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太过干净了,不止是脸上干净,衣裳干净,连着眼睛也干净。人界百年前刚遭了大难,到了现在情势也算不得好,五家道门治下的人界,很不太平。
见这样干净的女子,元祝倒是有疑了。这是如何在乱世之中,活得干净的?
孟漾眼睛偷偷的转了几圈,油纸伞上已有出现“啪嗒啪嗒”的雨滴落下的声响。
雨,马上要下大了。
“你过来。”孟漾随后指指自己的油纸伞,道:“我有,你没有的。”
“……”
有一把破伞也值得如此炫耀?元祝心间嗤了一声,将缚手的绳索握得紧了些。
摸了摸绳结和绳索的纹路,这要挣脱开来,不是什么难事。
雨势果真大了,没过多久,豆大的雨滴倾斜而下。街道上众人紧着脚步,跑了起来,大抵都是赶着去寻避雨之处安身。
孟漾不过愣神片刻,就见他的半身带着血污的衣衫,添上了不少暗色的水渍。
自己是笨了些,也是知晓他那伤处淋不得雨的。提了裙角,不自觉间也就弃了绳索就朝着元祝过去了。
*
“放肆!住手!”元祝喝道。
孟漾扯住他衣襟往自个儿伞下带的动作放轻了些许。她被吓着了,这男人这般的呵斥于她,致使她身子有些发颤。
“我……给你撑伞,没有无礼。”她被吓了,话语有顿,且有微微畏缩之感在。
“落雨了,你流血,去治伤。”
此处离药铺医馆不足二十步的距离,元祝伞下瞧她神色眉眼之间,视线也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医馆牌子。
这姑娘倒是个好心的,他的本身乃是魅灵,借了身体行事伤不了他的内里。可肉身总是要好好保养的,五感六识合在一个身体中,痛的是他自己。
又听孟漾接着轻扯了自己,轻道:“你不要凶我,我会不开心……”是我买的你。
“你,你随我来,靠的近些。”不会淋雨。
……
那一瞬的,元祝闷闷的脸色之下还起了些歉疚的意思。之后便随着她,扯着自己的衣襟袖子拉扯着去了医馆。这具凡人的身子失血良多,虚弱的紧,女子的放肆举止是为着他着想的话,不恭之罪也可原谅了。
那医馆的人显然认得她,活计粗布短衫一拉扯,算作整理了自己,这才去迎了孟漾进来。
这孟家姑娘是个大方的,性子也不坏,街市上各家大抵都愿随着她一些。譬如这药铺的伙计,知晓孟漾的习惯,这便先行净了手,再出来相迎了。
“孟姑娘您来了!可是身上还是不舒坦?前几日的伤可好些了?”这伙计上次也上回也是在外头迎的孟漾。
孟漾还扯着元祝的破布袖子,只是被呵斥了一道,手上的力气不若前头那般大了。
“好笨……不是我看伤,是他。”
这人怎么如此之笨,她身侧之人这么满身的血迹,他都是瞧不见的?他们都说自己是愚笨的,可这伙计瞧着可是比她还要愚笨一些呢!
伙计讪讪笑了,一回头同元祝道,“是孟姑娘的新夫婿?快快随我进来治伤罢,正巧呢,我们李大夫还在里头。稍稍晚一些可就赶不上了……”
元祝被带着进去里间看诊之后,她便歇在竹凳上等着。
这般的事情她可不是第一回做了。那处买来的“夫婿”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伤处,不是在来的路上受的伤,就是被那些个人贩子打出来的伤。至于这些,她是不计较的,来处如何她计较不得,只有期待往后的心思。
……
元祝进了里间,倒是出奇的顺从。
他不预备做什么不顺从之事,出了冥界的地方,离了偏执君父,领了不算好办的差事出来,他大抵知晓自己要的是什么。
“你这伤啊,倒是比前面那几位的都要重,这臂膀没了,可惜的紧。”李大夫施针替元祝这具肉身止了血,蹙着粗粗长长的眉毛,煞有介事道。
元祝本无兴趣,听了身侧这些凡人三言两语的叹气闲谈之语,却是久违的来了好奇之心。
“何谓,前面那几位?”
不该他去问的事情,他向来不喜多问。这性子随了他几百年之久了,改是改不掉的,一问出口,他便有些悔意。算是,他对逃避之处的凡人多加关心的见证?
“罢了,当本殿没问罢。”
李大夫嗤笑了声,“这问便问了,都是自己的妻子了,看得紧一些不是罪过。还摆这些个姿态做什么,累否?”
