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还盯着那几句歌词,眼眸不曾离开:“语言虽然不通,写作环境也迥异,只是这莎士比亚的作品翻译过来,竟与《牡丹亭》的故事立意如出一辙,”她捻着发梢思考,“能把这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的作品联系到一处,这北静星君倒也是个有才华的。”
大家皆笑道:“绛珠仙子夸人,真真难得!”
香菱笑道:“林姑娘从来就是个面冷心热的,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六人笑过一回,才将那分歌词的任务记起。
歌词分了六个部分,分别属于杜丽娘、柳梦梅、朱丽叶、罗密欧、春香和旁白六个角色。
六人商定一会,方决定由林黛玉扮演杜丽娘,薛宝钗扮演柳梦梅,晴雯扮演朱丽叶,探春扮演罗密欧,宝蟾扮演春香,香菱扮演旁白。
分了歌词后便是学唱,警幻仙子遣了龄官来教。
唱过三旬,还未开始习舞,黛玉便觉得有些乏了,因而借口出去拿茶果吃,便拉了香菱出来。
香菱早上只吃了一块定胜糕,这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往嘴里塞了两粒荔枝,腮帮子鼓鼓囊囊的。黛玉吃了碗飞雪清,又含了湘云赠予的化州橘红润喉。
吃毕两人携个茶壶,抱着个盛满茶果的银盆,正欲往回走,刚走到【秦淮景】的训练室外,只听见里面传来幽幽琵琶声。
这声音遗世独立,飘飘若仙,黛玉香菱立在门口,虽未留心去听,又有偶尔两句歌声吹到耳朵内,明明白白的上海腔,一字不落道:“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正细细咀嚼婉转曲调,一时恍入了神,忽觉得身后有脚步声轻轻传来。
黛玉回过头去,看见北静星君站在后面望着自己,一身月白的衫子,无甚修饰,衬得好一双舒阔俊朗的眉目,好一个挺拔修颀的身影。
一时间前日的风波、昨日的对视和今日的歌词涌入脑海,黛玉只觉得杂念浑浊,思绪万千,如浮云飘过新月,又如波浪拍打江岸。
香菱拉了拉她的衣角,她才忽然回过神来,着急忙慌地低着头快步走了。
而那把提了字的小小圆扇却从她袖中掉落下去。
一直到黛玉和香菱的身影消失在洞道转角,北静星君才弯腰从地上拾起了那把扇子。只见扇上是簪花小楷,蝇头小字工工整整,写了两句诗。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北静星君飞升仙界已久,对人间的寂寞与相思早已忘却得干干净净。在这一瞬间,一阵陌生又熟悉的荡漾感,慢慢地在他心中升起。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
第十章
第一天的训练后,【牡丹亭与罗密欧与朱丽叶】一组六人都回了灵河岸畔的院舍。黛玉唱了一天,觉得嗓子疼,胳膊也酸得厉害,小腿已经抽了两回筋,没什么吃饭的胃口。
其他五人倒是神采奕奕,宝蟾、香菱和晴雯闹着要吃烤肉,宝钗和探春两颗脑袋凑在一起,正商量着让厨房做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说是清火小菜,又能调节胃口。
黛玉看那菜色鲜嫩可人,入口微甘清甜,便也勉强扒了两口饭,早早回到房间休息去了。
香菱推门进来的时候,黛玉正躺着竹凉椅上打盹,一本合编的《玉茗堂四梦》摊在她膝头,人却似乎睡熟了,呼吸平稳,乌油油的头发拨到一边,缎带已经散落,掉在地上。
