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太太小声道:“我看丹蓉像,她一哭,我都跟着心疼。”
赵宴平更相信证据,两人真的都自以为是妹妹也就罢了,如果有人蓄意冒充,假以时日,肯定会露出马脚。
“我去衙门告一日假,再去找些木板拼凑出一张床,这段时间先让她们跟您睡一屋吧。”赵宴平喝碗水,准备去县衙告假了。
赵老太太都听孙子的。
赵宴平骑马回了县衙,谢郢得知何兆丰送了两个疑似香云的美人过来,思索片刻道:“张拐子是大成县的人,他拐走、买走的姑娘多半也都在府城这一带,我先查阅本县历年的女童走失案卷宗,看看有没有与你妹妹年纪相仿的姑娘,或许能找到与二女相关的线索,本县找不到,我再修书请其他知县帮忙。”
赵宴平当即便跪了下去。
谢郢立即绕过书桌,双手扶起他道:“你我是生死之交,你再如此见外,我不帮你查了。”
赵宴平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谢”字太轻,无法表达他对谢郢如此尽心帮他寻妹的感激。
谢郢笑道:“世间万物,冥冥中自有注定,如果不是你自己有本事做捕头,我不会赏识你,何二爷也不会与你结缘,所以你要谢,就谢你自己罢。好了,今日衙门没什么事,你快回去安置两位姑娘吧。”
赵宴平便告辞了。
离开衙门,赵宴平去了一趟木匠家里。
买成品床太贵,二女里面是否有妹妹还不一定,节俭起见,赵宴平挑了几块儿板子回家。
酷热的盛夏,赵宴平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在后院敲敲打打,亲手打一张简单的木板床。
赵老太太坐在西屋,陪丹蓉、秋月说话。
郭兴买了鱼、肉回来,都交给了阿娇。
赵老太太听到声音,走出来,使唤郭兴道:“天热,反正也卖不出几样东西,你去喊翠娘回来,让翠娘做饭,你去后院帮官爷打床。”
郭兴“哎”了声,出去找妹妹了。
赵老太太再看向阿娇,使唤道:“你去淘米,再洗两个新碗,其他活儿等翠娘回来忙。”
阿娇的手巧,留着做针线卖钱,赵老太太也舍不得让阿娇坐重活儿。
阿娇就去厨房忙了。
赵老太太一回头,就见丹蓉、秋月不知何时从西屋出来了,俏生生地并肩站在门口。
丹蓉好奇问:“祖母,阿娇是哥哥的小妾吗?翠娘又是谁?”
赵老太太简单解释了一遍。
丹蓉若有所思。
秋月则道:“我去厨房帮小娘子做事。”
赵老太太拦住她,哼道:“家里有丫鬟,哪里用得着你做事,来,咱们坐这边,通风凉快。”
赵老太太一手拉一个,将丹蓉、秋月拉到了堂屋北门口坐下。
这个位置,能将后院敲打木板做床的赵宴平看得清清楚楚。
赵宴平颀长挺拔,魁梧健硕,不论身份家世,他的仪表在男人当中鹤立鸡群。
秋月扫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丹蓉趁喝水的时候偷偷瞄了赵宴平好几次。
可惜赵老太太一心狂夸孙子,并没有察觉。
第56章
阿娇淘完米, 将米饭蒸在锅里,翠娘、郭兴兄妹回来了,翠娘直接来了厨房。
“小娘子, 那两位姑娘里真的有咱们小姐吗?”翠娘悄悄地跟阿娇打听。
阿娇哪里知道, 一边用破抹布擦干锅台上的水渍,一边轻声嘱咐翠娘道:“应该是有吧, 不过那是主子家的事,你是丫鬟我是妾,官爷、老太太不说,咱们别瞎打听, 免得说错话, 触怒了官爷、老太太。”
翠娘一愣,为何她觉得今日的小娘子有些奇怪?
