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皱起眉头,抱着怀里的闪着金属光泽的沉沉钢杯,半晌,有些怔怔地问:“直播秀?我未曾看过的,你知不知道要表演些什么?”
宝玉用手指摩挲着下巴,看黛玉身上的大红羽缎被烛光照着,光华生色,“我无聊时分倒是曾看过几回,左不过是展示些时新的仙界特产,或是主持人同嘉宾玩一些游戏,或是些唱歌跳舞的才艺表演。这一回的直播秀却还没定下要演些什么,大略是些临场表现,绛珠仙子放心,蔷哥儿和我保证,肯定不会为难你的。”
黛玉思虑了一阵,便又问道:“那直播秀的时间,可与眼下训练的安排冲突?这一轮公演对我和我的队员来说至关重要,我身为队长,除了团队赛之外,还有一个个人表演,到底是比前两次担心多了些。”
宝玉见黛玉话中透露出颇有兴趣的倾向,便欢喜着笑道:“明儿晚饭后,若好妹妹有意前往,我可让车驾直接到灵河岸畔的院舍垂花门下来接。”见黛玉只是笑盈盈不语,便拿话去激她道,“绛珠仙子可莫要再犹豫了,难不成,竟是面对着镜头,担心害怕了?”
黛玉心下暗想,既是临场发挥的直播秀,自己又是个自信有几分涵养的,若能展示些才艺,又能直接展示性格特色,指不定是一场美事。便笑道:“我是觉得有趣,倒是不怕的。”
宝玉更是眉开眼笑,又叮嘱着黛玉好好准备,又说着让秋纹送些送上等燕窝和洁粉梅片雪花润喉糖给黛玉,又念叨着给紫鹃、香菱、柳五儿、秦可卿几人发短信,让她们明晚安排好训练时间,好好给黛玉打扮一番。
第二日用过晚膳,果然宝玉派来的乘舆已停在灵河岸畔的院舍门口。
黛玉走出垂花门,天色向晚里,见那乘舆车身饰金、雕饰浮华、霞绡云幄、坠着牡丹、熏了浓香,一看便知是宝玉手笔,哑然失笑,方要蹬车,却见紫鹃巴巴地提着裙角走出来,送了个素绸帕子包着的事物。
“这是什么?”黛玉接过帕子疑道。
“听说那直播秀要录到深夜,不过准备了一些点心,怕绛珠姐姐晚上饿着。”紫鹃笑道。
黛玉道了谢,转身登上乘舆,一轮花苞似的明月挂在天边,那乘舆的车轮便滚动起来。她掀开玫瑰紫蝴蝶暗纹的纱帘子,只听见紫鹃在柔软夜风中道了声:“我们也会在院舍里看直播秀呢,姐姐要玩得高兴呀。”
那加油声顺着月色飘远了,黛玉心中有事,怕误了时辰,晚上食欲不佳,只用了些白玉鱼羹和小半碗碧玉饭,见紫鹃细心如此,不由得心生感激,她打开素绸帕子,见其中方方正正放着六粒梅花状的定胜糕。
不过顷刻,乘舆在一片空旷的云台上停下,黛玉悄悄掀开纱帘子一角,但见夜色中,有几个仙子仙君提着羊角风灯,簇拥着向乘舆走过来。
黛玉携了定胜糕,又拿起一直随身带着的那只保温杯,从乘舆上下来,仙鹤一样站在云台上。
她披了件蜜色哆罗呢大麾,里面穿的是从秦可卿处借来的蝉翼纱衫子,大麾里透出极淡极淡的鹅黄,绣了仙鹤瑞草五蝠捧云的图案,底下系一条同色的素面缎裙,衬得脸蛋如月,乍见掩暮云,更增妍艳。
那几个仙子仙君在后浪C站工作了那么久,见过诸多的绝色,却从未见过这种娇甚空只成愁的模样气质,不禁多看了两眼。
为首的仙君边带着黛玉向前方的宫殿走,边向她解释说明。
这场秀的主持人是仙界的神秘大V脂砚斋,据说他是《石头记》作者曹雪芹的知名好友,但真实身份烟云模糊,从未在世间露过面真正面目,此一回直播也是用了蒙面形式,而直播秀正是诗词大会,黛玉作为策划主管贾蔷的邀请嘉宾,是这场直播秀的第二批表演者,
黛玉一听是诗词大会,便略微安了安心,因问道:“可有剧本以供参考?”
