那时候,大长公主府已经自身难保。
她盯着空无一人的柳枝巷口,低声道:“我也没梦见那女人住在哪里,只有等表哥来了,再问他吧。”
顾和拧着眉头说道:“光世那孩子一向老实得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我也不知道,”顾惜惜道,“刚才没有梦见。”
罗氏也向巷子口看着,低声道:“等着吧,等光世来了,一切就都清楚了。”
就在此时,巷口处走来一个人影,襦衫青巾,正是罗光世。
躲在树后的两个男仆立刻冲出去,一左一右按住了往车边拖,罗光世惊吓之下叫了一声,三元、四喜连忙也冲过去,一个捂住他的嘴,一个在后面推,连拖带拽地把罗光世弄到了顾惜惜的车前。
这会子天黑了,急切之间也看见是谁,罗光世吓得魂都飞了,正在呜呜呜地叫着,忽地车门打开,面前是姑姑一家三口,罗光世顿时又愣住了。
“表哥答应我别吵嚷,我就让他们放开你。”顾惜惜道。
罗光世立刻闭嘴,使劲点头。
这副狼狈的模样,倒惹得顾惜惜笑起来,使个眼色示意下人们松开手,这才道:“上车说吧。”
顾和早下了车,守在跟前警惕着四周的动静,罗光世犹犹豫豫地上了车,立刻就道:“姑妈,惜妹妹,这是闹什么?”
罗氏沉着脸没说话,顾惜惜道:“表哥是来见人的,一个女人?”
罗光世脸上一红,看了看罗氏,扭捏着没好说出口。
罗氏一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顾惜惜说对了,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她知道当着自己的面,罗光世不敢说,于是也起身下车,嘱咐道:“惜惜,你快些问,别让那些人跑了。”
车门虚掩上,顾惜惜抬手给罗光世敲了一记脑门,绷着脸道:“快说,那女人住在哪里?”
罗光世哎呦一声,揉着脑门说道:“惜妹妹,你娇滴滴的,打人怎么这么疼!”
“快说,女人住在哪里?”顾惜惜催促道。
罗光世还是扭捏着不肯说,顾惜惜越想越气,重重地又给了他一记脑瓜崩:“你个色鬼!那女人是牛驸马养的外室,你真是糊涂油脂蒙了心!”
“啊?”罗光世愣住了,“怎么会?”
一个月前,他被几个同窗邀去踏青,半途中邂逅了一位才貌双全的佳人,一番诗词歌赋谈下来,佳人对他的才华佩服得五体投地,悄悄告诉他自家住在柳枝巷,邀他闲暇时到家中品茗畅谈。
罗光世家教严,长到十七岁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乍然碰见这种事也有些手足无措,可凑巧的是,此后几次出门,每次都能再偶遇这位佳人,一来二去便动了心,私下里鸿雁传书,越聊越觉得牵肠挂肚。
昨天他又接到佳人的书信,说新近得了一本孤本的古籍,恰好父母都不在家,所以邀他今天到柳枝巷一起观赏,罗光世既惦记佳人,更挡不住孤本古籍的诱惑,这才大着胆子跟罗澍和伍氏撒了谎,独自前来赴约。
此时听顾惜惜说佳人竟是牛驸马的外室,顿时满心里翻腾起来,又是不信又是难过,正在闹腾时,脑门上又挨了一记脑瓜崩。
“快说!”顾惜惜又道。
罗光世苦着脸皱着眉,小声抗议:“惜妹妹,女儿家不能这样凶……”
谁都知道他这个表妹生得好,平日里那些同窗,还有那些勋贵家的子弟们聚在一起时,总免不了提起他这个仙子般的表妹,谁都羡慕他有福气,能够时常看着那样的娇姿,甚至还有私下里央求他牵线,想要接近顾惜惜的,可唯有罗光世知道,这个娇滴滴、软绵绵的表妹,打起人来可从不手软。
从小到大,家里所有人都宠着顾惜惜,小时候一起玩耍,哪怕是他无意中惹得顾惜惜皱皱眉头,抽抽鼻子,祖母和父亲都会把他好一通训斥,可要是顾惜惜打了他,那些人又都当做没看见。
别人都羡慕他好福气,唯有罗光世知道,这个表妹,可不像看上去那么娇软温柔,别的不说,她那手指头生得又白又细,春葱似的,可如今崩在脑门上,可是疼的紧。
眼见顾惜惜抬手又要敲,罗光世再顾不得害臊,连忙说道:“河边第四家,朱漆双扇门,院里有一棵合欢树。”
车外的顾和早已经听见了,立刻带着下人往那边赶,顾惜惜看着罗光世,道:“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她?”