香菱蹑手蹑脚地走到黛玉身边,伸手推推她:“林姐姐,别在凉椅上睡着,夜里风冷,会冻生病的。”
黛玉睡得迷迷沉沉,只皱了下眉心,抬手挥了挥:“菱丫头,我乏了呢。”
香菱笑着把散落在地上的的缎带拾起,又把黛玉膝盖上的书合好,放到一边茶几上,搬了个绣凳坐下,拿葱根一样的手指剥荔枝吃。
黛玉闻得清香,依然闭着眼:“我也要吃。”
香菱笑吟吟伸手给她剥了一粒,晶莹剔透,如和田玉般的果肉,一股脑儿塞进黛玉嘴里。
黛玉这才睁了眼,堪堪支起身来,朱唇轻启,把荔枝核吐下。
“那宝蟾今天没难为你吧?”黛玉用手拨拉头发,用缎带拢到一处。
香菱摇摇头:“她没什么,你们都在,她不敢的。”
黛玉拢完头发,捻着香铲拨那搁在桌上的香炉,燃的是梅花冰片,白烟袅袅,睡意散去。
“我那把扇子掉了,上面题了字,不知是被谁捡了去。”黛玉沉声道。
香菱心不在焉:“左不过是被哪个小仙子拾去了,说不定明儿就送还回来。“
黛玉摇摇头,似乎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二人吃了一会茶果,便行至前院厅房里。
却见灯光璀璨,宝钗、探春、晴雯、宝蟾四人正坐在桌前打麻将。
黛玉坐在一旁看她们玩牌,玩的是日本麻将的算法,宝钗和探春精通于此道,轮流和牌,晴雯也是个聪明丫头,跟着和了几把,宝蟾却连输了好几场,手上只剩1000点。
探春面前的桌上码的整整齐齐,正皱着眉往下摸牌,宝蟾此刻已经立直,待再来一张三饼便能荣和,只听得此时探春大喊一声:
“自摸,字一色,大四喜,役满!”
探春喜不自胜,这一把又赢了,一口气得了144000点,宝钗笑着拿胳膊肘推她,晴雯也比了个大拇指,而宝蟾脸上的眼角并着两道法令纹立刻挂了下来。
“宝蟾仙子,不过是个解闷的,别往心里去。”宝钗见状,柔声劝她,探春性情舒朗,没放在心上,也笑嘻嘻地劝着和着。
那宝蟾的神情变得更气急败坏,把手头上的最后一张牌码往桌上一掷,竹质的小小雀牌弹起,只听“咣当”一声,正正巧巧砸中了晴雯的额头。
众人忙站起来看晴雯,光洁白嫩的额角煞时红肿起来,鼓了好大一个包。晴雯哇地大声哭了,香菱端了一银盆水来,手足无措地拿打湿了的帕子给晴雯敷额头。
晴雯止不住哭,也不说话,拿泪眼汪汪的大眼睛恨恨瞪着宝蟾。
宝蟾见失手砸了人,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只缩在一角,口中嘟囔着:“晴雯仙子,我不是故意的,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给你赔不是,还不成吗?”
晴雯根本不理,只是呜呜地哭,剩下五人都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正闹间,垂花门传来一阵脚步声,”啪啦啪啦“地,门帘轻启,史湘云钻了进来。只见她穿了一身水青色的袍子,头发雾散散地披着,耳边插了一朵浅红的西府海棠,衬得面颊绯红一片。
见房中六人神情,湘云抱着胳膊,不紧不慢踱过来:“晴雯仙子这是怎么了?”又掀开帕子看看红肿之处,说:“不打紧,不过是砸了一下,明儿就好了。”
黛玉给湘云使眼色,湘云瘪了瘪嘴,连忙道:“是这样,元春姐姐在她们院舍里设了宴,出了老祖宗身体乏了早歇下了,现在连着警幻仙子、神瑛侍者、北静星君都已经过去了,说要我们三十六个都去热闹热闹,算是预祝第一次公演顺顺利利。”
晴雯最是个爱热闹的,听说有宴会,立刻忘了伤痛,转哭为笑,鼻孔里冒出老大一个泡泡:“我要去,现在就去!”
