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程氏听的木木怔怔,半晌回神,急忙说道:“还是老太太高见,只是眼见时候已晚了,怎么入宫?”
宋母轻蔑道:“真是不中用的东西,我弋阳侯府将来要你当家主事,还不知溃败到什么田地!”言罢,说道:“此事,你不必管了,回去安生养胎。肚里的孩子若有了什么好歹,我可唯你是问。”
几句话,斥退了小程氏。
小程氏今日才出了这样大的祸端,哪儿还有脸面同婆母争执,含羞忍耻的下去了。
宋母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不是看在她肚子的份上,她给侯府造的祸,我便要休了她。”言语着,目光悠长,又道:“倘或阿慧是个命长的,又或留下了个男丁,今日也断不至如此!”
她喜欢程初慧,因她聪慧果决,端庄得体,是真正当得起侯夫人这一称谓的女人。侯府的前程要紧,然而能体面的维持,总好过这般下作。但事到如今,她也只能以保住侯府为上了。同当了王妃的孙女撕破脸面,当然不利于己,然而侯府同王府终究是割不断的姻亲,且自这桩事后,小程氏在她跟前也休想再猖狂了。
宋母自琢磨了一阵,片刻说道:“春莺——”
一婢女应声出列。
宋母说道:“拿了腰牌,还是去老地方见人,让他仔细把话传到。可一定要说清楚利害关系,侯府倒了不打紧,怕要连累肃亲王的前程。”
春莺应命,低头出门而去。
陈娇儿陪着小程氏回了房,鬼推磨也似屋里屋外的转悠,仿佛就她一个大忙人。
小程氏担惊受怕了半日,才躺下便觉得有些饿。
陈娇儿听闻,就张罗着去厨房讨些汤粥点心。
才出门,她忽见一白色瘦削的身影立在廊下,犹如女鬼,不由吓了一跳。
定睛一瞧,原来是陈婧然,她便嗔道:“三妹在这儿杵着做什么?天昏地暗的,真唬死我了!”说着,忽见陈婧然眼角青紫,又说道:“娘下手没轻重,你也不知道求饶。待会儿,去厨房要个煮鸡蛋滚上一滚,明儿就好了。”
陈婧然却淡淡说道:“二姐,我为何必须是母亲的女儿呢?”
撂下这一句,陈婧然便迈步离去。
陈娇儿听不明白,只觉得摸不着头脑,也没往心里去,径直去了厨房。
陈婉兮同于成钧回至王府时,已是傍晚时候。
暮色四合,早该吩咐晚食,然而陈婉兮却并无这个心情,而是直直奔入了小世子房中。
琴娘正在房中坐着,一见了她急忙起身行礼。
陈婉兮没顾得上理会,走到床畔,只见儿子裹着一领杏红绸缎被子,正睡的香甜。
她在床畔坐下,看着儿子安静的小脸,心境也逐渐平和了下来。
琴娘蹑手蹑脚的走上前来,低声道:“娘娘,今儿下午小世子在花园里玩了一下午,疲累的很,所以早早睡下了。”
陈婉兮向她一笑,温言道:“有你在,我放心。”
灯火昏黄,烛光柔媚,映着孩子的脸庞,祥和而宁静。
阿兰的孩子,在罹难之前,也该有过同样的场景。而阿兰也如现下的自己一般,看着孩子入-->>睡,满心幸福。
陈婉兮不能明白,同样身为母亲,小程氏怎能对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幼童下这样的毒手。
她自认自己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对付敌人,从无半分心软怜悯,然而荼毒幼子,那是人不能为之事。
于成钧将此事前因后果问了菊英,又吩咐人安顿那阿兰,便转到琅嬛苑这边。
他走进儿子房中,只见妻子坐在床畔,满面慈爱。
于成钧走上前去,握住了陈婉兮圆润的肩头,低低开口:“爷都问明白了,没想到,这世上竟能有这样疯癫狠毒的妇人。爷明白你的意思,定然会把这事如实报与皇后。”
燕朝制,命妇犯法,不同于寻常妇人,不得随意拷问,应纳入妇律司立案查办。而这妇律司,由皇后统管。若无皇后,则由副后代职。
陈婉兮将自己的手覆在他手背上,轻轻说道:“王爷不如即刻入宫,也免夜长梦多。”
于成钧先是一怔,旋即颔首道:“爷明白你的意思,这就进宫。”说着,他却踟蹰了片刻,忽又说道:“婉儿,那到底是你的母家。你,真不在意么?”
陈婉兮仰首,嫣然一笑,明亮的眸子在烛光下妩媚倍增,她说道:“王爷且不要瞧不起人,妾身再如何,到底也是一个母亲。”
于成钧便也回之一笑:“成,爷知道了。”
言罢,他抬步出门而去。
陈婉兮静了片刻,又道:“琴姑娘,我记得你身有武艺,且轻身功夫极好?”
