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乐帝固然懒政怠惰, 但好歹总还不想当什么亡国之君,看了如此一封奏章, 也不由动了几分的真龙之怒, 将朝中一众管辖军务的官员,传进军司处,狠狠斥责了一番,甚而当场便摘了两人的官帽, 更下了严令, 命余者五日之内拿出个整治军务的对策来。如若不成,一律罢官抄家。
自明乐帝沉溺于声色犬马之后,近些年是再未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如此已可算是雷霆大怒。
这些官员出了宫,便各自发愁。
他们早已在锦衣玉食的安乐窝里泡软了骨头,除却不得不应付朝廷差事,这辈子差不离没到军中去过。军中到底什么情形,根源在哪儿,这么一帮昏庸官员哪里知道?更又从何去制定整治军队的对策?何况,他们之中不少人,每年都从地方军长手中收取了颇为丰厚的好处,本就不大愿意管事,如此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些军长肯如此孝敬,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怎会不投桃报李?
于是,五日之后,一篇洋洋洒洒上千字、文采飞扬、字字珠玑、空洞浮夸毫无半分实用意义的奏疏便送进了养心殿。
这帮人满以为,皇帝的脾气就是那六月的雨,来的急去的也快。横竖明乐帝不思国政已不是一天两天,如此一番作为,怕不是心血来潮,这五日过去,火气也该下去了。依着他往日的脾气喜好,这么一篇奏章该能应付过去。
不料,明乐帝看了这奏章,越发光火。
原来,那篇《军情表》不止讲述了军中风气败坏,更极言这背后根源,便在上下勾结,上行下效之上。朝廷对于军队,早已失了掌控。甚而挑衅,明乐帝如若不信,大可一试京中的大员,看看他们到底如何作为。
明乐帝原想着,先摘了那两个恶行最甚的官员帽子,也算杀鸡儆猴,余下这些人也该知道敬畏了,总不至于再来敷衍糊弄,甚而包庇地方。
谁知,五日之后,这些人果然如那表中所写,弄了一篇花里胡哨的文章,递送到了他跟前。
明乐帝只草草看了两眼,便大为光火,怒不可遏,将那篇奏章在养心殿中撕了个粉碎。
明乐帝此人,生平最为不可忍受的,便是君威被人挑衅,是臣下不再为自己所掌控。
那篇《军情表》几乎生生打了他几个响亮的耳光。
他的臣子官员,根本就不将他这皇帝放在眼中,把他当成傻瓜木偶一样的愚弄!
此番,明乐帝是动了真怒。
一道圣旨,连革了五位大员的官帽,抄家革职,流放边关不等。
如此一来,京中朝堂便发了一场地震。
明乐帝处置了那些官员之后,又另提拔了一批,将整治军风一事交给了他们。
然而,新上来的这批臣子,倒是清廉,却都是些两手不沾、尸位素餐的老爷,除了清廉的名声,真是身无长物,一无所有。
他们如无头的苍蝇,四处乱碰,既怕得罪了地方军队势力,更怕皇帝清算他们,人人如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
竟有两人,上书陈述自己才不配位,恳请皇帝准他们辞官回乡。
这一下,真是一巴掌打在了明乐帝脸上。
明乐帝气极反笑,当堂说道:“尔等既不愿做官,这顶官帽还来也好,朕便全了你们的志向。”言罢,遂降旨将这两人革除官职,以大不敬罪名下了天牢。
如此,也没人敢再生这个主意,然而整治军风一事,依旧毫无进展。
朝中一片混乱,太子与几位亲王自也坐不安稳了。
已有臣子上太子府邸,向他求问讨教,又或索性挑明要为他效力。
于瀚文哪里不明白,这是要捧杀了他,一如之前他对于成均那般。成了,不过是从龙之功,大家皆大欢喜;不成,你是太子,所有的过错自然你一人全背。
他也不知这朝中局势,怎会忽然就凌乱至此,远远超出他所能掌控的范围。
这时候,真要控制局面,那便是要拿出真本事,将事情一肩挑起,并能处置稳妥。但是,他于瀚文从来是明哲保身,坐着指点江山才是他的性格,怎会自己一屁股坐在火坑之上?
甚而,他还有点恨于成均这时候还在挤兑他,他为何不自己走出来担了这些事?
无法可施之下,于瀚文索性托病不出,龟缩在太子府邸之中。
除整肃军队这烫手山芋外,陕西山西河南三地的蝗灾也日益剧烈。
蝗虫铺天盖地的袭来,凡过之处,必定寸草不生。
而当地的百姓,因迷信无知,还将蝗虫当作神物,向什么蝗娘娘叩拜祈祷,并不肯除虫灭蝗,地方官员三令五申的禁止,也无济于事。
这件事,也上报到了朝廷。
明乐帝责问谁肯去治理蝗灾,也无人应承。毕竟,蝗灾比水灾、旱灾还要棘手。
朝政如一团乱麻,连着中秋佳节也添了几分惨淡。
八月十五这日,本该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和亲王于炳辉却宴请了几个交好的官员贵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于炳辉挥退了伶人,便问道:“朝廷如今这个局势,诸位可有见解?”
