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头昂着,眼睛水汪汪的,存了满满眼眶子的泪,平稳踏着步子往前去了。
元祝并没有看见她的正脸,一团雾气在远处看着她的背影,盯了一阵子。
不知为何,这一次,他有些心悸。
孟漾跨出步子的那一刹那,他的心悸也就开始了。这视死如归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寺庙里到底有什么,叫她惧怕成这样。孟漾双手握拳,他看见的---她的拇指都快将食指的指腹侧边抠破了。
第16章
寺门上写着“门者寺”三个金色大字,元祝在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得清楚明白。
进了结界之中,孟漾的背影落在元祝眼睛里,就和加了一层水雾一样的模糊。活人在结界里面就是这样模糊的、带着水雾的模样。而在结界里面的死物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元祝心里一惊,想到好在刚才没有跟着孟漾进去。现在摸清楚了一些,再进去心里也好安心。他恐怕也算不上一个活物,进去之后应该还是自己幻化的模样,不会有别的变化。
不得不说门者寺里面的“东西”,聪明的很,方法一套又一套的,很容易让人掉进他们的圈套和计谋里。
他眼看着孟漾双脚,就要踏进门者寺的大殿,心中十分着急,赶紧化作一团雾气,紧跟在她背后。
刚进寺门,所有人就听到三声钟响。
低沉又响亮的钟声忽然间响起,元祝脚下一停,顿足在原地。
他原本飘飘然然在孟漾身侧,现在停了下来,因着身体是现在雾气的形态,就被后面两个小纸人穿过的身体。这样一来,他是很不舒服的。
但是没有好像习惯了那些钟声,脚下没停,丝毫没有犹豫,继续往前走去。
寺庙里三声钟声敲响,现在看起来倒像是某种欢迎仪式,昭示着她又重新回到这里……
不远处敲钟的老僧放下撞钟的,堆了一脸子的笑,走近孟漾。
“施主到了,贫僧在此恭候多时了。”
孟漾的脸上没有隐藏住对他的不喜欢,一偏头,哪里还去理他。
老僧却像是习以为常,对着孟漾身后的一众小僧吩咐道,“别愣着了,赶紧送施主去后头院子。”
老僧想的不是别的,是后院的阵法已经布置好了。主人在那里候了多时,自己得赶紧将人送过去。
孟家小姐不过是一个物件一般的人物,需要的时候叫唤过来,表面上做的恭敬些,稳住孟家的家仆们也就是了。别的什么就不需要他去考量了。
……
外面一层又一层的布置,居然还没有触及真正的背后之人。元祝皱眉,听着孟漾的侧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随着孟漾的脚步一路去了后院。
后院的样子刚入眼的第一瞬,他甚至觉得,脑门都开始突突的跳起来!
所谓的后院便是一个巨大的祭台。砌成祭台的石头是烈焰一般的红色,大石块像是喝足了的鲜血泛出来的色彩,又像是火焰似的的烈焰红。
祭台上面是用来绑人的铁链架子。架子上面满是黄色的符纸,上面画着奇奇怪怪的朱红色符号。稍微有一点凉风,便催着上面的黄符纸沙沙作响,发出骇人的声音,震颤人心。
元祝怔在原地。
他很难不去设想,祭坛上面的铁链与架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的视线转到孟漾,眼睛呆呆木木的盯了一些时候。恍惚间,他好像能看到孟漾被绑在上面的样子……
她会如何呢?她那个身子骨,充其量不过就是可以自己为自己提一个茶壶倒一杯水的富家小姐。脏活,累活,重活应当一概都没有触碰过。
被那么厚重壮实的铁链绑在架子上,她连挣扎都挣扎不了吧……
祭台有阵法加持这件事情,不用说他也能看得出来。孟漾被绑在上面的时候,若是有阵法加持……她的痛苦,绝不下于在冥界的焚火烈狱。
元祝静候着,压着心气儿静待那个人出来。
未几,四周的风哗哗作响,牵引着黄符纸翻动,铁链摇晃了又摇晃!