罗光世耷拉着脑袋,一五一十全都说了,顾惜惜越听越心惊。
这情形,分明是步步为营,早就设好了圈套,只等着罗光世一头扎进来,是谁这样狠毒?
“惜妹妹,她真的是牛驸马的外室?”罗光世嗫嚅着问道。
“待会儿抓到了人,你问一问就知道了。”顾惜惜道。
罗光世一颗刚刚萌芽的少男心,此时已经碎了一半,另一半还在勉强维持着,只盼着是表妹弄错了,那佳人如他想象的一般,纯真又多情。
却在此时,车门从外面拉开,顾和站在跟前,拧着眉毛说道:“那边埋伏了十几个汉子,咱们人手太少,被他们跑了,连那个女人看见势头不对,也跟着跑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顾惜惜道,“迟早能抓住。”
“让人把那处院子看起来,我这就给母亲捎信,查查是谁弄鬼。”罗氏接口说道。
罗光世怔怔地问道:“姑父,姑妈,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女人,应该是谁给你下的套,到时候传扬出去,就是你与牛驸马聚麀的丑事。”罗氏叹口气,道,“光世,你以后行事,得谨慎些。”
“埋伏在她院里的汉子都是等着抓奸的,”顾惜惜道,“只要你一露面,先打个半死,再拖去报官,国孝中间闹出这种事,到时候不但是你,就连外祖母、舅舅,甚至泰安长公主都会跟着遭殃。”
她回想着梦中外祖母的情形,只觉得心中愤怒到了极点。
是谁这样恶毒?!
“走吧,”顾和向罗光世说道,“我送你回去,防着那些人贼心不死,半道上再生事端。”
罗氏想起顾惜惜梦中,顾和摔下山崖的事,哪里能放心?便道:“我们一道去。”
车马辚辚,很快送罗光世回到了晋阳大长公主府,罗澍和伍氏刚从宫里回来,突然听说此事,都是大吃一惊。
罗澍心知此事要商议到很晚,顾惜惜是小辈又是女儿家,不方便参与,便道:“夜深了,先送外甥女回去歇着吧。”
罗氏点点头,顾惜惜便站起身来,柔声道:“舅舅舅妈,甥女先告退了。”
“好孩子,”伍氏起身握住她的手,低低地说道,“这事,多亏你了。”
为了不牵出那个梦,罗氏告诉他们说,是顾惜惜无意中看见那女人跟牛驸马有来往,这才去拦住的,此时顾惜惜便顺势说道:“也是老天保佑,刚好被我看见了。”
还真是老天保佑,让她提前做了那个梦。
公主府的卫队护送着顾惜惜回了家,此时一身疲惫,只觉得从头到脚,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是酸软的,顾惜惜往床上一倒,懒懒地吩咐道:“抬水来,我要沐浴。”
热水是早已备好的,顾惜惜懒得去浴房,便只在卧房里围了一扇屏风,将浴桶抬了过来,三元伺候着脱了衣裳,解了头发,顾惜惜泡进桶中,温热的水里无孔不入地拥着,浑身顿时都舒展开了,顾惜惜垫着澡巾,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迷糊了多久,渐渐觉得水有些凉,顾惜惜随口道:“三元,加些热水来。”
却听不见三元的回应,睁开眼时,那扇泼墨牡丹的屏风上,映着一个瘦高的男子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魏谦:我是谁,我在哪里,我看见了什么……
第12章
顾惜惜盯着屏风上那条影子,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影子也没有动,只是安静地投在屏风上,好像根本不是人,而是屏风上原本就有的图影似的。
可那股子被毒蛇盯紧了的冷森森的感觉,再次冒了出来。
顾惜惜终于吐出了一口气,张开口时,声音颤抖得像风中的叶子:“退思?”
