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过脸,深吸一口气,尽量平缓语气,转移话题:“帝国魔法部已经成立,已经开始从民间大规模寻找有魔法潜力的孩子,西勒利的核心光明信徒被清洗得差不多了,我们在帝国各处包括圣殿藏书库在内,一共收集了超过八千册的魔法典籍,我已经下令将它们全部陈列在魔法部图书馆中……”
乔安勉强笑了笑:“那很好啊。”
半年前的那一天,光明神明在世人的注目下消失在时空缝隙中,生死未知,光明教廷失去了最大的靠山,一众光明教廷高层惶惶四散奔逃。
也许是菲尔德消失的画面对她的刺激太大,她当时就像是失去了神志一样,感觉全身都燃烧着滚烫的烈焰,燃烧着她所有的理智,让她只想疯狂的发泄。
等那把火终于熄灭,她浑浑噩噩清醒过来,在夕阳的余晖下,只看见满地血淋淋的尸体,包括戴米拉大主教在内的两位光明教廷大主教,以极其恐怖的姿态死在她脚下。
她恍惚着抬起头,正对上帝国军队惊骇又恐惧的表情。
高大的龙马越众而出,弗里曼翻身下马,取下黄金的头盔,一双总显得阴沉晦暗的碧色眼睛,略带复杂地看着她。
这是她最后的记忆,然后她就晕了过去,等再醒过来,已经是五日之后,她从帝宫寝殿柔软宽敞的大床中坐起来,得到的就是西勒利帝国正式与光明教廷宣战的消息。
光明神明不知所踪,她斩杀两位红衣大主教的消息又传遍诸国,世人为之骇然,诸国也不由蠢蠢欲动,光明教廷疯狂报复,与西勒利打得极为残酷,乔安又去了一次战场,在前线亲手又斩杀了一位红衣大主教,弗里曼之后设下埋伏,也除掉了一位,再加上在加雷大峡谷被菲尔德杀掉的奎恩大主教,光明教廷八位红衣大主教竟然只剩下三个。
光明教廷士气大衰,兵败如山倒,西勒利帝国借机吞并沿途无数邻国,而因为西勒利帝国新的政策,对于诸国的平民可谓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待遇,诸国民间不断掀起平民反抗的浪潮,而诸国皇室也希望能效仿西勒利、通过这种政策加强自己手中的权柄,不断示好,又不断对光明教廷进行打压和暗杀。
一个国家这样,诸国都这样,此消彼长,光明教廷就宛若被洪水冲过的沙堡,看似不可动摇的权威和信仰以可怕的速度流失。
如今的光明教廷不得不收拢势力,以光明神殿为中心勉强掌握着周边坦西帝国等几个帝国王国,试图重新积蓄力量,凭借厚重的底蕴再与西勒利抗衡。
但是乔安知道,他们不会有机会了。
大厦将倾,越是庞然大物,从坍塌的那一刻开始,越是势不可挡。
西勒利已经成为尼尔加大陆新的信仰,人们会像追逐着灯火的飞蛾一样义无反顾地向它靠拢,渴望它带领他们开启新的征程,这是民心所向,是不可抗拒的洪流。
“坦西帝国皇帝来信,请求我的帮助。”
弗里曼用陈述的口吻:“我已经决定率军亲征,你在宫里也待很久了,这次和我一起去。”
这座宫殿里有太多关于神明的记忆,他不想让她留在这里,这只会让她在回忆中一遍遍加深执念,更加沉浸于往事。
只有出去,离这里远远的,用时间和更浓墨重彩的故事抚平她的伤痛、重新填满她的记忆,她才能淡忘过去,才能接受新的事情和……人。
他总会让她忘记的。
弗里曼笃定地想。
乔安性格温和,很少拒绝他的提议,但是这一次,她却摇了摇头:“不,我不去了。”
弗里曼嗤笑:“看看你的鬼样子,我恐怕我回来看见的就是你殉情的尸体,我不会让你自己留在这里的。”
“我不留在这里。”
乔安侧过头,声音释然:“弗里曼,我想走了。”
弗里曼的表情瞬间僵硬。
“走?你想走去哪儿?”
弗里曼抑制不住扭曲的神色,为了掩饰异样,他侧过身轻蔑地冷笑:“你知道祂在哪儿?你知道你该往哪儿走?最专业的探险队都没找到祂的下落,什么给你的狂妄让你觉得你可以?!”
“我不知道我可以不可以,但是我必须去试一试!必须!”
