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修之没有回答,当然,萧仪也用不着她回答,她有些恶劣的道:“可惜先生却忘记了,我虽是公主,可我也是女人,只要是女人,心眼儿都很小,我心里瞧不上周何氏,偏你却一个劲儿的当着我的面夸她,你越是这样,我心里便越是不服,就偏要寻根溯源才行,庞先生,我方才问你周何氏有没有弟子?你还记得你怎么回答的么,你说没有。”
萧仪笑的明媚,可无端端的,庞修之却感觉后背一片凉意:“试问,周何氏既然这么好,她为了底层士兵甚至为了不顾男女大防,跑去全都和尚的军营里做军医,又为何连个弟子都不愿意收呢?还是我长在深宫,见识短浅,这收男弟子是比一个女人只身混军营还要为难的事?”
“周振南并非低阶军官,他既然能当上先锋军的首领,在军中的地位想必不会太低,庞先生,你此前一直是军师,所以可能还不是很了解上位者的想法,你说军医在军中是凤毛麟角的存在,这也许是事实,但那是对于普通士兵而言的,对于周振南这个级别的将领来说,多了不说,想必征兆几十个军医的权利,还是绰绰有余的吧?所以,我是真的不明白,难道周何氏就真的如此不可或缺不成?想要为底层士兵做事,方法a多的很,周何是作为周将军的夫人,捐赠药物,提供衣物铠甲,或是军中的硬通货粮草,无论做哪一样,不比她去当个军医来的要强,放着更为简便有效,更为符合世情的方法不用,却偏去走一条特立独行前无古人的路,”萧仪笑了笑,才道:“这位周夫人也是位不走寻常路的妙人。”
萧仪锋利的目光刺向庞修之:“庞先生,你是个很聪明的一个人,连我都清楚的道理,你心里想必更清楚,而周何氏之所以能在军中如此顺畅,想做什么便在做什么,周将军在其中应当居功甚伟吧,说起来,这对夫妻还真情趣的很呐,竟把军营当成他们夫妻间谈情说爱的地方,你方才有说周何氏乃无心之失,不如庞先生你来告诉我,军令已下,却擅自外出者会是什么下场?”
庞修之被萧仪最后一句质问逼得冷汗直冒,他口中发干,心脏狂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萧仪却没放过他,继续厉声质问道:“说,什么下场?!”
“杀、杀无赦……”说出这几个字后,庞修之整个人就像跑完一场马拉松,浑身上下都已被冷汗沁湿,像条死鱼一般,再无斗志。
萧仪轻笑出声:“所以,周振南与其夫人周何氏,没一个无辜的!一个自命不凡,另一个百般纵容,最终,酿出这等弥天大祸来。”
庞修之扑通一声跪在当场,以头触地道:“公主聪慧伶俐,庞某这丝小伎俩自是瞒不过公主的眼睛,可公主有一句话却是说错了的,庞某这样做,并非为了周振南这个人,而是为了先锋军那一万兄弟。”
庞修之痛声道:“公主既然知道军营的规矩,那也应当知道,名声对于一支军队的重要性吧,将军他因一己之私,最终使得整支先锋军落得如此凄惨下场,我心中如何不恨,又如何不怨?可事已至此,便是再恨再怨又能如何?将军他便是再不对,可最后也以身殉国了,而且,若非有他一力支撑带领,这支先锋队还不知道下场会如何,也算是赎罪了,死的人已经死了,可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我并非对将军忠心,而是先锋军顶着英烈的名号活下去,和与主官昏庸,而致使整支军队伤亡过半,到底哪种更好,想必公主不用想也清楚吧?”
庞修之重重的磕了个头,道:“公主,那场战争后活下来的人,大部分都变得脾气暴躁,精神恍惚,一不留神,甚至还会暴起伤人,为此,他们中的很多人,连妻都没娶,这还是能侥幸活下来的,至于那些死在北地的,他们也都有家小,如今,征北军先锋是英烈军队,朝廷当时发下了一笔抚恤银子,比之一般的阵亡抚恤银子,要足足多了三倍,靠着这些钱,和征北军先锋军队这个名声,那写死去士兵的家小便能顺利的活下来。”
萧仪冷着脸,还是没有说话。
庞修之见状道:“草民肯请公主去见几个人,若见了他们之后,公主仍旧不改初心,执意要将此事揭露出来,那草民愿意为公主作证,只是,还请在此之前,请公主给草民一个机会,也给那些征战沙场的士兵们一个机会!”
