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妈家和英子家一样,是室外的旱厕,英子上完厕所从里面出来经过东屋,正好听见二舅妈跟甫秀花说话。
“你这人死脑瓜骨,咋一点也不知道动脑子呢,孩子大了,不像孩子小,知道记仇了你知道不?还整天对英子呼来喝去的,当妈的得知道心疼孩子,英子那孩子哪儿不好啊?小草要是有她一半我半夜都得起来烧香,将来英子出息了,你们全家不就翻身了吗?”“我不指着她。”甫秀英话音里带着气,“这回老三出事儿了,我又想起她克父克母的话了。”
“她要是克母,她得先克我!”王老美推搡了一下甫秀英,“你傻啊!雪珍啥样?将来嫁人了她能胡噜明白自己都够呛,家宝是个聋子,说话还半语子呢,你家三孩子,不指着英子你指着谁!”
“老韩家总不能看着我们……家梁将来咋地也得拉家宝一把。”
“要不我说你虎透气了呢!你觉得韩家梁能拉家宝?咱们屯子这一家一家的不都摆着呢吗?亲兄弟顶天了一年到头借袋米给袋面,还得看人家媳妇的脸色,小子哪有姑娘知道顾家!英子将来要是好了,她自己能挣钱了,在婆家说话就仗义,往娘家贴钱就是应当的,姐姐拉帮弟弟那才是掏心掏肺呢!我说的都是实情,你自己琢磨去吧!”
“我心里别不过这个劲。”
“别不过也得别!也就是我跟你说这话,别人谁跟你说啊?啥丫头小子的,这年头有丫头的才是有福的,就我们屯子那个生了六个丫头的,大丫头嫁人聘了五万,二丫头聘了七万!后面还有四个丫头!!两个在外面打工了,都往家拿钱,家里就盖上四间房了!年啊,节啊的,姑爷姑娘哪个都不少往外拿东西,原来谁瞧得起他啊!现在他是最抖的!那些养活儿子多的,现在哭都没音儿了!你知道铁力的亲事为啥吹了吗?”
“为啥啊?”
“人家姑娘家张嘴就是七万干钱!一辆四轮子车!三间大瓦房,三金在外!改口钱在外!还不跟我们两口子一起过!我一寻思,我儿子不缺胳膊二不缺腿,年轻力壮长得还精神,我该谁欠谁的啊!有这钱我在城里把房子买下了,我儿子学手艺挣钱了,找个城里媳妇不比那屯子丫头强百套!”
“唉呀……”甫秀花直咂嘴,“那雪珍得聘多少钱啊。”
“我告诉你说,可别光看这些,得找个有手艺的,能挣钱的,家里负担轻的,雪珍虽然也有手艺那是青春饭……你等着我给你琢磨一个。”
“行,这事儿我托给你了。”
英子听到这里就悄悄溜走了,二舅妈说得话在理,说起来也是为她好,可为什么仔细想想又有点难受呢?
晚上回家的时候,甫秀花一直看着英子,英子却本能的回避她的眼神,一路上两人沉默又尴尬地回到了家里。
雪珍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别扭,而是急匆匆交了帐,“妈,你以后写个价签,我好几次都找了半天才找着价,这是帐,你对对。”
“嗯。”甫秀花接过写在草稿纸上的帐单,“这一下午没少卖啊。”
“学生们都放学了嘛。”雪珍不在意地说道,“妈,我二舅妈家啥样?”
“挺好的,比咱家强……”两人很自然亲切地聊了起来,完全没有跟英子在一起时的别扭。
英子则去货架子那里看了一圈,“妈,以后得多进些小食品,文具啥的进点好看的,我们学校跟前的笔啊,本啊,都可好看了,小玩具也得进点。”
“嗯。”甫秀花含糊地点了点头,继续跟雪珍聊天。
“妈,你说咱家把豆腐摆食杂店里卖咋样?干豆腐也是,再进点黄瓜啥的。”
“黄瓜啥的谁家没有啊。”
“这跟前就有人家里没园子啊,卖干豆腐能带不少菜呢,对了,对了,得进凉皮。”
“凉皮那玩意儿搁不住,卖不出去搁坏了咋整。”
英子叹了口气,“行吧。”
她看着货架子上的东西,又翻看着家里的帐本若有所思,想想又放下了。
二舅妈家到了城里,家里又多了一门时常走动的亲戚,小草经常来找英子玩,英子也是上初二,成绩比小草好,二舅妈喜欢让小草过来问英子题。
这天是周末,英子和小草正在食杂店里一边看店一边写作业,门帘子一掀进来一个极时髦漂亮,身上冒着香气的姑娘。
英子一抬头,“买点啥啊?”
“我买你,你卖不卖?”姑娘笑了起来,“英子,不认识我了?”
英子仔细看了看她,“小彩姐!”