那仙君答道:“剧本是没有的,这场直播的看点就是无剧本,不过这一次诗词大会的形式倒是可以提前告知各位选手,那便是根据主持人主题现场作诗。”
棕漆的大门被仙君推开,黛玉跟着跨进了后浪C站直播的宫殿,绕过照影璧,前院不大,后面的直播房间倒是不小。
仙君先行告辞去迎下一个嘉宾,让几个仙子领黛玉从侧门进去,在碧纱橱里歇息候场。
黛玉坐在碧纱橱内的竹椅上,捡了块定胜糕细细咀嚼。隔着窗纱向中堂望去,只见影影绰绰许多穿红戴绿簪金戴银的身影,一片热闹说话声,并着仙乐叮咚,嘈嘈切切。
上一批嘉宾方退下去,就有仙子过来催促黛玉进中堂登场。
黛玉走进去,中堂不大,主持人与嘉宾坐在背对墙壁坐在正中,面前摆了好大一展灯,刺目的白色光芒,照得黛玉眼酸流泪。
适才伴着黛玉进殿的仙君走过来拍了拍黛玉的肩头,“仙子莫要紧张,坐在主持人旁边即可开始。”
黛玉深吸一口气,这才定睛去细看,主持人端正坐在正中,穿的倒是朴素,一身玄青色玉锦绸衫,简单一个发髻,周身并无妆饰,只在面上戴了个红白相间的狐狸面具,露出了一对极具神采的眼睛。黛玉小心揣摩,见那人身量修长挺拔,应是个男子。
果然,那人开口道:“欢迎绛珠仙子莅临我们直播间,我是本场后浪C站直播秀暨诗词大会的主持人,脂砚斋。”
黛玉笑着应了声好,便在脂砚斋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但见灯圈中间摆了一个摄像头,明晃晃地,即便公演了几场,她也从没与摄像头如此近距离过,此番倒是真有几分忐忑。
坐到场中便意味着开始,脂砚斋介绍了一段黛玉和【乘风破浪的十二钗】节目,黛玉坐在一边连连微笑点头,插不上什么话。
随后脂砚斋挥挥手,让仙君插入了一段放春山玫瑰露的广告,趁着广告播放期间,脂砚斋侧过头低声同黛玉耳语:“绛珠仙子待会儿莫要紧张,待会儿做你自己就好,观众希望看到的是真实的你,”他顿了顿,又道,“且不论蔷哥儿同我是熟人,那北静星君听闻你要来参加直播,也提前同我打了招呼。”
黛玉听了,耸立着的肩头才觉得略微放松了些,悄声道了句谢。
广告播完,脂砚斋一挑眉,朗声道:“听闻绛珠仙子在人间时便有诗魂的美誉,更有潇湘妃子的美名,大观园内外的粉丝好多好多,是不是?”
黛玉羞涩地对着镜头摆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是认得几个字,在闺中时写过几个句子,与大观园的兄弟姐妹们乐一乐罢了。”
脂砚斋笑道:“绛珠仙子莫要谦虚,若不是仙子才艺大噪,观众们也不会极力推荐您到咱们直播间来参加诗词大会,我来向您介绍一下规则,咱们这一次直播啊,镜头背后有成千上百位观众和三位超级评委,今儿这三位评委分别由著名诗人纳兰性德、袁枚和朱彝尊担当,他们将根据您现场所作的诗词打分,高分者可以节目组送出的精美礼品。”
黛玉沉下气,点了点头。
脂砚斋道:“那咱们这便开始,我出第一句,请仙子在沙漏里的沙子漏完之前,做出一首……五言律诗,如何?
