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妙云冲着钱妈妈严厉地喊了一声:“站住!”
钱妈妈停下脚步,转过身,堆着敷衍的笑容,道:“二姑娘有什么事?”
黄妙云手一伸,道:“是忠勇侯府送来的玉兰花吧?把礼单给我瞧瞧。”
钱妈妈微有些诧异,玉兰花香气很淡,又有绸布遮住,黄妙云怎么知道绸布下面的是玉兰花?她在原地纹丝不动,没有要递礼单的意思,只抬头看了一眼日头,微笑着道:“姑娘,这会子日头起来了,花若放置迟了,只怕要蔫儿了。”
黄妙云定定地看着钱妈妈,平静地道:“是吗?我倒想看看日头底下晒两个时辰,玉兰花会不会枯萎。”
钱妈妈嘴角一僵,这倒像是刁蛮的黄妙云能做得出来的事,她怕真连累了花,得罪张素华,连忙又笑了笑,乖乖地递上册子,缓声道:“奴婢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花蔫儿不好交差。”
黄妙云翻开看了看,储家一共送了六盆花,天目玉兰、紫玉兰、白玉兰、二乔玉兰、望春玉兰和莲瓣玉兰。
其中的望春玉兰,花色白微碧,莹洁清丽,和兰花有些相似,是姜心慈最喜欢的一种玉兰,莲瓣玉兰,则是黄妙云最喜欢的一种玉兰。
黄妙云扫了一眼礼单,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六盆花赠与黄府文选司黄员外郎,而非赠给老夫人或者是张素华,她又问了钱妈妈:“侯府送花的人可说过,这花是送给谁的?”
钱妈妈答说:“自然是送给老爷的。”
黄妙云合上册子,便道:“把望春玉兰和莲瓣玉兰,送我院子里去。”
这两种花,前者她母亲喜欢的,后者是是她喜欢的。
钱妈妈又愣了,这六盆花,是侯府送来的,尤贞儿必然要照单全收的!她打量着眼神笃定的黄妙云,喉咙一哽,突然不敢出口忽悠,嘴上便应了“好”字,却又为难道:“只是内院里的事一件件都要入册,待奴婢入了册,再将花送到姑娘院子里,可好?”
内宅管理的确需要规矩,若主子都不守规矩,下人只会更不守规矩,再则,黄妙云还想看看,尤贞儿究竟都是用什么手段抢了她的东西!
黄妙云同钱妈妈道:“好,我这就回团月居等花。”
钱妈妈绷着脸走了,张素华不在,她便同尤贞儿交付六盆玉兰花,顺便说了黄妙云要花的事儿。
尤贞儿略一思忖,游刃有余地笑着宽慰道:“妙云就是这个性子,钱妈妈你别往心里去。花都留我这里,不必送去,一会子我让打发丫鬟去团月居回复她。”
钱妈妈咧嘴一笑,吃了尤贞儿的丫鬟递过去的茶,笑赞道:“还是咱们姑娘懂事儿,奴婢后院还有事儿,就不多留了。”
尤贞儿抬手,着丫鬟送了钱妈妈,她坐在罗汉床上闲闲地喝着茶,美目扫过六盆侯府送来的玉兰花,其中黄妙云要的两盆花的盆底上,用端正的行楷写着花儿名,字迹遒劲有力,儒雅得像储归煜他本人一样。
其实这花她的确不算很喜欢,但六盆花里,只有莲瓣玉兰和望春玉兰的盆底有储归煜写的字,所以这两盆花她绝对不会拱手让给黄妙云。
尤贞儿又翻看着礼单,看着“黄怀阳”的名字有些意外,从前忠勇侯府送来的东西,要么是写送给老夫人,要么是给张素华,怎么这次写的竟然是给黄妙云的父亲。
她也没多想,胸有成竹地吩咐丫鬟,将两盆白玉兰和紫玉兰送去团月居。
两盆玉兰花送到团月居的时候,如黄妙云所料,她没等到想要的花,只等到了普通的两盆玉兰花,是尤贞儿的大丫鬟秋桂亲自来说项的。
黄妙云嘴里发苦,刚吃过蜜枣,捧着斗彩的小碗,靠在引枕上,她的目光掠过白玉兰和紫玉兰,便抬眸凝视着秋桂,说:“这不是我要的两盆玉兰。”
秋桂凑到黄妙云跟前,嗓门不小地俯视着她笑道:“二姑娘,你要的望春玉兰和莲瓣玉兰不好养,估摸着姑娘养起来嫌麻烦。白玉兰和紫玉兰好养,也不消姑娘费多少心思,有意趣还省事,姑娘要只是想赏花,这两盆尽够了。”
黄妙云食指摩挲着小碗,点漆双眸盈盈如水,直直地看着秋桂,前一世像这样的事很多很多,大抵她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被人伺候惯了,的确怕麻烦,尤贞儿说不好养的花,她不愿意费那个心思,也就真不要了。
但她却知道,望春玉兰和莲瓣玉兰皮实的很,并不难养。
原来鸠占鹊巢、养虎为患这种事,老早就冒头了。
黄妙云仰了下巴,吩咐秋桂道:“去把望春玉兰和莲瓣玉兰给我送过来。”
秋桂诧异片刻,眼睛瞪大了一瞬。
黄妙云摩挲小碗的手指停住了,坐直了身子又问了一遍:“没听见?”