众人纷纷摇头,皆道:“如今不是时机,王爷切莫妄动。”
于炳辉见他们并无个确切的主意,便看向司空珲,问道:“司空大人,你在翰墨司,往常也最受父皇看重,消息该灵通些。”
司空珲莞尔一笑,阴柔如美玉的脸上,波澜不起,丝毫不为于炳辉这羞辱之言动怒,他放了酒盅,说道:“今时不比往日,皇上如今政务繁忙,在下也甚少得见圣颜。在下所知,与诸位也并无二样。”
于炳辉听着,面色顿时一沉。
席上便有人嘲讽道:“直白说,你失宠了呗,找么多借口作甚?”
司空珲倒也不以为忤,微微一笑,转而向另一人道:“谭大人至始至终不言不语,不知有什么高见呢?谭大人是科举入仕,想必见识不同于常人。”
话音落,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落在了一人身上。
这人一身弹墨衣衫,面容清雅俊逸,腰背挺直,如孤松瘦竹,正是谭书玉。
自适才起,谭书玉便只饮酒听曲,间或吃上两口蔬菜,耳听众人聒噪,只是默然不语。
此刻,他见司空珲将话柄丢了过来,方才放下筷子,淡淡言道:“我同诸位意见一致,如今时机不好,王爷不适宜出来。”
于炳辉将手在桌上一拍,大声斥道:“这便是要我的当缩头乌龟么?咱们筹谋了这么久,就是为了龟缩不出?!太子已当了缩头乌龟,如今只消收拾残局,本王便是头功一件,有什么不合适的?!”
谭书玉被他当面呵斥,倒是不以为意,说道:“那么,在下敢问王爷,王爷可有应对之法?”
于炳辉却想也不想,大声道:“那不是还有你们?”
他这话一出,满桌的人都将头低了下去,各自讪笑道:“惭愧,惭愧。”
于炳辉不由气怔了,正想发作,但听谭书玉又道:“王爷看见了,之前王爷说,如能收拾了这残局,便是大功一件。但如若不能,可就是天大的罪状。如今这两件事,一是军务,一是民生,都是能颠覆国本的大事要事。皇上近来火气猛烈,也同此有关。王爷不能妥善处置,何必送上门去?还是依咱们之前商议的,暂且蛰伏。直至局势不能收场,王爷再出来发粮赈灾,安抚军心,这天大的功劳才是王爷的。到那时,王爷想要什么,自然就有什么。太子无德无能,自是要退位让贤了。”
于炳辉心里思索了片刻,自己是没能耐去处置这两件事了,只能干干亡羊补牢的活计,再看自己这满桌的座上宾,也大多平庸蠢笨,唯独谭书玉与司空珲有些能耐,但也只出了这样的主意,便也只好作罢。
当下,他又问道:“那么,眼下咱们就按兵不动么?”
谭书玉微微一笑,不答反问:“王爷以为,依着诚亲王那涉世不深、行事莽撞的作风,这一招一式,像他自己所为么?”
于炳辉没有言语,半日问道:“你想说什么?”
谭书玉说道:“他这背后,必定是有高人指点。那篇《军情表》不止切中军中弊病之要害,还捏准了皇帝的脾气,几乎就是为煽动皇上所写。而皇上,也确实受了他的煽动。王爷以为,这些事是谁的手笔?”
于炳辉也并非愚蠢之辈,立时心中便有了人影,说道:“于成均!”
谭书玉微微一笑:“既然肃亲王这般急切想为国效力,王爷为何不成全他?”
于炳辉心中会意,顿时畅快大笑了一场,当即说道:“也好,便依诸公之言!待将来事成之后,诸位皆是有功之臣!”
言罢,他便举起酒杯。
众人自是连忙附和,齐齐举杯言道:“在下等,忠心追随王爷,共成大事!”
谭书玉一仰脖颈,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他看着屋外如泼墨般的夜色,面色如水,心中暗道:我就快要把属于我的东西,全拿回来了。
第102章
八月十五, 皓月当空。
同样一片月华, 洒在了肃亲王府。
于成均同陈婉兮在王府花园之中摆了一方小小的宴席,饮酒赏月。
顺妃在宫中要陪伴皇帝太后,自也不能出来。
一家三口,虽不甚热闹, 倒也清净和乐。
陈婉兮怀孕已将四月,身子怠惰,只吩咐厨房预备了几道平日里两人爱吃的菜肴, 另弄了些果子点心,也就罢了。
于成均更是简单,有酒有肉, 便是足够。
陈婉兮不能饮酒,便用了果子露代酒相陪。
两人各用了些果菜,看着儿子豆宝在园中跑来跑去, 银色的月光洒了一地, 如霜轻抹,令所有的景物都温柔朦胧。
于成均捏着陈婉兮的手, 叹息道:“以前, 爷可没指望过,这辈子还能过上这样舒坦的日子。能有今日,那全多靠你。也多亏了当初爷娶的媳妇是你,这换成别的女子,还不知弄到什么田地。”
陈婉兮今日梳着一个高髻,黑如鸦翅的发上插着一枚绿象牙梳篦, 温润的月光洒在她脸上,令她的脸庞显得姣好柔美。
她侧首看着于成均,微笑道:“这么说来,王爷曾经还打算过娶别人?”