黛玉饮了口保温杯中的热水,笑道:“那便开始罢。”
脂砚斋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精致沙漏,凝眉思虑片刻,道了句“我有千里游”。
说罢,便把手中沙漏倒扣过来。
黛玉见那沙漏跑得极快,目测也不过两分钟时间,手中略略出了层冷汗,当下闭了眼,在颅内细细思索,一时无话了片刻。
“我有千里游,爱此一片星。”沙砾簌簌落下,她方低语了一句。
脂砚斋连连点头,见那沙漏已经跑了一半,黛玉仍闭着眼,才作了两句,额上也出了一层细汗。
正待催促时,哪知黛玉突然睁开一双妙目,轻启朱唇,将之后的诗句一口气说完。
“我有千里游,爱此一片星。徘徊不能去,川原俄向夕。
浮光自容与,天风鼓空碧。露坐闻遥钟,冥心寄飞翮。”[1]
最后一句说完,黛玉喘了口气,脂砚斋的眼神已从担心变为诧异,最终转为惊艳。
及至三位评委打出甲等分数的时刻,那沙漏中的沙,还没落完。
[1] 改编自清代曹寅《坐宏济石壁下及暮而去》。
第三十五章
黛玉仅用一根紫玉簪子, 便把头发挽住,她今日穿了件玄色素面的练功服,若不是腰间紧紧束了一根正红色的缎带, 又在练功服外披了一层大红蝉翼纱的罩衫, 简直与武侠世界的女刺客打扮一样。
不过此刻,她把大红色的纱衫脱下,搁在训练室的练功凳上,正弯腰低着头, 将脚上那双厚底小靴系紧。
菂官推门进来, 也是寻常打扮,黛玉前儿与菂官约定, 这一日菂官要教黛玉《牡丹亭·皂罗袍》的唱腔和身段。
虽说《牡丹亭·皂罗袍》这一出折子戏不过十三句唱词,整个唱段带上前面的乐器演奏,不过一盏茶功夫, 但昆曲的唱念做打十分繁复, 每一项单拉出来都够他们优伶学上好几个年头的。
林黛玉的个人比赛近在眼前,眼下还有一个团队比赛,只能以一日功夫迅速练成, 好在宝钗、探春、湘云等人也没什么唱戏的经验,众人皆是白纸一张,且看谁速成的本领强。
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 她选《牡丹亭·皂罗袍》,实是因为曾在大观园梨香院的墙角上,听见笛韵悠扬, 歌声婉转,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 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黛玉那时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不觉心动神摇,如醉如痴。后来到了太虚幻境,见那人间的昆山腔愈加败落,北边京戏崛起,颇有与昆戏分庭抗礼之势。
花部兴起,雅部衰败,她却耐着性子看了几册戏本子、几段现场表演视频,对这出戏的喜爱愈加一发不可收拾,这部《牡丹亭》倒是能背下大半。
“唱这一出折子戏,要用吴侬软语,”菂官将唱词卡递给黛玉,黛玉却直起身,笑着摇摇头,表示心下早已背熟了,菂官便继续道,“唱念语音最好是苏州吴语,或者有入声的中州韵,不过绛珠仙子本贯姑苏人士,曾在扬州城和金陵城住过,语音特点应是不难把握。”
黛玉用姑苏话道:“弗晓得,难的是还要带昆山腔。”
菂官点头道:“是这个意思,姑娘是扮作闺门旦,行的是中州韵,在演唱时还要注意着声音的控制、节奏速度的顿挫疾徐和咬字吐音的讲究。”
黛玉吐了吐舌,“平日里听戏只觉得缠绵婉转、柔漫悠远,这真要唱戏了,确是挺多细节的。”
