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蔚空
时间:2020-10-07 10:06:33

  坐在她身旁的许孟阳一直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她,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小心翼翼,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想到当年在食堂里,她可是会因为打菜阿姨抖勺子大发雷霆的暴躁狂。
  他伸手夹了远处的菜,默默放进她碗中。
  夏昕愣了下,低声道:“谢谢。”
  一顿饭吃了将近一个小时,吃饱喝足,加上午后的阳光,夏昕只觉得昏昏欲睡,正要坐在一旁休息一会儿,周齐光又道:“还愣着干什么?不去帮忙?”
  夏昕这才看到许孟阳收拾好了碗筷,去水池边清洗,赶紧跳起来去帮忙。
  许孟阳低声道:“我师父脾气有点古怪,但他没恶意的,别放在心上。”
  夏昕点头:“明白。”又问,“我今天表现还行吗?”
  许孟阳:“挺好的。”
  夏昕松了口气:“我可不能辜负你一片好心。”
  许孟阳笑着摇头:“不用紧张,师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不过……”他似乎是斟酌了一下,才又继续,“你脾气确实好了很多。”
  夏昕微微一愣,继而又自嘲地笑了笑,道:“因为不想再做一个让所有人都讨厌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阳仔人不错,真的。
 
 
第二十七章 
  下午, 周齐光带着工匠们去古戏台那边做测量,夏昕全程跟拍。结束后,她又趁着晚霞漫天的好景色, 用带来的无人机拍摄了清峪村修复前的全貌。
  一整天下来,虽然累得够呛, 但也确实收获颇丰, 哪怕被老爷子使唤也心甘情愿。
  草草吃了晚饭, 从清峪村返程时,已经临近傍晚六点。十月末,天黑的早, 这个时候, 太阳已经隐没西山, 只剩余晖覆盖着茫茫大地。
  上了车,夏昕卸力般靠在椅背上, 重重舒了口气道:“累死了。”
  好在坐的是许孟阳的车,这要是让她再开两个多小时车回去, 只怕会成为马路杀手。她说完, 想起什么似的, 转头看了眼正在启动车子的许孟阳, 这人忙了一天, 脸上竟然不见疲色, 精力实在是不错。
  许孟阳对上她的目光,轻笑了笑, 打开舒缓的音乐,道:“你睡会儿吧。”
  夏昕点点头,想了想又道:“你要是开车累了,把我叫醒, 我跟你换着开。”
  许孟阳不置可否。
  确实是太累了,毫无意外的,车子开上马路还不到十分钟,夏昕就在山路轻微的颠簸中安然入睡。
  这一截盘山路,坡度大弯道多,无论是开车还是坐车,都不会太舒服。许孟阳看了眼女人平静放松的面容,伸手将音乐关掉,默默握着方向盘,尽量保持匀速行驶。
  车子从山中开出来,便是宽阔平坦的省道了。夏昕在睡梦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头靠在窗边。
  夕阳透过玻璃洒在她脸上,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芒。
  许孟阳的视线从她脸上滑到窗外。
  马路旁边是一条宽敞的河流,波光粼粼的水面,在红色余晖的映照下,闪动着星星点点的光。
  这个季节正是芦苇花开的时候,不远处一片芦苇荡在夕阳中,随风飞舞,是美丽而安宁的景色。
  他平静无澜的黑眸,微微眯起来,看了眼身旁安睡的女人,打转方向盘,将车子在路边停下。熄了火后,从手套箱里摸出一盒烟和打火机,将车窗滑落下一半,让外面轻柔的秋风透进来。
  打开车门前,又想起什么似的,从后座拿起一条薄毛毯,轻轻盖在睡得正熟的女人身上,凝望着她无知无觉的睡颜半晌,才轻轻开门下车。
  他在路边的石墩上坐下,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含在唇上点燃,抬头默默看向那一大片芦苇荡。
  夏昕醒来时,已经暮色四合,车外只留下一层淡淡微光。她睁开眼,没看到许孟阳,一时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好在一转头,就看到了坐在路边对着河流的男人。
  她没有马上唤他,而是慵懒地趴在窗边,静静地看着他。
  从她这个角度,看不到他的正脸,只看得出他是在抽烟,短短的黑发在晚风中轻轻拂动。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暮色中那道背影看起来有些茕茕孑立的落寞和孤独感。
  过了几分钟,她打开车门下车,走到他旁边坐下,问:“怎么了?”