他也做起防备的架势,身体靠近孟漾不止一点点,几乎将自己化形的雾气绕着她一身。
五界武道五行,相生相克,又弱肉强食。君父就是因为不服这样的规则安排,才会被心中的贪欲所控制,不顾一切与仙界发生大战。
现在的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心里的预期。不只是门者寺的事情,还有他孟漾这两个字,有意无意,有理由或者没有理由的安排。包括保护她这件事情,似乎也是不必说出口的,是自然而然就会做的事。
大殿等的这个人终于是来了。湛蓝色的袍服加身,白玉冠在束发的发髻上,额前的几缕发丝,也被突如其来的风吹拂着,纹金的白玉靴踏在地上,也仿佛是不染尘埃。
他看上去像极了一个仙风道骨的道人。
第一眼是这样的感受,第二眼确是不然。
元祝看他的第二眼就发现内在的事情。此人,并非策划这件事情的背后之人。因为他,本身也就是一副傀儡空壳。
元祝暗自摇头。
事情变得越发有意思起来了。
原以为孟漾这个小丫头足以引出背后的那位,没想到是自己多想了些。
环绕着孟漾的雾气渐渐散去。元祝退出离孟漾一丈距离,他放心了一些,也将多余的心思放在“白玉冠”身上。
*
到了这里,孟漾身子发出的明显的颤抖已经隐藏不住了。她一听见黄符纸在风中只发出的沙沙声响,就忍不住身子发抖,牙关咬紧。
湛蓝色袍服的人,慢慢的走近她,直到与她面对面,这才停下。
“小姐可到了,这下可是恭候多时了。”他说这句话时,竟还勾起了嘴角的笑。
这个男的离她近些,她都觉得冷。这个人仿佛就是从冰窖里搬出来的,不论哪里都是冷的。连带着和他一起出来的风,都冷得她发抖。
“可不可以……这一次不要这么久……”明明受苦受痛的是她,她却不敢直言同“白玉冠”讨价还价。
上一次,差一点点就要了她的命。
“白玉冠”笑笑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您死,你相信就是了。”
接着,他上前一步,胳膊在孟漾腰身上一揽,另外一只手从她腋下穿过,轻轻一颠,轻车熟路的将她横抱起来。
“你!”元祝努力堵在嗓子眼的话,眼看着就要从口中飞出来!
这猢狲到底在做些什么?!
你个死人而已,竟敢对孟漾做这样的事情!何况还是当着自己的面!
还有!前面孟漾所说的:“这一次不要这么久”!怎么久了?能久到哪里去?!
元祝心中哼笑,周遭都是抑制不住的冷冽气息……化身的雾气就快要结成了冰霜,这才让他冷静下来一些。
这些时候计较这些好像有些不对,但是好像又没有什么不对。
心里挣扎了许久,他终于是能将注意力真正的放到之后的事情上。
之后,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许多小僧,其实就是一排接着一排圆形围绕的黄符,为其护法。
孟漾被他抱到架子前面,瘦弱的身子在风里被吹的瑟瑟发抖,双脚刚踩到地面,她的双手便被身边的男人束缚住。
她丝毫反抗不得。不一会儿,双手便被绑在了十字形的架子上。
铁链上面的朱红色符咒,好像有什么特殊的作用,她的双手已被绑在上面,就丝毫动弹不得,连挣扎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半。
这样子的感觉,孟漾太过熟悉了。她得口中呜咽道:“不要,不要杀我……”
说她贪生怕死也好,说她不懂反抗也罢,终究是一介女子,怎么抵得过每过一段时间就来的这样子的折磨。
“放心吧,我时治不敢杀你……主人她也舍不得杀你。”
论血缘的亲疏远近,孟家小姐与主人那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做好手上的事情,那个名为时治的男子,总算松开了,一直放在她腰际的手,将架子后面隐藏在背后的符纸揭开。
主人在孟家小姐身上放置了法器,这个法器就在她的腰后。法器是什么,他不知晓。只知晓,那个法器置入的腰后皮肉,深入骨髓。
孟家这个住所,是主人千年之前就已经选上的,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来了孟漾。法器不会伤及孟漾的性命,只用来储藏阴气。阴泉深处的阴气是普通人消受不得的,就算是有了孟漾这个置换的容器,也是一样。
“小姐,屏气凝神,莫做他想。这样子身子会好受一些。”
他提醒之后,真正的置换才算开始。
时治从右手幻化出一个透明的光球,光球通体发亮,形如冰晶,隐隐可见散发出寒气白烟。
元祝见状瞳孔一缩!
这个透明的、中空的光球并非凡间的东西,也不是他们冥界的东西。倒像是仙界或者是妖界流传下来的某物。
用这个东西,来承载从孟漾身子中导出来的阴气……亏他想的出来!