琴娘呆了一下,忙回道:“娘娘说的不错,我也曾上过沙场,打倒两三个男人不在话下。”
陈婉兮便说道:“那么,我想请你替我办一件事。”
于成钧自宫中回府时并未更换服饰,此刻依旧是一袭亲王朝服,骑着赤炎驹往皇宫赶去。
到了宫门上,守门的侍卫正预备下钥,眼见他到来,便忙忙的停了。
虽说已到了宵禁时刻,然而如今皇帝卧病不能理政,于成钧是军司处辅政重臣,有事从权宜之权。侍卫们见他黄昏赶来,只当政务上又有什么紧急事务,连忙将他放进宫中。
于成钧入宫,便往翊坤宫而去。
才走至隆福门外,忽听一妇人扬声道:“成儿!”
于成钧驻足,回首望去,却见顺妃只带了嘉楠姑姑匆匆而来。
于成钧无奈,只得停下,拱手道:“母妃。”
顺妃走上前来,低声问道:“你此刻进宫,所为何事?”
于成钧不语,片刻道:“军司处有紧急军情,儿子进宫处置。母妃不是在养心殿侍疾么?怎么出来了?”
顺妃两只眼睛盯着他,说道:“皇上吃了药睡下了,这会儿无需人在跟前。你这会儿进宫……可是见皇后的?是来告发弋阳侯夫人的?”
于成钧默然,片刻,方道:“是,母妃的消息当真灵通。儿子同婉儿才离了侯府,母妃就知道了。弋阳侯府看似沉寂,手臂倒是伸的挺长。”
顺妃微微有些焦虑,又上前一步,说道:“你这个傻儿子!那弋阳侯夫人,可是你的岳母……”
她话未说完,于成钧便打断道:“母妃,她不是儿子的岳母,儿子的岳母早在十五年前便已过世了。”
顺妃一摆手道:“随你怎么想吧!只是,弋阳侯府同咱们肃亲王府是姻亲,你这告发了侯夫人,上方降罪不打紧,然而唇亡齿寒,皇上也连带着厌恶了你,这于你有什么好处?陈婉兮同她这继母素有积怨,于是也不在乎你的处境前程,挑唆你来告发侯夫人。你这傻孩子,还真听了她的蛊惑!”
于成钧两手紧握成券,皱眉道:“母妃慎言,这恶事是侯夫人亲手做下的,儿子也已查问明白,如何能是婉儿蛊惑?!”
顺妃甚是气恼,低声斥道:“你真正是个傻孩子,你坏了前程,她心疼你么?!再说了,什么事你要自毁前途?!一个乡下孩子罢了,赔些银子,有什么了不得的?”
于成钧顿时心头火起,深吸了一口气,淡然道:“母妃,那终究是一条人命。哪怕婉儿不说,儿子也不会坐视不理。”
撂下这一句,他拂袖大步离去。
顺妃追了两步,想要叫住他,却又生恐招来宫人,只得咬牙作罢。
嘉楠跟在她身侧,低声劝道:“娘娘,王爷从来是个耿直心善的脾气,听见这样的事,自然不会不理。”
顺妃摇了摇头,咬牙道:“他这样迷恋陈婉兮,终究是不成的。如此下去,本宫这儿子,岂不是要被陈婉兮握于鼓掌之中?!”
皇帝病倒,皇后体弱,不能侍疾,依旧在翊坤宫静养。
于成钧当夜求见,将此事上报与皇后。
皇后闻听世间竟有此等惨事,大吃一惊,急忙召集妇律司女官,立案侦办,将一并涉案人等,连夜收押审问。
小程氏身怀有孕,便免于入宫盘查,只是软禁于府中。
阿兰、陈娇儿连同小程氏的两个心腹丫鬟,一并收入宫中。
阿兰是苦主,原就想为子报仇,当然声泪俱下,将事情始末讲明白了。
陈娇儿不过是个愚妇,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不等宫人用刑,便一五一十吐了出来。
至于那两名丫鬟,却是陈婉兮使琴娘连夜救下来的——琴娘潜至侯府后面的无人小巷,便见几个家丁鬼鬼祟祟的扛着两个人形包裹,不知往何处去。她得了王妃的吩咐,上前打倒这几人,解开包裹,见是两个被捆绑手足,麻核塞口的青衣丫鬟。果然如陈婉兮所料,小程氏意图杀她二人灭口。
这两人为小程氏尽忠一场,到头来小程氏为自保竟想杀了她们,她们自然也不会再为小程氏保守什么秘密,竹筒倒豆子,一干二净了。
原来,这种娃娃的风俗竟还是陈娇儿告与小程氏的。
她思量着母亲无子,母女两个晚景凄凉,便四处打听求子方,遂得了这消息。她将此事密告与小程氏,小程氏起初还不大敢下狠心,被她左右煽动蛊惑,又说必然寻个万无一失的孩子来,这才动了心。
买了那个乡下孩子埋到窗口下,小程氏没多久便怀了孕。母女两个大喜过望,那一点点的愧疚不安,便都烟消云散。
但她们二人谁都没想到,那孩子的生母,一个乡下女人,居然会找来寻仇,终将此事掀翻出来。
此案实在简单,不过是后宅的风波。
那些女官得了口供,皇后又派人到小唐庄采了证,便结了此案。