  “睡醒了?”许孟阳转头看她,将手中剩下的一点烟头摁熄灭,淡声道,“开车有点困,怕出事,下来抽根醒醒神。”
  夏昕道:“我记得你以前不抽烟的。”
  许孟阳道:“有段时间压力大,就抽上了。”
  夏昕倒没觉得抽烟是个什么大恶习,做他这行费脑子,染上抽烟的习惯不足为奇。她点点头,目光看向河岸边大片的芦花,咦了一声,道:“这里风景好漂亮,以前经过好多次,都没注意过。”
  许孟阳笑说:“我爷爷老家离这边不远,小时候我经常和小伙伴来这边玩,捉鱼摸虾抓螃蟹什么的。”
  夏昕是典型的都市孩子,她的童年假期,大都是在各种兴趣班辅导班度过的,这种类似于乡村小孩的游戏,对她来说很陌生。她艳羡道:“那你小时候的生活还挺好玩的。”
  许孟阳点头,笑说:“嗯,小时候特别调皮捣蛋,也确实挺开心的。”
  夏昕睁大眼睛瞧他一眼,笑道:“看不出来啊。”他一直都是少言寡语持重内敛的男生,她想象不出他捣蛋的模样。
  许孟阳笑着不置可否。
  夏昕想了想,又问:“后来就很少来了吗?”
  许孟阳沉默了片刻,指着前方的芦苇丛,道:“我八岁那年,那里发生了一件事,从此之后,我就再没来过了。”
  夏昕好奇问:“什么事?”
  许孟阳望着暮色中的芦花,道:“有一次傍晚,大概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和几个小伙伴来这里玩儿,拿了铲子刨沙子里的螃蟹,刨着刨着,忽然刨出一只手。”
  “啊?!”夏昕本是抱着听童年趣事的心情来听他讲这些,哪知画风突变,加之天色此时又暗下了几分,一阵凉风吹来,她不由得轻呼一声。
  许孟阳转头看向她,轻笑:“吓到了吗?”
  夏昕试探问:“你是在讲真事,还是故意在讲恐怖故事?”
  许孟阳淡声道:“真事。”
  夏昕道:“那后来呢?”
  许孟阳:“我们吓得赶紧去找大人,然后报了警。警察赶过来,发觉是芦苇荡下面埋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
  夏昕舒了口气:“那真是够吓人的。”
  一个小孩子遇到这种事,只怕这块芦苇荡,都会成为毕生阴影,也难怪之后没有再来过了。
  许孟阳继续说:“这两个人正好是我爸之前侦办的一桩绑架案受害者,绑匪将他们杀了后埋在了这里。”
  夏昕惊愕看向他。
  她忽然想起那天在台球馆,关勇跟自己说过的,许孟阳父亲处理一起绑架案时,因为错误判断,导致受害者被撕票,从此一蹶不振。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散了,过了没两年,人也因为酗酒出事。
  她反应过来,他说的再没来过这里,并不是仅仅是因为不小心看到了尸体,而是那件事,是他童年以及成长的分水岭。
  他性格里的沉默,和超出年龄的老成,大概也是源于此。
  夏昕不忍他触景伤情,故作轻松道:“那真是可惜了这里的风景,咱们走吧。”
  许孟阳点头。
  他站起身,同夏昕并肩往车子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眼暮色中的芦苇荡。
  在父亲离世后很多年里,他也曾经很多次想过,如果命运不是发生那样的转折,他的人生会不会完全不一样?是不是会成为一个更好的许孟阳?
  比如……阳光一点,开朗一点,更能吸引人目光一点……
  但所有的假设都没有任何意义,命运的急转弯到来时,从不会给你任何准备,就推着你前往另一个方向。
  他终究还是成了现在的许孟阳。
  好在,应该也不算太糟糕。
  上了车,他余光瞥到夏昕脸色不大好,道:“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吓到你了?”
  夏昕:“……我倒也没有这么不经吓。”
  她其实有点心疼他的经历。
  许孟阳勾唇轻笑了下,微微舒了口气,道:“我也就是刚刚路过这里,忽然有点触景生情。”说着,又补充一句,“其实过了那么久,当时的情形,早忘得差不多了,不至于有什么童年阴影。”
  夏昕道:“那就好。”
  余下的路程,两人都没再说什么。
  天空最后一丝光亮,终于随着霓虹将近而退场。车子驶入市区,周围的街景渐渐熟悉起来。
  许久没说话的许孟阳忽然开口:“去许记吃点东西吧。”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询问,而是已经替她一起做了决定。
  夏昕嗯了一声,又看了眼时间,八点半,还早。刚刚在车上睡了沉沉的一觉,这会儿也差不多满血复活,并不急着回家休息。
  虽然过了饭点,许记的客人依然不少,十几张卡座座无虚席。许孟阳和服务生打了招呼,对夏昕道:“你稍等一会儿。”
  他走进里面的储物室,拿出一张小方桌放在鱼缸旁,然后对站在收银台旁的夏昕招招手。
  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让夏昕微微怔了下,才继续朝里面走进去。
  她目光落在小桌上,道:“这还是以前那张桌子?”