少女的声音带着一丝清甜,并不骇人,秋桂本想反驳什么,顾忌着黄妙云蛮横的性子,到底不敢回嘴,不大高兴地回佳芳园去禀了尤贞儿。
尤贞儿正在摆弄她的四盆花,除了刚才给黄妙云送去的两盆,她自己留下两盆,另外的两盆放张素华的屋子里,老夫人不大喜欢玉兰花,不送也行。
秋桂急匆匆地进来,挑了帘子就道:“姑娘,二姑娘要望春玉兰和莲瓣玉兰。”
尤贞儿拨弄花瓣的手腕一滞,皱眉道:“她怎么说的?”
秋桂添油加醋地转述一遍,最后试探着问道:“二姑娘要的花,奴婢送不送?”
尤贞儿泰然自若地笑笑,摇头道:“不必送,过会子她就忘了这茬,等她记起来的时候,我自有法子打发她。”
秋桂松了口气,望着明显出挑的两盆玉兰,讨好道:“这样的花,就该配咱们姑娘。”
尤贞儿愉悦地勾了勾嘴角,只是她没高兴过两刻钟,黄妙云就亲自找上门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花边饼是借用《随园食单》里花边月饼做法。
第3章 (修)
黄妙云领着丫鬟大步到佳芳园的时候,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她进正房的时候,秋桂吓得躲进了梢间。
尤贞儿正在赏花,莲花瓣一样的玉兰,泛着红紫色,花簇簇地生在线长的绿色叶子里。
黄妙云扫了一眼两盆花,语气平常地喊了尤贞儿一声:“表姐。”
尤贞儿没想到黄妙云真的来了,她压下眼里的一丝愕然,柔柔一笑,瓜子脸上的眉眼,显得越发端庄婉然。
黄妙云盯着尤贞儿的脸有些出神,直到现在,她也想不明白,黄家如此厚待尤贞儿母女,她们为什么会出卖黄家,为什么忍心卷了黄家的财产就走,就算他们一家五口和张素华母女不算亲厚,难道掏心掏肺对她们好的老夫人,也不足以让她们当时生出半点怜悯之心吗?
还有她的大哥黄敬文……这么多年来,都将尤贞儿当做心尖儿上的人对待,尤贞儿前世夺走黄家财产,撇下他风光嫁入侯府,当真丁点愧疚都没有?
她们母女俩平日里装得实在是太好了,黄家人没有一个看出她们的薄情寡性。
黄妙云想,就算她现在去告诉所有人,张素华和尤贞儿往后会做白眼狼,只怕家里人也不会相信。
尤贞儿起身去迎黄妙云,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关怀的话,又笑问:“妙云,你不是病了么,怎么冒着日头来我这儿了?”
黄妙云回神,睁着水杏眼睛,拂开尤贞儿的手,瞥了两盆玉兰花,道:“我来拿我的玉兰花。”
尤贞儿明显笑容僵在脸上,随即温和地笑道:“我听丫鬟说,给你送了两盆花过去,你不喜欢吗?”
黄妙云盯着尤贞儿无暇的脸庞,启唇道:“我要莲瓣玉兰和望春玉兰,你的丫鬟给我送的却是白玉兰和紫玉兰,贞儿表姐,把我的花还给我。”
尤贞儿目光里闪过错愕,黄妙云性子骄纵,不是第一次抢要东西,但是这一次却像是异常清醒地看穿了她的手段。
黄妙云逼视尤贞儿,问道:“是钱妈妈没有传达清楚我的意思吗?还是说,表姐不愿意还给我,所以让丫鬟送其他的玉兰花来敷衍我!”
尤贞儿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表情有些不大自在地道:“怎么会?我才将不在,钱妈妈和秋桂打的照面,料想是秋桂听岔了话,才办错了差事。早知道你极喜欢这花,我直接让人送给你,还惊动你亲自过来。你既要,我这就让丫鬟给你送去。”
躲在梢间里的秋桂头皮一麻,尤贞儿把责任推给她!
黄妙云则顺着尤贞儿的话,道:“表姐,这么点小事秋桂都办不好,看来秋桂这丫头不配做一等丫鬟。”
秋桂慌了。
尤贞儿比秋桂还慌,虽说她和母亲在黄府也待了数年,但她们在黄家立足不易,府里多是黄家老仆,说到底不是她们自己人。秋桂是她的心腹丫头,在黄家有些体面,若打心腹丫鬟的脸,这样太伤自己人的心,只怕其他下人物伤其类!
纵使心中百转千回,尤贞儿脸上仍然不显,权衡过后,蹙着眉肃然道:“妙云说得对,我看秋桂那丫头,是要好好挨一顿板子了,只是刚才打发了她出去办事儿,等她回来,我自然要罚她的。”
秋桂在梢间略松了口气。
黄妙云却笑吟吟地接话说:“我本来说罚俸禄就好,既然表姐都说要挨板子,那就是要挨了,否则她不长记性。我正好渴了,在表姐这里讨一杯茶成吗?”
