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溏没有出声,手机却一直在响。
魏寒阳一把拿过他的手机朝车外摔了出去,回头掰过余溏的头,“十多年的兄弟了,你能不能给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在手术台上做那种事情!”
余溏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怀里的首饰盒,慢慢地弯下了腰。
魏寒阳看着他颤抖的肩膀,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深夜的地下停车场一片死寂,偶尔有那么一二辆车进出,亮着冷漠的灯,各自匆忙。
“我其实……明白岳翎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魏寒阳低下头,“为什么?”
“我想起来了。”
他的手指紧紧地扣着首饰盒的外壁,“我想起高三的那年暑发生的事了……”
魏寒阳怔在驾驶座上,“你是说你想起车祸的事了?”
余溏没有回答魏寒阳。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此时此刻,一切都变得有些荒诞。
他记起了在清平街旧楼里发生的事情。
那天余浙告诉他,他们学校高一实验班上的那个叫岳翎的女生,就住在啤酒厂旧公寓的4楼。他得知这件事情以后连晚上的同学聚会都不想去了,跟张曼打了一声招呼,就一个人骑车回学校。
高一年级那个时候还没放暑假。
下午四点左右,第二节课正上到中途,地中海的物理老师正在讲台上一门心思地做实验,余溏站在走廊上,忽然被一个走神的女生看见了。
“喂喂喂……你看,是高三那个余溏欸……”
教室里的注意力被这一句带着气声的话打散了,女生们纷纷朝窗户边上看过来。
物理老师捏着两根试管莫名其妙地抬起头,“你们看哪儿呢?”
余溏看着坐在教室中间的岳翎,她趴在桌子上正在睡觉,被同桌拍了拍才惺忪地睁开眼睛,看向窗户。
目光相接,余溏冲她笑了笑。
岳翎忙把目光收了回去。
“这位同学,毕业了就好好玩,回学校来影响学妹们学习吗?”
物理老师显然认识余溏,举着试管走到教室门口,半开玩笑半责备地跟他说话。
余溏赶忙站直身认了个错,“对不起老师,我去楼下等岳翎同学。”
“啊……等岳翎啊……”
班上小小地炸了个锅。
岳翎僵着背坐在位置上,脸红的跟一只苹果一样。
可惜余溏没有看到。
他一直在楼梯口站到了下课,女生们拥着岳翎走下来,之后都扒拉在楼梯栏杆上,一个都不能走。岳翎抬头望着天,“能换一个地方说话吗?”
“去哪儿?”
“不知道。”
她边说边往校门走,“我要回家了。”
余溏转身跟上她,“回清平街吗?”
岳翎没有回头,“你怎么知道我住哪里。”
“你还记不记得我啊。”
“什么……”
岳翎站住脚步,余溏顺势走到她的面前,“MP3。”
岳翎怔了怔。
“我以前住你家楼下。”
岳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自己的耳朵跟要烧起来一样,“我要……我要回家了……”
余溏回头继续追上岳翎。“我跟你一起走。”
到现在为止,余溏已经分不清楚,是该庆幸还是应该后悔,当时跟她一起走进了旧楼。
回忆里所有的细枝末节他都想回忆起来,唯独这一段,他不忍回想。因为那段记忆里有岳翎绝望的哭声,稀里哗啦的水声,和她凌乱的裸(和谐)体。
少年时的智慧过于纯粹,未经社会教训,纯粹到只能解题。
当岳翎反锁上门将他从家里赶出来之后,他原本想去派出所报警,却在半路上被张曼拽回了家。
那个时候,他选择相信大人,相信他们可以公平正义地处理这件事情。
他把余浙的暴行,岳翎的遭遇全部告诉了张曼,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张曼再一次把他锁在了家里。
那段时间已经临近高考填报志愿,张曼每天陪着他看学校,却绝口不提岳翎的事。
两天以后的下午,下大雨,他坐在电脑面前,第一次对自己习惯所倚靠的力量失望了。他趁着张曼跟公司的人打电话的空挡,从家里溜了出去。
雨天的工作日,街上的行人很少,他没有打伞,顶着自己的外套一路往派出所奔,谁知却在路口处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余溏!”