她疑惑地看着阿娇。
阿娇收拾好了, 剩下的活儿都是翠娘的, 但阿娇也不想走开,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 问翠娘今日生意如何。
翠娘愁道:“还是那样, 一上午就卖出去两把折扇。”
阿娇心中一动, 道:“团扇扇风不够凉快, 折扇好一些, 那我去多做几把折扇。”
翠娘见小娘子没有骂她笨, 反而想到了更赚钱的法子, 松口气的同时, 更喜欢小娘子了。
阿娇走出了厨房,为了躲避炎炎烈日, 她沿着墙根的阴影往堂屋那边走,来到屋檐下, 听见里面赵老太太正在给丹蓉、秋月两位姑娘讲她是如何进门的事:“她那舅母逼得她快活不下去了,我跟你们哥哥心善,纳了她过来,好吃好喝地供着,也不用她做粗活儿……”
阿娇停下了脚步。
赵老太太还在絮叨,一副阿娇该多感激他们祖孙的语气。
阿娇仰起头,头顶有烈日,也有一片蓝汪汪的天空。
赵老太太纳她的目的没有她说的那么好听,不过阿娇知道感恩,她确实要感激赵老太太与官爷,在舅舅家她只能受气,搬来赵家,她好歹能开铺子攒私房钱了,官爷虽然冷,虽然只把她当妾,但关心她的时候也很多,没有官爷牵桥搭线,她的棚子都开不起来。
平复了心绪,阿娇嘴角微弯,带着一丝笑出现在了堂屋前。
北门口的三人同时朝她看来。
阿娇浅笑道:“老太太,翠娘说今日折扇卖的还行,您与两位姑娘说话,我趁饭前再去屋里做点活计。”
赵老太太最喜欢阿娇这份勤快劲儿,笑道:“去吧去吧,对了,把你那团扇拿来两把,给两位姑娘用。”
秋月忙道:“不用不用,小娘子还是留着卖钱吧。”
丹蓉便也跟着秋月这么说,只不过她用的是“小嫂”的称呼,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把自己当赵家姑娘看了。
阿娇在花月楼里住了四五年,她见过各种各样的妓子,秋月还好,但丹蓉身上有股难以遮掩的轻浮劲儿,就像花月楼里的头牌,乍一看知书达理官家小姐似的,但因为接多了客,已经养成了取悦客人的习惯,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媚劲儿。
两位姑娘客气,阿娇还是去东屋挑了两把团扇出来,绣牡丹的递给丹蓉,绣水月的送给秋月。
至此,丹蓉、秋月只好都接了。
阿娇将东西递过去时,注意到秋月手背白嫩,但指腹有经常拨弄乐器留下来的茧子,丹蓉却是手心手背一样娇嫩无暇。
阿娇不动声色地回了东屋。
做折扇的时候,阿娇还是控制不住念头,又去琢磨丹蓉、秋月二人了。那些被家里卖了、被拐子拐走的姑娘,通常只有三个去处:给大户人家当丫鬟、去青楼当妓、高价卖给人做小妾姨娘。当丫鬟的养不出丹蓉那样的手,做小妾姨娘的,难以抛头露面,被人寻觅到。
有些事情,猜也猜的出来。
阿娇忽然理解官爷为何不想让她旁听了,那里面有他的妹妹啊,官爷怎忍心让一个小妾知道他妹妹的可怜经历。
阿娇替两位姑娘难受,也替自己难受,她理解官爷,但刚甜蜜没多久就意识到她在官爷眼中只是个外人,阿娇还需要点时间缓一缓。
午饭快做好了,赵老太太喊阿娇去打水,给官爷擦身子。
阿娇放下针线活儿,去厨房舀了一大盆水,过来时赵宴平正从院子里往回走,一边擦汗一边吩咐阿娇:“放东屋吧,我去屋里洗。”
阿娇扫眼两位大姑娘,转弯去了东屋。
说话间,赵宴平来到了堂屋门前,一身健壮的皮肉被烈日晒得闪闪发亮,豆大的汗珠一道道地往下滚。
秋月、丹蓉都垂着眼儿。
赵宴平道:“咱们是小户人家,没那么多礼仪规矩,我平时做事都这样,你们多担待。”
秋月点点头。
丹蓉抬眸看他一眼,再低下去,笑道:“哥哥客气了,哥哥如此劳累都是为了照顾我,哥哥对我好,我心里很高兴。”
赵宴平:“嗯,我先进去擦擦。”
说完,他大步去了东屋。
阿娇已经将巾子、换穿的衣物都准备好了,男人汗流浃背地进来,阿娇垂眸走到窗边书桌前,这一把扇子的扇面就快绣好了,阿娇想在吃饭前一口气做完。
赵宴平看着她面前的针线筐,皱眉道:“不是说上下午各做半个时辰?怎么现在还在忙?”