程挽兰身为三品侯夫人,愚昧狠毒,听信坊间谣言,为求子虐杀幼儿,人神共愤,天理难容,虑其身怀有孕,废黜其命妇身份,贬为庶民,幽禁于侯府后宅,终生不得迈出屋舍半步。
陈娇儿妖言蛊惑夫人,为始作俑者,杖杀。
两名丫鬟助纣为虐,发配关外为奴。
阿兰那大伯,明知侯府买子何为,仍将孩子卖出,杖五十,罚徭役。
作者有话要说:小程氏终究还是会死的
第71章
这消息,几乎震惊朝野。
有人言,肃亲王大义灭亲,即便是自己妻子的母家,也绝不徇私护短,果然是位忠正耿直之人。亦有人说,于成钧能将自己的岳家揭发检举,足见其心肠冷酷,不容情面,不愧是上过沙场、杀人不眨眼的。
此事在民间传开,百姓之间众说纷纭,有义愤填膺这侯府贵妇视人命如草芥的;有感慨世风日下一个孩子的性命,竟就值五十两银子的;亦有人怒斥,侯夫人杀了人便不必偿命,世道如何不公。但大伙倒是一个口径,齐赞肃亲王公正无私,皆言,幸得有这样一位王爷在,不然此案还不知何年何月得见天日。
这些话,传入肃亲王府时,于成钧与陈婉兮却都未理会。
这件事,在两人的心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霾,久久不能释然。
随着时日推移,六月暑气上升,明乐帝的风寒终见好转。然而于成钧的忙碌却并未有所减缓,因着之前各种事务皆由他主理,一时半刻,也不能换手他人。再则,因他于朝政尽心尽力,各司各部那些真心做事的官员,遇事便喜与他商议。故此,他并不曾落得什么清闲。
陈婉兮的天香阁生意越发火热,她二度进献与太后的鹅脂香比先前所进效验更好,初次所献涂抹尚有油腻感,而本次的鹅脂香却只有润泽。何况,之前的鹅脂香,并无皇帝的亲笔题词。这等殊荣,轻易不可得,每年那许多进贡的脂粉,能得此等待遇的不过寥寥。
太后、皇后连带着宫中那些高位的宫妃,都极喜爱这面膏,平日里赏人,又或做什么人的见面礼,也以此物为上。鹅脂香的需求甚大,制作过程又甚是繁琐,必得有五位手艺精道的老师傅,仔细炮制方成。
如此已添了许多忙碌,而因着小程氏那件事,京城百姓皆觉肃亲王府公正仁义,一些富户人家便都转道天香阁来照顾生意。便是寻常的百姓,即使那些天价的面膏香粉买不起,能买到便宜些的眉油口脂也是好的。再不,讨些卖不出去、要舍弃的香料沫子填香囊也极好。
如此这般,天香阁几乎忙碌到不堪的地步。
而霓裳坊的情形,亦也相去不远。
陈婉兮每日照料家里,打理生意,一时倒也并无几分闲暇功夫去多想什么。
这日清晨,用过了晨食,趁着晨间凉爽,陈婉兮算过了账目,便同琴娘两人坐在明间内,一道商议草编工艺之事。
依着陈婉兮的想法,草编技法实在罕见,自己在京中是从未见过。草叶编出的物事,青翠可爱,颇有几分雅意趣味,很能合乎当下那些附庸风雅之辈的趣好。如若能仔细研究,发扬开来,倒也是一门财路。
然而草编虽好,唯有不耐存放一条,且能编的物事也是有限。
桌面观玩摆件儿,市面所需并不算多,以此再开一家店铺,实在不值。但若是挤在天香阁又或霓裳坊里,那又不伦不类。
因此,陈婉兮便想着,若能做出更多的器物,才有开新铺子的价值。
两人商议了许久,始终不得其法。
琴娘倒是灵机一动:“娘娘,我这些年走南闯北,也见了不少民间工艺。河南盛产柳编,而我的家乡则兴竹编,编出来的器具结实耐用,倒也很是不错。”
陈婉兮却不为所动,说道:“这些玩意儿,我以往也见过,的确不错,但大多是家中日常所用器具。若要开杂货铺子,那也罢了。然而这般,利润实在太薄。要赚,便是赚这些富贵人家的银子,没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是不成的。”
琴娘有些奇怪,问道:“娘娘,王府这般富贵,王爷的俸禄赏赐及庄子收来的租子,都很是不少。您何必这般辛苦?”
陈婉兮却意味深长的一笑:“面上看着是不错,可我还有许多人要养活呢。”
两人说着话,一妇人提了天青色梅花提梁壶上来,替她二人茶碗中注满了水。
陈婉兮抬头看向她,微微一笑:“来府中这两日,可还惯么?”
那妇人面上神情木然,只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陈婉兮不以为意,端起茶碗,啜饮了一口。
这妇人,便是之前意图为子报仇的阿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