“啊!——”一声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半空。
声波像是触碰到结界的边缘,又重新回荡回来,形成回声。
她痛极了,不只是身子,不只是腰上,甚至还有脑袋里,像是有千百只虫子在里面乱爬乱咬。
“不要乱动,那么多次了还不明白规矩吗?”瞧见孟漾挣扎的模样,时治立马厉声制止道。
第17章
有能者言,万物皆为气,融气在体,始为神,而后有人,有物,有万物生灵。孟漾身子奇怪之处,就是在于,它能转化常人不能接受、不可利用的阴气到自己的身体中。
这样的人往往短命。记得在冥界的典籍中,也曾有过寥寥数语,对这样子的体质的记载。
一个容器如果只进不出,必然受不了外界的施予,终有一日那一根弦会断掉。孟漾却不是那样只进不出的容器,相比前者它更具有追寻的意义,就譬如现在,这是一个阵法甚至一整个寺庙,都是为了取孟漾身子里的东西而存在的。
时治呵斥完一句之后,孟漾仿佛是想到了记忆中的什么场景,至此之后紧咬下唇,勉励着,承受着,努力控制自己不发出丝毫的声音。
腰后的法器开始与阵法相连运作。
“啊——”声音哑在喉下,孟漾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小的低吟。生生割开皮肉的感觉又来了,这时她觉得脑袋昏沉,可是飘飘然的感觉在不久之后慢慢的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和腰后同样的撕裂的痛楚。
她像一个溺水的人,努力地在一片死海中扑腾。手脚并用,声嘶力竭地往对岸爬……可惜人为刀俎,她为鱼肉……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救救她……
对于自己之前的事情,她总是忘记的很快。可是疼痛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
这样子的感觉,其实还不如死了的好。
“夫……夫君……”
这种情况下,她可以发出的声音很小。铁链上的符咒和身上的疼痛使她的身体没有别的力气,只能发出细微细小的声音。
她想以“家中还有人等着自己回家”这个信息,告诉现在的自己,不可以去反抗,而是要承受住这样的疼痛,之后才可以早点回去。
但是她终究是高估了自己——阵法又到了那个关口,时治用透明的球状的法器将她腰上存有的东西一点一点地灌进其中。孟漾脸上的面色、瞳孔的颜色,就和这透明明的法器一样,慢慢的有了变化。
慢慢的,她的面色几近灰白,瞳孔已不是黑色,慢慢的变成了赤焰的颜色,眼白上附上点点的血痕……
时治原本一心都在自己手中的球形法器——聚魂球身上。阵法行到一半,他都没有正眼去看过没有一眼,更不必说关注她的身子状况。
他发现变化的前夕,是因为聚魂球的情况没有之前那样好:从没有肉身取东西好像没有前半程那样顺利。取出的分量也少了许多。
时治蹙眉,渐渐觉着不对。等他再回过抬眼去看,几乎是当时,口中便骂了一句:“这!该死的!”
怎么会这样?!
这次的事情都是失败了,他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做“人”!主人会杀了自己的吧……
他急着赶过去,不过阵法的结界一下闯到孟漾身边。没有发现的是,孟漾身子四周早已围绕着一圈薄薄的雾气……
*
时治走近的时候,元祝正在怒中。他在思索,现在取他的性命合不合适。
连东西都不算的东西!是个什么东西!竟叫她疼成了这幅模样!
本来就活的不像人,现在被阵法所制,面色,容貌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更不像个人了!
好家伙,聚魂球那个东西当真是厉害。不只是孟漾吸收府中近处的阴气所聚成的东西被吸走了,还有他传于孟漾用来续命的修为,也都成了聚魂球的囊中之物。
这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时治,还有不省人事的孟漾,他总要选一个的。
时治真真的走到近处,却在离孟漾身子还有半丈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的脖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死死的掐住!这一切发生的毫无预兆,甚至他不知有外人进了门者寺的地界!
窒息的感觉太过强烈,他下意识就想用手,去扒拉开自己脖子上无形的手。
那只手却比他快一步,不知以什么方法将她双手双脚都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现在这个情况,即使是那些黄纸符兵,都分辨不出到底出了怎样差错。只是堪堪站着,望着时治奇奇怪怪的动作……
“知道自己要死了吗?”元祝伏在他的耳边,用低沉的声音同他说道。
时治他感受到的气息是冷冽的。气息近在咫尺,自己被控制住,却碰不得,摸不着。
“唔……”脖子被死死掐住是发不出旁的声音的。
元祝听着他呜呜的几声,就已经代表他听见了自己的话。
现在的孟漾已经不算个“人”,甚至有丧变的可能性。作为冥界大殿,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他除了责怪自己刚才的动作过慢,便是将一股子怨气怒气都私加在时治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