乔安突然转过身,明亮剔透的眼睛里,清晰浮着一层水色。
弗里曼声音一滞,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他的喉咙里,让他说不出来话。
“我快疯掉了,弗里曼,我真的没办法再忍受下去了。”
乔安捂着脸,弗里曼第一次看见她流泪,晶莹的泪痕在她脸上蜿蜒,让她看着就像是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姑娘。
“他是个大骗子,他骗我说不会有事,却自己消失掉,我气他,我讨厌他,我恨死他了,我每天做梦都恨不得打死他……”
她哽咽着说:“……可是我也真的好想他。”
想念他绕在身边各种撒娇碎碎念,想念他哼哼唧唧缠着她想蹭点便宜占,想念他泡完澡、带着一身潮湿的水汽躺在她怀里,乖乖让她用梳子顺开长发,他头发滑落的水珠会把她的衣服浸湿了一大块儿,气得她拽着他的耳朵让他下次必须用浴巾擦干净……
是他先招惹她的,他说好要永远和她在一起,是他百般撩拨勾动她心弦,他凭什么言而无信?他凭什么敢辜负她?
就仗着她脾气好,他就可以肆意欺负她吗?
他想都别想!
乔安抹一把脸,对弗里曼说:“我会沿着那时候天雷异象的痕迹找,他走之前,喂给小龙吃他的力量,小龙知道他的气味;而且我是黑暗圣女,我身上有和他本源的力量,当距离近的时候,我也会有感应的。”
“可笑。”
弗里曼冷笑:“你知道尼尔加大陆有多大?你这就是大海捞针,你要找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也许祂根本就死——”
“我要找,一年两年也找,十年二十年也找。”
乔安出奇地冷静:“就算他死了,我也要亲眼看到他的躯体和灵魂。”
弗里曼的声音骤然消失。
良久,他冷冷一声:“你疯了。”
“对啊。”
乔安竟然笑了起来:“都怪他先疯的,把我也带疯了。”
弗里曼没有说话。
“如今的光明教廷已不足为虑,局势已经彻底倒向你,你是个优秀的帝王,已经不再需要我的帮助了。”
乔安对他笑得很真诚:“弗里曼,我相信西勒利会在你的带领下所向披靡,我相信你会掀起一个崭新的时代,而我,也到了可以离开的时候了。”
她绕过弗里曼要走,一直默然的弗里曼突然开口:“你希望神明存在吗?”
乔安一愣:“什么?”
“你心地善良,爱护平民,想改变魔法师与平民根深蒂固的阶级,试图打造一个和平安逸的世界。”
弗里曼声音冷漠:“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神明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威胁。”
人可以轻易碾碎一个巨大的蚂蚁窝,神明也可以轻易在俗世搅动风云,这无可匹敌的可怕的力量,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隐患。
乔安扭头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黑暗神与光明神的战役,就是一个征兆,那道雷劫,就是规则试图抹杀他们的存在。”
弗里曼转过身:“你说你想看见一个崭新的时代,那么我告诉你,只有神明彻底死去,只有人族彻底成为这个世界的绝对主宰,才能真正如你所愿。”
他看见少女美丽的容颜,她清凌凌的眼睛倒映着他的身影,专注的样子,甚至会让人产生被喜爱着的错觉。
他不自觉地蜷缩了下指尖,抿了抿唇,嗓音越发轻缓干涩:“留下来,你何必以圣女的身份永远屈居于祂之下?你的才华应该用来做更多的事,你可以有更伟大的前程,我……需要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神明的陨灭是时代的必然,祂能给你的我也可以,我可以比祂做得更好,我其实,其实喜……”
“不。”
乔安突然摇头:“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但是我还要去。”
弗里曼突然感觉一股强烈的嫉妒和不甘从心底烧起。
他不明白她的执着,他不明白她明明可以有更光辉的未来,为什么非要去找那个已经生死不知的神。
“就因为祂是神吗?你崇拜祂,你信仰祂,所以要为了祂不顾一切?”
弗里曼眼睛里燃烧着暴虐的怒火:“神又怎样,神也不过是从规则中被诞生出来的,等我成了西勒利的大帝,成了尼尔加的信仰,连规则都要为我让路,我又哪里不如祂?”
“不是这样的,这跟他是神还是人没有关系?”