于成均张口就道:“那没有,婉儿爷同你说,打从小时候第一次见你,爷心里就没别的女人。这么多年了,只装着你一个。爷就是,就是打个比方。”
他大声说着,几乎就要赌咒发誓,冷不丁看见妻子那笑的眼眸,方才醒悟:“你又骗着爷说这些话了,也真不耐烦!”
陈婉兮笑了笑,说道:“妾身喜欢听。如果王爷能把这酒再戒了,那妾身就更喜欢了。”
于成均当即说道:“那不能!这可真是要了爷的命了!”
陈婉兮微笑道:“妾身也晓得王爷不能,白说一句跟王爷闹着玩罢了。就是如今闻见这酒味儿,实在有些难受。”
于成均说道:“你往日还很能喝上两杯,如今怀了孕,竟厌烦起来了。不然,你还能陪爷喝几杯呢。”
陈婉兮向他浅笑道:“这算什么,等到了后面,麻烦还尽有呢。妾身生豆宝的时候,王爷不在家,这一次啊,可好生体会体会罢。”
于成均笑了两声,眼眸微垂,叹气道:“是啊,这次爷该好好陪你的。”一句话说的不干不脆,似有许多不甘。
陈婉兮听着,微微一笑,说道:“说吧,王爷打算去料理哪件事?是整肃军务,还是去处置蝗灾?”
于成均有些错愕,问道:“婉儿,你……”
陈婉兮唇角轻勾,说道:“王爷这些日子人虽在府中,那心思却早已不知飞到几百里外了。每日不是看各地送来的密信,便是撰写对策。妾身知道,王爷不会甘愿就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府中平静度日的。王爷是做大事的人,终是要出去的。”
于成均沉默不言,片刻沉声说道:“婉儿,得你为妻,真是爷这辈子最大的幸事。”
陈婉兮反手握住了他的,莞尔笑道:“王爷,这同样的话,说的多了,就使人腻烦。妾身不是不知轻重、见识短浅的妇人,你尽管放手做吧,妾身会把王府掌管妥善,让你无后顾之忧。”
于成均没有再说什么,他轻轻揽过妻子的肩头,令她偎在了自己胸膛上。
两人偎依在一起,看着天上皓月当空,各自心中皆是一片清亮。
陈婉兮听着丈夫那沉稳的心跳,虽明知前路怕是有些不大好走,心底里却是一片安宁踏实。她相信这个男人,也相信自己,无论怎样的困境,夫妻两个总能携手度过。
良久,夜渐深。
陈婉兮只觉得困倦来袭,想要开口说回去歇息,于成均却忽而低声问道:“婉儿,爷问你一件事。”
陈婉兮侧首看着丈夫,目光带着几分询问。
于成均的喉头微微抽动了一下,似是有几分踟蹰,片刻他说道:“你对谭家,是否……有许多顾念?”
陈婉兮顿时一怔,但随即明白过来,她轻轻拍了拍丈夫的手,轻声说道:“王爷,妾身是不知官场上的那些事。但妾身相信你,你绝不会为一己私利去谋害谁。如若王爷真的要做什么,便放手做吧。妾身也相信,能让王爷出手的,绝不是什么无辜之人。”
于成均听闻此言,颇为动容,正想说什么,却听妻子又道:“然而,妾身也信,王爷心有慈悲,不会牵连无辜,亦不会乱开杀戒。”
于成均顿了一下,垂首凝视着妻子那亮闪闪的眼眸,他忽的一笑,说:“好啊,你这是给爷戴了一顶高帽子,好让爷不好意思下狠手。”
陈婉兮微笑道:“不是这样说,妾身只是相信王爷的为人。”
于成均朗声大笑,须臾他颔首说道:“你放心。”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红缨忽从外头进来,手里提着一只红木食盒。
请安已毕,她说道:“王爷,娘娘,那边府里三姑娘打发人送了一盒子点心过来,说中秋佳节,不能亲自过来庆贺,送些月饼,权作心意。”说着,她顿了顿,又道:“我已看过了,确是月饼,并无不妥之处。”
于成均有些讶异,陈婉兮坐直了身子,说道:“取出来罢,说了这好一会儿的话,我倒是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