算是嘲讽了一道儿之后,李大夫拿起草药酱子,涂抹于纱布之上,按向他的伤处,复又道,“孟家姑娘不是个坏的,你若能随她一些便随她一些,她家中无亲,且又殷实,少不了你的好日子。”
元祝被那草药刺激了伤处,疼得冷汗直冒。
这样好的事情,轮得到这具身体的原主?不切实际的很。
李大夫果然又道:“本是轮不到你这样的人的,谁让孟宅……凶的很呢。也是苦了她了……”
老大夫做足了怜惜可惜的模样。一副慈爱关怀的面孔倒不像是假的。
孟宅,凶?
“何种凶?”
李大夫见他有心问起,也便压低了声音透露了些,“便是几年前出的变故,宅子里死了人,这才起的事情。哎!你可别生惧,八字若是巧合得上也不一定的。瞧你这模样,就是个阳气重的,怕不得那些,怕不得那些……”
这透露的话刚说出一半,李大夫便开始悔了。
这孟家姑娘被逃了几次婚了,即便不算蒋家那小子闹起的退婚,就是孟漾自个儿买回去的夫婿,也跑了六七了罢。这可别因着他个好心办坏事的多嘴言语,再耽搁了人家“新婚”。
“人老了,说话难免危言一些,你可莫怕了……”李大夫想着,这边又劝了一句。
不成,这个要是也跑了,孟漾那丫头可不得真要怪上自个儿了!她不怪,他自己心里头也是过不去的。
得给孟丫头拿些“药”去用上。起码也得过些日子再说,隔夜便跑的事情不可再有了。苦了这断臂的年轻人,凶宅再凶也熬夜日子吧。
过些日子,他便不管这事了。
总归还是命要紧。
元祝心底也笑了。
什么阳气阴气的。他阳气重?
那宅子的阴气重?却也不知,有没有他一个人身上来的重。
“宽心罢,本殿不会跑。”
第3章
止血与包扎用去小半个时辰,元祝的伤处可算是有了些齐整的模样。
李大夫是好心,从一箱底抽出一件尚好的衣衫,同他道:“换上罢,孟小姐怪是不喜脏污的,你莫要得了你妻的厌弃。”
入乡随俗,元祝接受这些个称呼的速度是极快的。之后点头道,“好。”
那女子不喜脏污,难道他就喜了?一身的血污,他可是受够了。据之前包扎时同这大夫的言语可知,少有的女子为尊之处,倒也给他碰上了。
孟府,是个奇异之处。在查找冥界生魂去向的同时,他怕是还需得同孟府以及这孟家姑娘做些周旋。
半做逃离的来了人界,一是生魂被吞之事得需查察,报向君父那头。冥界与仙界的大战随已过去几百年,但神仙鬼魅都是长寿,怕是难忘前事渊源。冥界的私事错处还是瞒着的好,还有自己的所在也还是瞒着的好。以免,给这孟家姑娘平白无故招惹祸端。
因果循环乃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他来这人界若是胡来,孽债背负也是逃不掉的。
出了药铺子的里间诊室,行至外间,元祝一眼便瞧见了端坐在竹椅上的女子。脊背挺直,离着后间的椅背几寸的距离。这般的坐姿同他们冥界教养出来的也是相似,这孟家的姑娘,教养还是好的。孟府,该是个人界的大户人家无疑了。
起码在这城里不会是个潦倒的。
孟漾坐久了,再站起来不免有些恍惚,眼前迷迷蒙蒙的,有些头昏。
他换去了一身的血衣,再瞧着他总算是好了些。没有前头见了衣上血迹几欲作呕的恶心之感了。
“好了么?”
李大夫那小徒弟呵呵道:“好了好了,孟姑娘久等了,这头结账罢。”
孟漾未有犹疑,缓缓了身子的不适,深呼吸几口新气儿,便随着那人过去付了银钱。
“这次二两银子可够?”
小徒弟眼神略有躲闪,直道,“够的,够得。” 哪须得这么多呢,可这白给的也没有不要的道理。
临走,元祝瞧了他一眼,直直盯了些时候。
小徒弟这腿被盯得不大好使唤,也便没有将二人好生的送出药铺子了,只多言了句,“好走……”
*
孟漾有心等他,撑着伞的手便往他那头倾斜着去。
“回家了。”她道,“你过来些,到伞下来。我不嫌你。”
元祝还在思索旁事,这旁事自然也包括,方才那二两银子。
她莫不是缺了些心思的?明晃晃的哄骗,都瞧不出,总不至于罢。或是,她小姑娘家家,习惯如此奉承日子,也喜挥霍这些银钱,买些和乐?