那条影子依旧一动不动的,半晌,才听见魏谦阴郁的声音隔着屏风传进来:“嗯。”
满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顾惜惜手忙脚乱地扯过澡巾想要裹住自己,越急越怕越是裹不好,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隔着白色丝绢底子的屏风,魏谦听见了哗啦啦的水声,便是不曾刻意去想,眼前仍旧出现了那副画面,瓷白的肌肤泛着微微的红色,锁骨底下一颗痣,是白底子上落下的一点墨痕。
实在是反反复复在脑中想过太多次,便是不去想,依旧能描画出她此时的模样,更何况那白绢的屏风被烛光一照,原本也是半隐半露。
萦绕着鼻端的那股子甜甜的香气,越发浓了。
顾惜惜终于裹好了自己,哽着嗓子说道:“你出去。”
梦里的场景一张张一幅幅,迅速闪过眼前。珠罗纱帐外烛光摇摇,他一只手捂着她的眼睛,另一只手摸上她的领口,解开了石榴石的衣钮……
“出去!”顾惜惜再次开口,已经带着哭腔。
屏风上的影子突然变大了,顾惜惜惊叫一声,捂着胸口沉下去,整个人都没进浴桶中,浓密的长头发飘在水面上,摇啊摇的。
“衣服给你。”魏谦阴郁的声音隔着水,听起来有些发闷。
肺里的空气很快吐光,哗啦一声,顾惜惜探出水面,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屏风上的影子消失了,屏风上面,搭着她的寝衣。
眼泪和着头发上的水,一起往下落,顾惜惜犹豫着迟疑着,到最后不得不弯着腰探身,飞快地扯下了屏风上的寝衣。
魏谦站在床前,那个位置并不能看见屏风,然而那些水声挡不住,一个劲儿的往他耳朵里钻,他终于还是,将目光稍稍地瞥过了一点——
她的手正伸出来,在取寝衣。
小臂浑圆纤细,沾着水珠,白瓷似的肌肤里透出浅淡的绯色,像樱花落在雪上。
魏谦下意识地将拇指和食指圈了一下,漫无目的地想,那只胳膊,大约还不够他虎口圈起来的围度,怎么会那样细?
可又颤颤的,软软的,并不是一味的干瘦。
忽地就想起了很久以前在书里看过的一句话,柔若无骨,丰若有余。
说起来,他已经许多年不曾摸过书本了,居然单单记住了这秾艳的一句。
只是一瞬间,那只手便缩了回去,水声细细的,很快又充盈了他的耳朵,魏谦收回目光,只觉得鼻端身侧,那股子甜甜的香气越发铺天盖地的包围了他。
顾惜惜终于抹干了上身的水,开始穿寝衣。
手指哆嗦着,那些衣带扣子,怎么都系不好,再一回想,平日里也都是丫鬟给弄的,她原本也不擅长做这些。
可是眼下,人都去哪里了?怎么给他闯了进来?
眼泪扑簌簌掉着,顾惜惜胡乱抬手抹了,迈出了浴桶。
寝衣的下摆落下来,盖住了身形,她便躲在浴桶后面,缩成一团,拧着澡巾,一点一点抹干了腿。
头发也胡乱拧了一把,水汽是拧不干的,只能随便先挽住。
而那条影子,忽地又投上了屏风。
顾惜惜一个激灵,立刻抱住双腿蹲好,颤声道:“你别过来,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我有事,”魏谦的影子又大了一点,“出来说话。”
顾惜惜再也无心跟他敷衍,颤着声音说道:“你都是这样,随随便便闯别人的闺房吗?”
那影子不再变大,只是定定地落在屏风上,许久,只听魏谦慢慢说道:“你是我的人。”
顾惜惜一口气堵在心口,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魏谦等着她回话,一直没等到,心里却忽然想到,虽然不曾亲眼看到,然而在脑中,反反复复,已经不知道看过了多少次,假如他会作画,此时画出来,是不是跟屏风里面的她,分毫不差?
一时间,很想去亲眼证实一下。
脚步挪上前,却又退回去,只是低低道:“你不出来,我就进去。”
顾惜惜脑中嗡一声响,那股子压抑了多时的恨意再也按捺不住,脱口骂道:“滚!”
魏谦一个箭步迈进了屏风里。
被浴桶遮住了大半视线,顾惜惜只看见,他白色粗麻孝服的领口处,一大片凝固发紫的血迹。
一时间,自己那冰冷发硬的尸体,和尸体上紫黑的血,突然闯进脑海里。
顾惜惜眼前一黑,急促中只来得及抓住浴桶的边缘,随即晕了过去。
动静很小,唯有浴桶里的水面,微微的晃了一晃。
魏谦一个箭步跨上来,伸手想要扶她,将要触到她时,那只手却像被火灼烧了似的,蓦地又缩了回去。
眼前再次出现大片大片的血色,鲜红的,散发着腥热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卷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