宝钗和探春见晴雯心情转好,忙笑着和湘云说好。于是匆匆收了牌留了灯,湘云并着黛玉在前,探春宝钗随后,香菱扶着晴雯跟在她们后面,出了垂花门。正待踏出院时,黛玉回过头,见宝蟾还懦懦地缩在墙角里,便朝她招招手。
宝蟾独自别扭了一阵,嘟囔着脸,说不出什么讥讽之语,只觉得四下没趣,磨蹭了一会儿,方也跟着黛玉她们出去了。
元春一组的院舍与黛玉住的是一样的格局,只是摆设和空间都要更阔朗一些,也是垂花门连着抄手游廊,当中一个大的厅室,沿着墙摆了一圈炕椅,上面铺了软软的半旧银红褥子。黛玉进门时,三十六个选手几乎到齐了,正推杯换盏,连声笑着,好不热闹。
北静星君独自坐在廊下,捧着一杯琥珀色液体。他是来还扇子的,只是见黛玉走过来,身边围着好几个女子,不好开口,便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轻轻啜饮了一口杯中酒。
湘云低声和黛玉嘀咕:“不是说北静星君为人最是高冷脱俗么?怎么连我们选手的私下聚会都来了?”
黛玉没有回答,向席上望去,七零八落摆了几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彩定窑的,不过小茶碗大,摆满山南海北的精致小点,酒杯比人还多,盛的是黄澄澄的柚子清酒。宝玉见黛玉,笑嘻嘻地说了句“林妹妹来了”,又向席间大声叫着,“大家随意取乐,千万不可拘泥。”
元春拿着个话筒,捧着琉璃镜寻了个唱k的应用程序,此时身边聚了一群人,因她略有醉意,臂中揽着迎春,在唱一首《十面埋伏2》,黑貂披风衬着微醺脸蛋,扮做个霸王的样子,英气非常,在座的众人没有一个不叫好。
宝玉因笑道:“大姐姐别玩了,咱们得行个酒令,方便取乐才是。”
警幻仙子笑着摆手道:“行酒令不好,选手们明儿还要训练,醉醺醺的也不雅观,不如你把你最宝贵的游戏机拿出来,挑几个游戏,让每一组出一个代表来比试,输了的一组就要站出来表演才艺,如何?”
众人皆道:“还是警幻仙子的玩法好,我们也想见识见识神瑛侍者的游戏机。”
但见宝玉一溜烟儿跑出去了,没过多时就抱了一个黑匣子回来,拿仙术投在水幕上,挑选片刻,找了个唤做【超级马里奥派对】的游戏来。
黛玉第一次看见这种形式的对战,觉得很是有趣,便靠着靠背,拿了一把瓜子坐在那里。这游戏有两个手柄,绑在手上,每次可以分成两个虚拟人物,根据游戏音乐来进行诸如顶金币、刺水果、打地鼠的体感动作,根据完成程度来获取分数。
湘云见了那游戏盒便立即把袖子撸了上去,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没等宝玉将手柄设置好,已经自己跳了出来:“我要第一个来玩,谁和我比拼?”
薛宝琴也是个爱热闹的,当下跳了出来,大喊:“史姐姐,我来。”
两个人又是挽裤脚,又是盘头饭,将那手柄握在手中,随着音乐上下摆动肢体,姿势诡异奇特,引得众人欢笑不停。
最终湘云体力不支,倒在地毯上,仍在捂着肚子大笑,薛宝琴得意洋洋地举着手柄欢呼,众人大喊:“湘云来一个,湘云来一个。”
湘云歇了片刻,笑嘻嘻爬起来,说了一段吐槽宝玉的单口喜剧,引得全场哈哈大笑,宝玉更是不住地念叨他那口头禅。
随后晴雯和柳五儿比赛玩划船游戏,紫鹃和尤三姐玩了胡闹厨房的游戏。
五儿输了,拿吉他自弹自唱了一截自己创作的歌曲,连晴雯都惊呼:“你居然有这个才艺!”