小彩姐跟在屯子里的时候判若两人,穿着时髦的白色蕾丝衫,深色的阔腿西裤,同色的西装外套,脸上化着妆,鞋跟老高老高的,跟城里人没什么区别。
“你怎么知道我家住这儿?”
“我妈说过你家在这儿开了间食杂店,我今天出来遛达路过你这里,在窗户外面就瞧见你了。”雪彩笑着说道。
“你在哪儿上班啊?”
雪彩指着自己西服上的牌子,“东岳酒店,我是领班。”说到领班的时候,她眉宇间颇有些自豪。
“东岳酒店,我同学说那里可贵了。”
“还行,在县城确实价位偏高。”
英子读着她名牌上的名字,“领班韩采薇?”
“我们老板给我改的,他说雪彩不好听。”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这是诗经里的。”英子说道。
“可能是吧,我老板是大学生,知道的多。”
小草坐在旁边仰望着韩采薇,“你可真漂亮,姐姐,你一个月赚多少钱啊。”
“不算多。”
英子跟着笑了笑,反正肯定不止是五百,瞒收入藏私房是一辈传一辈的。
“我去叫我妈。”
“我不进去了,我就是过来打声招呼认认门,三叔有病我空着手来的,太不合适了,我得回去了,快到下午的客流高峰了。”
韩采薇像是从天而降的仙女一样,来了,又走了,留下一室的馨香。
“以后我也想像采薇一样。”小草眼睛里满满都是向往。
“学习吧。”英子推了她一下。
东岳酒店的领班,在县城服务员圈子算是头把交椅了,哪里是那么容易做到的,采薇姐这算是出息了吗?能带飞全家?
第17章 寒冷
东北的冬天是极难熬的,天气转寒的步伐不紧不慢一路向前,严格遵守着一场秋雨一场寒的规则。
住在城里意味着烧火柴不是那么容易获取,甫秀花就算是再俭省,也要求农村的亲戚们拉一大车柴过来。
现在县城时兴烧土锅炉,韩家的房子买的时候就带着暖气,为了维持暖气不冻,最低限度也要一吨煤,前院的食杂店也得烧炉子,不烧的话太冷客人不会进来不说,货也会冻坏。
学校的新楼竣工了,冬天之前所有的年级都搬了过去,旧楼会被扒掉改建成办公楼。
英子上学的时候脱了棉服在教室里还是热得汗流夹背的,回到家钻炕被里在炕桌上写字,腿热得像是烤地瓜一下,手上还是觉得冻手。
爸自从受伤之后就受不得寒,在冬天躺在炕上听广播,听着评书时表情是最平静的,就算是英子觉得广播里单田芳的声音太吵,仍然不会阻止他。
家宝对所谓的吵杂全无感觉,他现在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字越认越多,数学也达到了小学二年级的水平。
甫秀花则是在食杂店守着店,就算冬天天黑的早,晚上外面的行人稀少,她仍舍不得偶尔来一两个人买盒烟,买点吃喝的那点收入。
雪珍的缝纫机声一直响着,现在的人比过去条件好多了,逢年过节一家老小总要做几件新衣裳,有些人喜欢买现成的,有些人依旧喜欢现做的,雪珍的活堆积如山,她继承了韩家和甫家两家嗜钱如命的传统,宁可自己累死也不肯把活匀出去给别人。
英子写完作业辅导完家宝,还要回屋帮她剪线头。
晚上八点多,英子刚写完作业,甫秀花从食杂店回来了,“外面下雪了,没啥人了。”她把手插进炕被里暖和着,“英子今晚你和雪珍都搁这屋住吧,炕上暖和,睡床冷。”
城里的小炕普遍不大,但四五个人挤一挤还是可以的,英子犹豫了一下,“我们那屋晚上点电褥子不冷。”
“就搁这屋睡,电褥子怪费电的,也不安全。”甫秀花不耐烦地命令道。
英子回屋去帮雪珍剪完了线头,两人小声商量了一下,雪珍累得头晕眼花的,“爸和妈睡觉都打呼噜睡不好,咱俩就在这屋睡。”
等甫秀花来叫这姐俩的时候,她俩已经把灯都熄了,甫秀花嘀咕了两句就回去了。
不知道她和韩兆秋说了些什么,忽地东屋传来一声巨响,什么东西被砸了,英子坐起来想要出去,雪珍一把拉住她,“别去了,一会儿就好了。”
英子躺了回去,自从韩兆秋病了,脾气就坏得很,砸东西,骂人,打人,人越多吵得越来劲,甫秀花也不是任人打骂的,一开始两次忍着,时间久了也跟着脾气见涨,两口子吵架打架都是经常的事,两人竖着耳朵听着动静,果然吵了几句之后,东屋安静了下来。
“唉……”雪珍叹了口气,“爸要是伤能全好可多好。”