秋桂:“……”
尤贞儿指甲有些用力,一不小心掐进了掌心里,勉强地挤了个笑容道:“自然可以,你坐,我这就让丫鬟上茶。”
她还没吩咐,就有丫鬟煮了茶来。
黄妙云撩起裙摆坐下,下巴一抬,吩咐留香和木香,道:“你们俩先把花搬回去好好照顾。”
丫鬟齐齐应是。
尤贞儿绞着帕子,灼热的目光落在连瓣玉兰和望春玉兰的盆底,独独这两盆花,是储归煜亲自挑选,并写下花名送过礼的,明明是送给她的花,黄妙云凭什么有资格要!
她却只能佯装心平气和地坐下,余光往梢间瞥了一眼,示意秋桂千万躲好。
黄妙云悠闲自在地吃着茶,尤贞儿陪同在旁,说着闲话,黄妙云忽然抬眼看着尤贞儿,笑问:“府里也只有我喜欢这两种玉兰花,留我那里也是个好归宿。是不是?”
尤贞儿嘴角扯了扯,干笑一下,道:“留你手上,的确是好归宿。”
黄妙云打了个哈切,眸光潋滟地说:“我乏了。”
尤贞儿瞧着黄妙云清丽脸庞,一副拿主意全凭喜好的恣意样子,攥死了帕子,笑道:“那你且回去睡会儿,我送你。”
黄妙云摇头,眨着眼问尤贞儿:“表姐,我去梢间里歇会儿,不行吗?”
尤贞儿掌心发冷汗,眼神都乱了,梢间的窗户还封着,秋桂逃都没处逃,她抿了一下唇,道:“……我、我的床今早丫鬟打水给我洗脸的时候,弄脏了一些,还没收拾好。”
黄妙云“哦”了一句,歪在罗汉床上,笑道:“那好,我就在这儿歇会儿。”
尤贞儿起身说:“我给你拿个毯子盖肚子。”
说罢,她快步就去了梢间。
秋桂双腿僵硬地贴墙躲着,盈泪望着尤贞儿,不敢出声儿,忍着哭意同尤贞儿比划,说她要如厕。
尤贞儿坚决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忍着,便抱了毯子出去。
黄妙云盖了毯子,说要睡,眼睫毛总是轻轻地颤着,尤贞儿也不知道她到底睡没睡,频频心惊胆战地往梢间里看。
时间眨眼就过去了足足两个时辰,尤贞儿的脸色已经冰冷,黄妙云终于“醒了”,她揉了眼睛起身往外看了一眼,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尤贞儿肩膀软下去,舒出一口气,笑道:“好,我腿麻了,就不送你了。”
黄妙云临走前忽然皱了鼻头问道:“咦?表姐,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
尤贞儿摇摇头。
黄妙云一个箭步往梢间去,尤贞儿是真的腿麻,一时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梢间的帘子被挑开。
梢间一股子尿骚味,秋桂正在蹲在地上咬着手臂落泪,哭都不敢哭出声。
黄妙云立刻用帕子捂着口鼻,打了帘子出来,饶有深意地看着尤贞儿,道:“表姐,我等了一下午的丫鬟,原来就藏在你房里啊。”
尤贞儿还坐在罗汉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发虚汗,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我原是不知道……只是……”
黄妙云截断了尤贞儿的话,道:“表姐,你可得好好让她挨一顿板子呀。”
尤贞儿脸色僵白,道:“……那是自然!”
黄妙云笑笑就走了,倒不是她不想现在打秋桂,只是现在动手,太便宜这丫鬟了,只怕佳芳园的人,长不了记性。
尤贞儿瞧见人没影儿了,忍下脾气,扶着炕桌起来,到梢间里,柔声同秋桂道:“赶紧洗漱了换件干净的衣裳,回去好好休息,夜里换冬桂值夜。”
秋桂捂着脸,哭着跑了,次间里的其他丫鬟,过来收拾了残局。
张素华回了,她打扮得雍容华贵,听说了始末,下定论说:“妙云就是这么个性子,你以后招惹她的时候,下些功夫,别叫她看出来!”
尤贞儿呷了口去火气的菊花茶,道:“女儿没想到她这次这么较真,她愣是在这儿坐了两个时辰,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张素华说:“她是个没脑子的人,自然是无意的。她不足为患,你日后多加小心就是。”
尤贞儿又拧着秀眉道:“我在妙云跟前客气着说要打秋桂板子,谁知道妙云真接了我的话,娘,您说打还不是不打……”
张素华道:“当然不能真打!打几板子做做样子就是,叫她在院子里‘休养’,你这几日就换别的丫鬟贴身伺候。好容易培养起来的丫头,别伤了她的心。”
尤贞儿点了点头,在内宅最重要的不仅是上面人的心,下人的忠心也是当主子的立足的根本之一。
张素华双肩一松,喝了口茶,舒舒服服地往引枕上一靠,又问:“那玉兰花,可是归煜送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