说着,他对着萧仪重重磕了个响头,大有不答应就绝不起身的架势。
萧仪长长呼出一出气,脸色十分难看,她自小,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威胁,而这个庞修之偏偏干了,这样憋屈的应下来,绝非她的风格,就在她正想着,该用什么办法扳回一局时,瑾哥儿忽然拽住她的袖子,仰头对她道:“阿姐,我们先去看看再说吧,我想去。”
萧仪看看跪在地上的庞修之,又看看一脸认真的瑾哥儿,点点头,到底答应下来。
萧仪虽然答应了要去,但她与瑾哥儿的身份毕竟在这,并不能立即就动身,等到两人乔装打扮,带足侍卫,跟着庞修之出门时,已经是第三天。
他们先去的城郊一处小庄上,红鸾以过路为由,借口到这小庄子上歇脚,这处庄子很小,庄子鼻塞,里面的人也没怎么见过世面,纵然萧仪与瑾哥儿已经打扮的极为低调了,但这两姐弟乍一路面,还是在小庄子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乖乖,我的天,这天上的仙女也就长这样了吧,这小娘子可真美!”
“那小娘子身边的小公子也漂亮的紧,就和观音娘娘坐下的小仙童一样!”
萧仪经过多年历练,已经能对这些彩虹屁产生抗体,瑾哥儿却是头一次听人这么夸他,在某个瞬间,她能明显感觉到瑾哥儿拉着她的小手紧了紧,她低头一看,果然,这小东西被夸的小脸涨红,一双眼睛也亮的不行。
萧仪内心只觉好笑,忽然之间,她对于这次出行,就不那么排斥了,她当然知道庞修之此举存了别的心思,但,能带瑾哥儿走这一趟,叫他认识一下人间疾苦,见识一下人心,也是值得了。
红鸾是用车子坏掉的借口来小庄子歇脚的,因此,这会儿她正和小庄子上借人去修车,萧仪便到了一户人家暂时歇脚。
她们来的这户人家,只有一个年仅六旬的老妇人,老太太头发花白,身材瘦小,但一双眼睛明亮有神,见了萧仪和瑾哥儿也没有丝毫局促不安,只是热情道:“两位贵人若不嫌弃,那便来家中歇歇脚,喝杯热茶再走吧,家中只有老婆子一人,两人贵人也不必担心受到惊扰。”
萧仪笑:“家中兄长参加了这一科的春闺,我们心中焦急,这才急匆匆想要赶回来,却不料半路车子坏掉,既然阿婆不嫌弃,那我们姐弟就叨扰了。”
老妇人脸颊红红的,似是害羞,又似是激动,连忙摆手道:“不叨扰,不叨扰,快进来。”
萧仪牵着瑾哥儿入内,到了室内,她才发现,这老妇人家中虽说简陋了些,但收拾的干净温馨,连一些死角处,也都打扫的干干净净,若非她已经自庞修之口中得知,这位老妇人的三个儿子,四个孙子皆是死于战场,如今只有自己一个独居,她肯定会以为,这是为儿孙绕膝,生活无忧的老太太。
萧仪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却是被触动了,她原以为,庞修之为了让她改变主意,会和她来卖惨,却没想到,眼前看到的一切,和她想象中的,天差地别。
她心里对这位老妇人,越发感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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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老妇人为人很是热情, 也没什么防人之心,不一会儿,就将老底都透给萧仪了, 老妇人自成姓曹,她并非当地人, 儿孙死了之后, 只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她所有的指望和靠山都没了, 原是想一死了之的, 但后来,忽然来了一位年轻人, 自称是孙子同袍, 不但将她一个老婆子接过来奉养, 而且每月还会有人定期送来银钱。
说到这, 老妇人满是沧桑的脸上难得露出暖心的笑来:“都是些好好小伙子, 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说着,老妇人抹了把眼睛:“他们都叫我祖母, 说将来要给我养老送终, 后来, 我也就像开了, 怎么活着不是活着呢,这世上还有人惦记我这老婆子, 也是值了。”
萧仪问了这老妇人一个问题:“假如是当初那位周将军的失误, 才造成你孙儿的死,那你会怪他么?”
老妇人人虽没读过书,却有一种看透人生的睿智, 她摇头道:“怪什么,有什么可怪的,别说周将军是个好人,哪怕他真是因为周将军而死,我也不会怪他,”她浑浊的眼睛看向萧仪,里面有着一丝怅然和无奈:“你这姑娘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哪里又知道老百姓在这世上生活的难处呢?上了战场,多是有那等不拿人命当回事的将军,我年轻那会儿,正赶上最乱的时候,那会儿打仗哪有什么铠甲刀枪的,都是拿人命去填,运气好的能捡回一条命,运气不好的,死后连个名字都留不下,我虽是个没什么见识的老婆子,可我也听过那些娃娃们说过那位姓周的将军,他是个好官,知道体恤那些大头兵,这样的将军已经很好了。”
老妇人一边说话一边烧水,说着,她忽然笑起来,说道:“你这姑娘,年纪还小,等以后就知道了,老婆子大事不知道,就拿我们村的村长来说,便是那些知道为村子做事的好村长,谁就能保证他一点错都不犯呢,都是人,是人就难免会犯错,”说着,她忽然压低声音,伸出个手指向上指了指道:“你就说咱们那皇帝老爷厉害吧,大伙都说咱们皇帝老爷是个好皇帝,可有谁就能保证,咱们的皇帝老爷就没犯过错?老婆子我虽没见过皇帝老爷,但我想着,如果皇帝老爷犯了错,那肯定不止填进去一两条人命吧?”