他回过头,岳翎穿着一条蓝色裙子淋着雨站在对面的红绿灯下面。
“你要去哪儿!”
“我要报警!”
“不要去!”
“为什么?你已经报了吗?”
对面的女孩忽然露了一个惨淡的笑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没有……我没有报警……”
余溏抬头看了一眼红绿灯,红灯还剩下30秒。
“那跟我一起去报警吧,我帮你作证!”
“你根本做不了证!余浙有一个视频,他拿给我看了!视频在旧楼外面,只拍到了你和我……如果我报警,这个视频余浙一定会提交给警方,到时候你也完了!”
她说完,深吸了一口气,“余溏我告诉你,我一个人傻兮兮地暗恋了你一年,你连我是谁你都不知道,但我一点都不生气,我特别开心,住在你家楼上的那个女孩子是我,你听我说啊,你还没有填报志愿,你还没有上大学,你自己的梦想也还没实现……”
“那你怎么办啊!”
余溏打断她的声音。
“我吗?”
她冲他笑笑,“你放心,我会为我自己讨回公道”
她边说边往前走,余溏的耳边突然传来路人的惊呼声:“我的天,这车疯了吗?欸欸欸!人行道上有人啊!”
记忆在这个地方被脑中一声尖锐的嚣叫打断了。
魏寒阳眼中的余溏,此时就像一个堕进冰窟窿里的人,连呼吸声都在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 它是个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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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尾声(二)
“余溏, 你还好吗?你整个人都在抖……”
余溏摇头不言语。
说起来也是,岳翎在信中不准他为她流泪,他就真的不愿意哭, 哪怕情绪已到边缘,他也还是想为了岳翎的叮嘱, 再忍一忍。
回忆至此他终于明白,那个女孩十年前就想要保护他,十年后她仍然在最后一刻,选择自己一个人迎上面前的恶意, 试图完整地保全他的人生。但讽刺的是,他所有的梦想都是因岳翎而立,所以比起保全自己的人生, 他更希望那个女孩公德圆满……
美好的小说里都说, 在一起就会成为更好的自己。
可事实上呢?即便无法成为更好的自己,他们也还是想要在一起。
“我要去清平路看看。”
魏寒阳发动了汽车,“不行,你现在应该跟我回医院,向院方解释今天晚上的手术。”
“没什么好解释的。”
余溏揉了揉眼睛, “去清平路看过以后,我就去自首。”
魏寒阳猛一踩刹车, “余溏!还不至于,这种事情院方的立场还不明确,而且你们本来就是兄弟,江山茶业和家属不一定对你进行追责, 这件事情到现在为止还有转圜的余地。你赶紧跟我回去,和院方一起跟家属进行协商。”
余溏摇了摇头,他直起身体, 仍然把那只首饰盒护在膝盖上,掏出手机打开微博的界面。
余浙的名字,江山茶业,还有岳翎的名字同时占据了热搜的前三位。余溏点开岳翎的名字的话题,话题里热闹地好像她并没有死。各种猜测,各种诋毁中伤,各种调侃和污蔑仍然存在,只不过在这些侮辱之上,覆盖着一层人群对于亡者的悲悯。薄薄的,如同猎奇心得遮羞布。
岳翎说她不愿意跪在这些声音里。
是啊,她怎么可以跪在这些声音里。
余溏抬起头朝车窗外看去,霓虹入流,所有的城市灯光好像都在朝一个方向涌动。
“没事,你不愿意,那就我来。”
**
2018年的秋天沉默地到了尽头。
天气在一瞬之间陡然变冷,岳观办完岳翎的丧礼,开始准备毕业设计的资料。期末的图书馆上自习的人很多,开水房里聚集着三三两两出来透气的学生,岳观拿着保温杯站在水箱旁边,准备给自己冲一包感冒冲剂,站在他旁边的一个男生对另外一个女生说道:“你关注过我们学校医学院那个学长的案子了吗?”