乔安继续摇头:“我只是爱他,他是我的爱人,就这么简单。”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管不了时代,管不了所有人,不管规则是不是要他死,不管未来会怎样,我只知道,他是我的爱人。”
乔安眨了眨眼,眨去眼睛里的泪水:“他是那样傲慢任性的神明,从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的神,甚至可以借助毁灭尼尔加大陆轻易杀掉光明神,但是为了我,他轻巧就放弃了筹谋了几千年的计划,明知道会被规则惩罚,还是选择与光明神决战;因为我,他学着不随意伤害别人,学着把别人放进眼里,他从来毫无保留地信赖我、支持我,他在努力为我改变着,努力变成更善良正直的人,就为了讨我的欢心……"
乔安哽咽了一下,眼泪顺着脸颊滴滴答答落下:“他爱我,他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他甚至为了我学会善待这个世界,我不可以对不起他,无论遇到什么,无论谁都放弃他,我都不可以不要他!”
她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很久没有人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弗里曼走过她身边,沙哑着嗓子开口:“你今天太冲动了,我希望你可以再慎重考虑。”
乔安说:“我不需要考虑。”
“不!你需要!”
弗里曼忍无可忍地骤然转身厉喝:“你需要再好好清醒一下!”
乔安怔怔看着他,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讷讷:“弗里曼,你是不是……”
“够了,我不想听你说话。”
弗里曼突然无法直视她的眼睛,他已经能猜到她会说什么,那些承载着真诚的拒绝只会让他更加恼怒难堪。
他有些狼狈地转身,匆匆避开她欲言又止的目光,冷冰冰地说:“你是黑暗圣女,你对我还有用,一切都要为帝国的利益让步,我不会让你离开的,你最好自己想清楚,我不想我们闹得很难看。”言罢,他大步走出房间。
乔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一瞬的恍惚后,她转过头,看见渐渐沉入地平线的晚霞,眼神渐渐坚定。
是夜,当弗里曼听见巨龙展翅的声音,出乎意料地,竟然丝毫不觉得惊讶。
他带着侍卫重重包围宫殿,魔法构筑成半圆的屏障,将整座宫殿包围得密不透风。
巨龙高高昂立在草地上,纤细的少女站在它的头顶,看来的目光无奈得近乎叹息。
弗里曼被这种目光刺痛了。
他那愚蠢而薄情的父亲不曾刺痛他,他那无知而贪婪的母亲不曾刺痛他,垂涎他用命换来的权力的、想杀了他的兄弟们不曾刺痛他,可是她一个温和又悲悯的眼神,轻而易举将他刺得鲜血淋漓。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孱弱可欺的私生子,他用了三十年,不择手段的成为威震帝国的血玫瑰亲王,又成为了这个庞大帝国的王,如今更是已经成为这个大陆最有权柄的帝王;他会是规则选择的一个新的时代的主宰,即使是神明也将不能动摇他的威仪,凭什么,凭什么她还是用这种怜悯的眼神看他?!
那个人就有那么好?就让她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你回去。”
弗里曼冷声说:“你回去,今天的事,我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弗里曼。”
乔安叹一口气:“你别这样,别闹得这么难看。”
弗里曼怒喝:“是你要与我闹得难看!”
乔安沉默了一下。
“我昏迷那天,是你把我带回来,战场上我每一次发狂,也是你救的我,把我一次次拉回来,照顾我的起居,把我的那些实际或者不实际的想法变成可行的政策,努力让这个国家变得如我所愿的太平法治。”
乔安轻声说:“我感谢你,我真心把你当成朋友,但是,也永远只是朋友。”
弗里曼握着剑的手,颤了颤。
“你知不知道,我最恨你这样温柔又冷静的态度。”
他低下头,低哑的声音几乎带着恨意:“哪怕是装不知道,哪怕是敷衍我、骗我,也好过你这样非要说个明明白白。”
“我不能欺骗我的朋友,我也不能放弃我的爱人。”
乔安说:“弗里曼,你让我走吧。”
弗里曼闭了闭眼:“如果我不答应呢?”
乔安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拔出了剑。
弗里曼全身一颤,晒笑:“你要对我拔剑?”
“我不想伤害你。”
她说:“但是我一定要找到他。”
弗里曼睁开眼,看见她明亮如初的眼睛,那里面溢满了悲伤和思念,却丝毫没有阴霾,反而燃烧着火一样灼灼的执念。
弗里曼突然就明白,他拦不下她。
他拉不回那头奔向别人的独角兽,就像他留不下为了那个美丽青年义无反顾的她。
弗里曼忽然自嘲地笑起来。
他想要的,永远不会属于他。
他真是个笑话。
“这是他们推测出有能量暴动地区的地图。”
弗里曼从怀中拿出一个羊皮卷,随手往天上一扔,转身就走,声音冷漠:“你走吧,最好一辈子都别回来。”
乔安小心地接住地图,缓缓攥紧,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感激地扬起声音:“谢谢,弗里曼,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