而紫鹃和尤三姐使出吃奶的劲儿较劲,两人一直平手,没有一方赢,也没有一方输,最后大家看腻了,连声喊,散了罢,散了罢,两个好胜者才念念不舍地放下手柄。
黛玉笑了一整晚,拿手捏着两腮舒缓酸痛,北静星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道:“林姑娘好兴致。”
黛玉心下一惊,怎么称呼从“绛珠仙子”变成“林姑娘”了。
她朝着北静星君浅浅点了头,低低唤了声:“北静星君。”
人群热热闹闹的,此刻那欢笑之声变得空荡而遥远,眼前只有那星空般哀愁美丽的眼睛定定望着自己,北静星君只觉得怀中的扇子滚烫烫的,怎么都不想还回去了。
第十一章
且说这【乘风破浪的十二钗】合算起来,从选手到评委,从工作人员到投票观众,也有几百人,虽仍在训练期间,还没登台正式表演,太虚幻境小小的训练洞中一天也有几十件事,竟如乱码一般,没个头绪可作纲领。
正想着从哪一件事哪一个人写起方妙,却正好忽然从人间的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物,因曾与贾家宁荣二府和金陵十二钗有些瓜葛,这日正在坐在街心公园的凉椅上看天上的云彩,因此便就并这一人说起,倒还是个头绪。
原来这人物乃贾府一远房亲戚,姓刘,五十余岁,暂且就叫她刘姥姥。
这一世刘姥姥仍是个久经世代的寡妇,膝下又无子息,只靠着一个早点摊子起早贪黑地度日。如今被女婿接去城市里,一心一计帮着女儿女婿过活。
因这年春尽,刘姥姥所处的地界早早进入夏季。
天气燠热潮湿,白天太阳光持续不断,透过蒸腾的水汽照射大地,有时突然下起暴雨,万籁被雨声卷入,天地失色,植物们叶片焦枯,焉然无神,刘姥姥心中烦躁,便去街角的水果店,挑了好大一个西瓜抱回家。
进了家门,刘姥姥将那大西瓜放在案上,又取了把水果刀,准备将西瓜剖成几瓣,放到冰箱冷藏起来,给日常被996压榨直到晚上才能下班归家的女儿女婿解暑。
刘姥姥一刀下去,那西瓜倒是熟透了心,呼啦啦裂作几瓣,只是有一个硬硬的物体卡在刀下,骨碌碌直滚到地上去,叫刘姥姥好生稀奇。
那是一个圆圆的琉璃圆片,拳头大小,上面有幻化不定的绵云花纹,又有模糊字样,不像是西瓜能自己造出来的事物。
刘姥姥忙取了眼镜,仔细瞧那圆片,原来那上面正反都有字,正面写的是【乘风破浪的十二衩】,背面写的是【第一次公演选票】。
刘姥姥拿手指碰了碰那张琉璃片,对着光来看,薄而透光,倏忽之间,白色的仙雾腾起,将她紧紧包围,待再次缓过神来时,刘姥姥已经身处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的梦幻旖旎之地。
刘姥姥定睛一看,只见几个比电视上明星还要貌美的女子站在一座巍峨的牌坊门口,处处是仙花馥郁,异草芬芳,那牌坊上大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牌坊前是满门口的轿马,走下来许多神仙一样的人物,也有腾云驾雾的,也有踏星乘月的。
刘姥姥心里头觉得吃惊,但又觉得如在梦中一般,多离奇的事也应当是顺理成章的,只是自己年过五旬,穿的又是家常旧衣,与太虚幻境中众人的绝世风华不相称。
刘姥姥不敢贸然走过去,只是站在牌坊门口掸掸衣服,捻着那枚圆圆的琉璃片,然后磨磨蹭蹭溜到坊门边角。
有两个眼力好的小仙子一早发现了刘姥姥,便拥上来叫道:“刘姥姥好,您来啦?”
刘姥姥打量着眼前两个走路带香风、遍身绫罗、插金戴银的仙子,便问:“你们认得我?是要我去哪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