“你说那个医生吗?”
“对,听说最近要开庭了。附院还有精卫中心的好多医生,都在联名为他请求宽大处理。”
女生有些疑惑。
“精卫中心的医生为什么也会参与啊。”
“因为他女朋友啊,就是那个跳楼自杀的精神科医生。我听说,他们的事全部被扒出来了。江山茶业的老总,在那个医生十六岁的时候就强奸了她,这也是医生会在钟山别墅里杀他的原因。可惜当时没有杀死他,那男的又被救了回来,所以我们学长才会在手术台上,替他的女朋友报仇。”
“这么惨烈吗?”
“是啊。”
两个人说到这个地方,各自沉默下来。
岳观冲好冲剂,站在窗边,一口一口地吞咽着。
外面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操场上还没有人踩过的痕迹,远处的树冠白茫茫的一片,人们都藏在雪后,谨慎又沉默。
“我挺心疼那个精神科的女医生的。”
女生捧着杯子轻轻的说了一句。
“那是因为她死了。”
岳观忽然在窗边接了这么一句。
将才说话的两个人怔了怔,男生没有说话,女生却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岳观拿起自己的杯子往开水房外面走,一边走一边对她说,“没事,反正她也死了。”
说完他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所有的书都收拾进了背包,一个人走出图书馆。
作为雪停后第一批走进雪中的人,他对打破眼前宁静的这件事,多多少少有些负罪感。
不得不说,岳翎的死在一夜之间改变了他很多,大到对自己的认知,小到说话做事的方式。
他开始不再任性而为只管自己开不开心,也不再轻易张口评价任何事。虽然他至今也不能理解,姐姐为什么要选择丢下他,但他决定接受她的选择,也尊重她的意志。
在她死后,真相终于不再是肮胀的了。
她用自己的死,亲手揭掉了那“淫(和谐)乱,拜金”“杀人犯”这些恶毒的疮疤,在舆论的视野里,岳观亲眼见证了她的蜕变,她变得白璧无瑕,变得完美,变得不可亵渎。
也许这就是她想要向人群索取的东西吧。
她太牛逼了,她真的要到了。
“岳观。”
背后忽然有人叫他。
岳观站住脚步,回头看去,林秧穿着厚厚的羊羔绒大衣站在雪地里。
“你来干什么?”
她踩着雪跑向岳观,一边跑一边说,“妍姐说,岳医生葬礼的各项事都已经结清了,让我把最后的资料带给你。你核对一下,看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岳观接过她手中的资料袋放入背包里,“谢谢你们这次这么帮忙。”
林秧搓着手摇了摇头,“没有,岳医生的事情……我真的非常难过,我一直在想还能帮她做点什么,但我这人没什么脑子……”
“你活着,我姐就因该很开心。”
林秧莫名地被这句话刺到了,但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余医生的案子要开庭了。”
“嗯。”
“你想去听庭审吗?”
“不想去。”
他说完转过身,“我现在不敢面对他,他是对我姐姐最好的一个人,可是我对他,才真的是什么都做不了。”
林秧追上岳观,“是啊,是什么都做不了。”
她说着说着,目光开始变得有些失落。
“我听说余医生拒绝了律师辩护。”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张总为他请了特别好的律师,我和妍姐也很想帮忙,但是最后他全部都拒绝了。”
“所以他要一个人面对公诉吗?”
林秧点了点头。
“嗯。”
岳观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声说道:
“那我懂了。”
林秧不解,“你懂什么了啊。”
岳观低下头,“也许他想要替姐姐面对,姐姐自己不愿意面对的东西。”
林秧仍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她还是温顺地陪着岳观站在雪地里一道沉默。
良久才轻轻地开口说道:“其实我现在有一点点明白岳医生了。”
“嗯。”
岳观点了点头,“我也有一点点懂她了。”
**
最后的庭审,岳观,林秧,何妍,魏寒阳,胡宇都没有去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