  许孟阳点头。
  夏昕:“……质量还挺好的。”
  许孟阳:“还行。”
  年轻的男服务生男孩走进来,将两杯水放在桌上,笑问:“哥,你是要吃什么吗?”
  许孟阳道:“奶茶和菠萝油”又问夏昕,“你呢?”
  夏昕:“跟你一样吧。”
  许孟阳笑:“不怕长胖?”
  夏昕也笑:“今天消耗这么大,不怕。”
  她这个月来许记好几次,男孩儿自然是记得她的,一双眼睛咕溜溜在两人脸上梭巡了片刻,戏谑道:“哥,看来给你泼奶茶还是挺有用的。”
  夏昕想起那次不小心泼了许孟阳一身奶茶的事,好笑地摇摇头。
  许孟阳挥挥手,让男孩去送菜单给厨房。
  待人离开,夏昕端起水杯喝了口水,这张久违的小方桌,让她有种说不上来的亲切感,仿佛瞬间回到了八年前。
  这是许孟阳曾经为她准备的专属座位,如果不是当年她把两人的关系搞砸了,不会过了这么多年她才有机会再见到这张小桌子。
  她清了下嗓子,道:“这次拍周老和清峪村的事,谢谢你了。”
  许孟阳不甚在意道:“不是什么大事,你不需要一直跟我说谢谢。”他顿了下,又补充一句,“你以前不会跟我这么客气的。”
  夏昕自嘲地想,以前他们关系那样亲近,她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她理所当然享受着他对自己的好,当然不会客气。
  现在的他们,在经过她的荒唐和八年的光阴,哪怕最近走得还算近,但中间始终隔着一点什么。
  何况他还说过做不到和自己恢复从前的朋友关系。
  其实在面对他时,她一直不敢去回想那个荒唐夜晚。就是那次错误,彻底搞砸了两人的关系。
  她怅然地叹息一声:“我一直对当年的事挺后悔的,如果我不是那么任性,咱们应该还是很好的朋友。我知道因为那件事,我们很难毫无芥蒂地再做朋友。”
  许孟阳掀起眼皮,沉默地望着她。暖黄的灯光下,女孩的脸有种罕见的温和,却奇异地和当年那张桀骜不驯的面孔完美重合。
  他曾经想过很多次,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无法将她单纯当成朋友的呢?
  但始终无从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长到十八岁,从未曾经历过所谓少年人的春心萌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比同龄人懵懂,相反,因为并不算顺利的成长经历,他或许比大部分人都更早熟。
  他只是觉得那种事,对如同浮萍一样的他来说,就像是一件奢侈品,遥远得令他连想象都不曾有过。
  但人很多时候总习惯遵循本能。
  他不是一个主动的人,甚至可以称得上被动。休学再插班回到学校,只是为了一年后的高考,他没打算在这个陌生的班级里,收获和维系任何友情,也确实和所有人都保持着疏淡的距离。
  但却忍不住主动靠近她,也不止一次暗自欣喜,她那么骄傲的女孩,谁都不看在眼中,却愿意和他一起做题打球谈天说地,和他交朋友。
  他几乎是受宠若惊地维系着他们的关系,以至于在学校都鲜为人知。
  彻底明白自己心意,应该就是她和陈运飞起冲突那次。
  因为他收缴了她的刀,她一个多星期没再理他。那个没见到她出现在许记的周末,让他第一次体会什么叫度日如年。
  所以当第二个星期,看到她出现在茶餐厅门口时,他很努力才掩饰住自己的欣喜若狂。
  此时此刻,再想起当年,发觉每一个看起来平常的细微末节,都依然记忆犹新,仿佛早已悄无声息烙印在骨血里。
  他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怅然,于是几乎是有些失神地凝望着对面的女人。
  就在夏昕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时,他忽然开口道:“我说无法和你做回朋友,不是因为当年那件事。我只是……”
  夏昕等着他的回答。
  他喉咙艰涩地滑动了下,又才继续:“我只是……觉得我们这么多年没见,大家都变了很多,很难像小时候那样心无旁顾地相处。”
  夏昕眼中的失落一闪而过,点头:“我明白。”
  “但是……”许孟阳望着她的眼睛说道,“这段时间下来,我觉得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夏昕微微一愣,继而又重重松了口气,弯唇笑开,举起手中的奶茶,道:“那为我们失而复得的友谊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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