英子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回忆着当初爸爸是多开朗快乐有见识的一个人……也只能叹了口气。
“英子,你们是不是搬新楼了啊。”
“嗯。”
“我听说楼上可暖和了,十冬腊月能开窗户穿背心子。”
“楼上也是一阵一阵的,我们学校现在也就是早晚熏一熏,冷的时候教室里写字也冻手,热的时候我恨不得把棉裤扒了。白思莹说她家也是,给气的时候热,不给热的时候冷。”
“英子,咱家跟前开了间浴室,咱俩周末洗澡去呗。”
“行。”
棉纺厂倒闭了,连带的工人浴池也没有了,他们也没了洗澡的地方,白思莹倒是不在乎这些,她妈调职到街道去了,听说挣钱跟过去差不多,空闲的时间多了。
他们班有两三个家长是在棉纺厂或别的厂子工作的都说了下半学年不念了,念也考不上高中,考上了也念不起,不如回家学个手艺或干点别的。
父母失业或下岗才是英子班上家长的常态,不是每个人都会在逆境中奋发,明明躺平任生活□□才是常态。
更何况他们这个年纪,有什么自制力可言呢?家长也觉得既然成绩是下等或中下等,与其在花钱在学校混着,不如出来做点什么,英子打过的那个班里最跳的男孩子也不念了,他被家人送去学厨师了。
读书真不是这个时代最主流的声音,学手艺,老天爷饿不死手艺人才是最主流的。
英子躺在床上想了许久,她侧过头看向雪珍的缝纫机,雪珍没少赚钱,一部分给了甫秀花,有时往家里买东西或买点小姑娘喜欢的衣服鞋什么的,剩下的钱全存存折里了,这是她给自己预备的嫁妆。
自己不念书了,像雪珍一样学裁剪可能赚钱还要早一些……
雪珍翻了个身,使劲儿咬了好几下牙,这是累的——
英子忽然觉得害怕,她不想过雪珍这样的生活。
正是冻人不冻水的十一月,第二天一大早,外面的雪被太阳晒化了,英子一大早就起来拿揪铲房檐下滴下的水结成的薄冰。
甫秀花端着煤灰往食杂店那里走,英子看到她的一只眼框子是青的。
“妈,你没事吧。”
“没事,撞了一下,先别急着铲院里的,先铲食杂店门口的,省着摔着客人。”
“诶。”英子拿着锹铲食杂店门口的冰,甫秀花在窗檐子底下撒了一堆的煤灰之后,踩着煤灰卸木闸板,英子铲完门口的冰之后,甫秀花已经把食杂店的炉子升起来了。
“你看会儿店,我去烧锅炉做早饭。”
“诶。”
自从天冷了不能卖豆腐,这是韩家的常态了,英子坐在柜台里面拿出口袋里的英语词典背了起来,英语依旧是她的短板,数学是考逻辑和智商的,把工式背得烂熟之后,对她来讲没什么难度,语文也是如此,英语则是她的一生之敌。
豆腐匠媳妇拿了一大盆豆浆过来,“英子,把这个给你妈,加点糖可好喝了。”
“今天豆浆没卖出去吗?”
“批豆浆的早餐店不干了,这玩意儿也不值什么,自己喝呗。”
“杜姨,你把豆腐搁我家店两板,天天送豆浆过来带着卖呗。”
“也行。”冬天谁也不乐意骑车到处跑着卖豆腐,豆腐匠一家一是在自己家卖,二是靠掌柜的骑着倒骑驴卖,三是有几家固定的点儿在卖。
他们家是用电磨的,又有下水,豆腐做的量大,出货量也大,除了一家人还雇了两人,等于一个小型的厂子。
英子把豆浆端进了屋里,甫秀花瞧着就乐了,“豆腐匠媳妇送来的吧?头前在他家批豆浆那家不买他家豆浆了,自己拿豆粉冲豆浆。”
“她说那家不干了。”
“你听她说呢,她还说那家烙饼不干净不让我们去了呢。”甫秀花说完拿过糖罐子放在家宝碗里一勺子糖,“雪珍,英子,你俩要喝甜的自己舀糖,我跟你爸都爱喝不甜的。”
英子拿了碗自己放了很少的糖,倒了点豆浆,她也不喜欢太甜的,所以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
吃过了早饭,英子抹了抹嘴上学去了,走的时候还拿了把铁揪。
他们学校的操场是极大的,春夏秋的时候对学生们来说是福报,可以尽情地撒欢玩,到了冬天就是噩梦了。
今天这种程度的雪初一、初二的学生一样要默认带揪,把路上和操场上的雪铲干净。
到了学校里同学们都带了揪,只有白思莹照旧例没有带,拿着老师给的揪在英子身边慢悠悠地磨着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