萧仪不得不承认,这是位十分睿智的老人,天子一怒,又何曾几条人命这样简单?汉朝景帝在历史上是有名的仁义爱民的君主,可正是这样一位君主,亲手逼死了自己的儿子,至于她父皇,刀下的亡魂,怕是数都数不清,有些人是该杀的,但有些人,却是迫于政治形势不得不杀,上位者犯错,都需要下面的人命去填,这是自古至今,极其真实又极端残酷的一条真理。
萧仪走时,给老妇人留下一些银钱,等马车‘修’好后,她坐上马车吩咐道:“回西山别院。”
红鸾疑惑的看向她,问:“公主不去见其他人了?”
萧仪深吸一口气,道:“回西山别院,见这一人足矣,不需要再见别人了。”
她已经明白庞修之想说什么了,再看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回到别院后,庞修之正闲适的品着茶,见到萧仪这么快回来,他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就恢复过来,起身向萧仪行礼。
萧仪已然明白他叫自己走这一趟的意思,无非是想叫她知道,他这样处理,虽看似有失公允,却是对所有人都最好的一个结局了,像英国公,他能默许庞修之做下这一切,心中并非不怨周振南,但比起怨恨来,对这个下属的惋惜心痛,以及对先锋军的低阶军官和普通士兵的一份怜惜,促使他默许了这件事的发生。
但——,还是那句话,庞修之能用这种办法说服英国公,却不能用同样的方法说服她。
对于英国公和庞修之来说,这是一个难以两全的局面,因为他们是臣子,萧仪不会,因为她是公主,所以鱼和熊掌她都能拥有。
萧仪根本没和他废话,直接开口道:“庞先生,你远离京城,可能对我还不是很了解,周振南的事,若是要我来办,我既能捅破先锋军与北蛮一战的真相,也能确保先锋军已故家眷的待遇不变,你和李明远都办不到的事情,并不代表我办不到。”
庞修之:…………
庞修之那一贯冷静自持的表情,终于裂开了。
见了庞修之吃瘪的神情,萧仪心里那口气终于顺了,她好整以暇的看着庞修之道:“好了,我已经保证能解决先锋军遗孤遗孀的问题,那我再问你,我欲揭开此战真相,你又待如何?”
萧仪的语气并不重,就好像两人闲聊一般,可庞修之却再不敢轻视这位漂亮又娇弱的公主,他中狂跳,明白,眼前这位是要他清楚明白的做选择了,而且,他毫不怀疑,若他敢说一个不字,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结果,他心中明白,眼前的这位公主,绝不是好糊弄之人。
今日,他必须要做一个抉择了,想到这,庞修之不由闭眼苦笑起来,他又想到,此时此刻,自己还能拒绝吗?即便他拒绝,只要眼前这位想,她就做不成此事了吗?
庞修之心中苦笑,实际上,他早就没了选择的机会。
良久,庞修之无力的垂下肩膀,对萧仪行礼道:“草民愿为公主殿下驱使,只是……”
“只是什么?”萧仪问。
“草民想知道,公主利用这件事,是想要对付谁?据草民所知,周瑛姑娘已经是公主的嫂子才对……”
萧仪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庞先生,我和你要的是事情的真相,仅此而已,至于其他,就不是你能关心的问题了。”
庞修之连忙告罪道:“草民言语多有不当之处,还望公主殿下恕罪。”
萧仪生气的瞪他一眼,果然,聪明人什么的,实在太讨厌了,前脚才被迫答应下来,后脚就能敏锐察觉到了她背后的某些政治意图,她盯着庞修之,忽然间又想到,眼前这人,当过军师,心眼儿一箩筐,又惯会算计,正是她急需的一类人才啊。
只不过,眼前这家伙背后的牵扯太复杂了些,便是真的想用他,也得徐徐图之才行。
庞修之被萧仪的目光打量着,有一瞬间,他只觉寒毛直竖,心底无端端就升起一股危机感来。
萧仪带着瑾哥儿回了公主府,庞修之就暂时住在了西山别院,说来,此人乖觉的很,虽然萧仪没有明说,但据侍卫传来的消息可知,这家伙除了跑去皇觉寺找和尚们讲经论道,就是窝在西山别院猫冬,除此之外,一点都不乱跑。
萧仪看见消息后,不禁笑了,这人果然识时务的很。
萧仪带着瑾哥儿进宫了去见了阿娘一面,和阿娘细细说了周振南之事,许皇后听后震惊不已:“想不到里面还有这样的事,说来,太子妃和这周何氏不愧是亲生母女,某些方面,还真是一脉相承的相似啊。”
对于政治一途,许皇后显然要比萧仪玩得心应手的多,许皇后的意思是,此事暂不宜公开,要揭开还需找个合适的机会,虽然没明着说,但萧仪也明白过来阿娘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