此番,他是从善如流,“来了。”
钻入伞下,他身量高,险些被伞架子扯到了发。
女儿家没有发觉的感知,一路便预备着这样走了。
“不若,我来撑伞。”元祝弓着背,说话声儿也压着。
孟漾回头,“你要护着我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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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总不是她的臆想。
父亲说的,怕她累着,怕她心思不畅,怕她身子不安之人,便是有意护着她的。
如此之人,可做安身立命之托。
旁的话,她都记不得了。这句话却是不一样的,她口头心口念了不知多少遍,总算是记住了。
他方才问了呢。她举着伞,时常的手酸,这人说要帮她撑伞。
元祝蹙眉的样子不好看,板着一张灰败的脸。孟漾见了也微微蹙了眉心来,“算了……你不高兴了。那你今晚,也要跑么?”
……
他没了耐心,也不预备同小妮子周旋言语,余下可用的右手一把将伞具夺过,唇角不耐的一抿。
“你家在哪处?指路罢。”
半晌,孟漾愣神之后回了魂,一指左侧的街道。她面上不大高兴了,一路便是扁着一张嘴,不再说话了。
……
这人同前面几个不一样。
很凶。
*
孟府的牌匾挂在正门,其上的红幡红布有些旧了。细看便知,是有些日子了,颜色已开始褪,大红褪成了粉。
怪萧条的。这是元祝瞧见府门的第一眼印象。
说不上大宅府邸同萧条二字有什么大的牵扯。不过眼前,挂了红绸满府,和风飘扬,确是萧索。偌大的宅子,阴气是感知的到的重。少不了有几个徘徊不去的亡魂“寄宿”在里间罢。
迈进孟府,孟漾神思又是开始昏沉。细瞧着里间府宅的模样,变了个大样。比在外面看着,齐整了许多。
孟府无有影壁,是可见着初前堂的构造。
元祝的一双眼对着前堂那扇门,隐隐抑着瞧清里间面貌的心思,真正是皱了眉起来。
他现下这双凡人的眼睛见到的,入目的,除去满地的枯枝败叶,前堂半倒半倚的厅门,无人清扫的院落,就没别的了。
“你!快出来!”
亡灵在人界可以作弄出什么事来,都是始料未及的。孟府这模样,显然就不大对劲。难怪了,愈往孟府这头走,愈是闻不着人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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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漾的发被里间合着而来的阴风,吹得有些散乱,转头对他却是笑的。
“这就是我家了,今日不出去了。你快进来……”
算起来,今日就是她第七第八第九次成婚的日子。算不大清楚,孟漾忐忑。
元祝步子没动,盯着孟漾瞧的眼睛瞳仁微缩。
因着之后的孟漾,十分自然的同身侧虚无的空气,叙着话……
而他所见,意识所感之下,里面毫无活人的生气儿!
……
孟府是她的家,虽说有些奇怪,也还是足够栖身了。
很多人都是惧怕她和她的家眷的。是以,极少有人会来同她们孟府有什么交情。孟漾起先也会心感难过,待时间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这般。
在家中,她又不是一人。孤独寂寞,也不过就是在出门在外的时刻罢了。不需怕的。
孟漾等了门外的人进来,等得局促,忐忑的心思之下连呼吸都都些急。
“爹爹,我有新的夫君了……”对着面前来人,她显得格外顺从柔软,“不过,他也有些怕。”
他和之前的那些一样,有些怕。
“不妨事的,漾儿先进去歇息,出去一趟累了罢?”
孟漾颔首,呼气的声音大了些,“是累了。爹爹,我…还有些头疼。”
从方才在医馆药铺里便开始了,她走了一路,头疼愈发的明显,现下胸口闷闷的,还有些想吐。
孟择阴身定着,抬眼儿望了阴沉沉还在落雨的天色,嘴角微微向下。沉重之色凝在老态的脸上。
“漾儿莫怕,还有几日。有爹爹在,爹爹有法子不叫你吃那些苦头。”
孟择后又对身后道,“阿钟啊,带小姐下去休息罢。将东园房门都关紧了。”
孟漾确实累了,由着阿钟将她身子馋着,半倚着他而行的。
忽的,她抬着重重的眼皮,还记得一事要嘱咐:“夫,夫君啊……父亲在这里,你不要冲撞了他。我身子不好,得进去喝药歇息了。”
……
她哪是被搀着进到后面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