“不说这些空话了,咱们且先来一句试一试,”菂官站定做了个身段,右手摆起姿势,脸上媚态流转,含情生辉,缓缓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菂官三岁便入了戏班子学唱,功底深厚,身段漂亮,这一句唱得绵绵如玉,低回婉转。
黛玉蹙眉认真听着,又打开保温杯,一口一口喝了点水润嗓子,方学着来了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用行话来说,“原来”二字是散板,唱得悠长,到了那“姹”变为上板,要忽地翻高上去。菂官唱这个字时,口齿噙香,吐字发音极富有层次感,而黛玉只是顶了个高音,怎么也没办法像菂官唱得那般华丽婉转,面上便有些气馁,但到底也勉强把整个句子音调不差的唱完了。
菂官笑道:“绛珠仙子的喉音虽然柔润有余,清亮不足,但是音调是很准的,作为初学者来说已唱得非常好了。”
黛玉遂又跟着菂官练起,将“遍”字的含与口中,“红”字的豁腔练了几回,所有的咬字吐字宛如抛物线般在她眼前旋转,十数遍后第一句方像模像样。
到了午饭时分,黛玉只就着茶水匆匆吃了两块马蹄糕,便回到了训练室里。
菂官早已拿了两件带水袖的女帔,黛玉下午的课程是学身段。
黛玉这边刚学着菂官模样,起了个手势,就看到那边训练室的房门被打开,湘云将一颗圆溜溜的脑袋伸了进来,笑嘻嘻道:“颦儿姐姐练得怎么样了?”
“云丫头这招风嘴,真是个把香头来绰疤!”[1]黛玉将水袖一收,拿着手指点她,捏着戏腔韵白道。
湘云竖着眼睛气嘟嘟走进来,“瞧瞧颦儿姐姐这张嘴,不过几日不见,都把我说成个春香了,这回头到了场上对决,指不定把我揶揄成个什么样!”
黛玉见湘云披了件绿蟒,笑盈盈在湘云鼻尖上轻刮一下:“你不去扮你的红脸关公,且到我这来做什么?”
“给你看个好东西呗。”湘云一挑眉,从怀里摸出了一本书册。
黛玉接过来看,见那书薄薄一册,名为《当练习生的日子》,封面题着作者,赫然正是不日前退赛的贾元春。
湘云神神秘秘道:“上午我见惜春妹妹捧着此书,得了空便在训练室角落里读,煞是入神。她向来静悄悄的,不与人说话,便没人去问她在读什么,以为不过是些棋谱之类的罢了,我按捺不住好奇心,这么一翻,才发现是大姐姐退赛后写的小说。”
黛玉翻看了几页,元春素有才德,纵然是小说这种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也写得像模像样,透露出一段幽默态度。
她将《当练习生的日子》交还给湘云,“这书才薄薄一本,怕是还在连载吧?”
湘云答道:“惜春妹妹手头这册是第一卷 ,后头还有呢。据惜春说,眼下仙界里这套小说可火爆啦,连度恨菩提都在找人买后几册。”
黛玉笑道:“倒是怪有意思的,只是比赛迫在眉睫,又要准备个人演唱的昆曲,又要想着团队合作的舞台,云丫头你怎么还有闲情关注这些赛外小事,我见你整个人状态也挺放松的。”
“我才不紧张呢,那《单刀会》可不就是我本色出演!”湘云摆了个摸髯的姿势,“谁见了我不得称一声大观园关公?”
黛玉被逗得大笑起来,方觉得心中那根拉紧的弦稍稍放松了一些。
菂官也走过来道:“湘云仙子说得有理,绛珠仙子是太紧张了些,上午学得唱段再消化一下也好,不必急着学身段,”她收了水袖,“不如将这出昆曲暂且放到一边,去隔壁训练室看看那团战曲目《红莲之弓矢》,且当散心。”
黛玉本就觉得准备两个不同风格的舞台需要很多时间和精力,而她前一晚去参加后浪C站的直播秀也花费了大量时间。心中又有浪费时间的自责,又有拉锯战的疲惫,更多是力不从心和倍感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