阿娇头也不抬地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赵宴平看了她一会儿,见她始终行针走线一眼都没看过来,赵宴平先去擦身子了。
他擦完不久,饭也熟了。
阿娇主动去厨房,帮着翠娘将碗筷拿过来,一下子多了两个人的饭菜,一个托盘摆不下。
翠娘退下后,赵老太太还是一人坐在北面,丹蓉、秋月并肩坐在西侧,是原来阿娇的位置,阿娇的小板凳则被摆在了东边赵宴平的身旁,南面放了饭盆与汤。阿娇便将小板凳移到东南角落,与赵宴平保持了距离。
赵宴平垂眸斜了她一眼。
阿娇朝两位姑娘笑笑,默默地吃饭。
赵宴平沉默了一顿饭,大家都吃完了,赵宴平忽然看着丹蓉、秋月道:“我九岁那年丢了妹妹,这些年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何二爷送了你们过来,我真的希望你们当中有一人是香云,让我可以弥补这么多年没尽到的兄长之责。”
秋月低着头,丹蓉又开始擦眼泪了。
赵宴平看着二女,继续道:“认亲不是儿戏,我已托了各位知县帮我查看府城一带历年的女子丢失案,如果能查到女儿年纪与香云相近的人家,我会带上你们一一去拜访,看看有没有长辈能认出你们来,能认出的自然不是香云。”
丹蓉、秋月都微微色变。
秋月抿了抿唇,丹蓉忽地泪中带笑,握住秋月的手道:“哥哥这办法好,这样就能帮秋月姐姐找到她的家人了。”
秋月挣开她的手,抬头看向赵宴平:“官爷,小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你的妹妹,是我高兴,不是,那官爷有没有想过,我甚至丹蓉姑娘可能并不是被拐子掳走的,如果是爹娘狠心卖了我们,那他们并不会去官府报案,你查了所有案宗可能也查不到我们真正的人家,更何况,我们也未必是府城人,也可能是张拐子去外地卖人时路上随手拐的孩子。”
丹蓉哽咽道:“你不记得,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二叔二婶将我卖给张拐子的,并不是爹娘。”
秋月并不理她,只看着赵宴平。
赵宴平面无犹疑,也无烦恼,对二女道:“尽人事,听天命,你们也不必着急,如果那些丢女儿的人家都不是你们的家,如果你们始终记不起小时候的任何线索,即便你们不是香云,我也会照顾你们,替你们找个好夫家。”
秋月低声道谢。
丹蓉泪眼汪汪地看着赵宴平:“哥哥真是个好人。”
赵宴平转移话题道:“东屋床大,等会儿歇晌你们与老太太在东屋睡,我与你们小嫂去西屋,新床后半晌就能做好了。”
赵老太太做主点了头。
阿娇听了,起身道:“我先去收拾收拾,里面有点乱。”
进了东屋,阿娇直奔自己藏钱的地方,铜板太多,都带走容易引人注意,阿娇便把装银子的袋子以及几样值钱的首饰都包在一方帕子里,藏进怀中。刚藏好,屋门突然被人推开,阿娇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赵宴平进来是要搬两人的席子枕头去西屋,见阿娇站在箱笼前,赵宴平解释道:“我来搬东西。”
他若无其事地走向床前。
阿娇脸色涨红,她的银子首饰藏起来是防赵老太太乱翻的,并没有瞒过官爷,官爷那么聪明,洞若观火,应该已经猜到她做了什么吧?
阿娇觉得自己该解释一下。
她走到他身旁,低声道:“我,我的银子都在这里,太太给的,我娘留给我的首饰,如果只是老太太与真的香云姑娘过来,我绝不会多此一举,可,可里面肯定有一个是外人,我怕。”
其实阿娇说谎了,就算真的只有赵老太太与香云姑娘,阿娇也要藏的,赵老太太肯定贪钱,真香云姑娘她也不了解对方的为人,万一祖孙俩合起来偷她的银子怎么办?
她也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这都是官爷提醒她的,她是外人。
赵宴平回头,看见她一脸难过,仿佛要哭了。
这么怕他责怪吗?
赵宴平想了想,走到挂在衣架上的紫色捕头官服前,将藏在袖子里的他的钱袋子一并交给阿娇,低声道:“你想的很对,她们当中有可能有一个是香云,也可能都不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在我确定她们的身份之前,你跟老太太都要看管好各自的银子,但要小心行事,别被她们察觉,免得伤了好人心。”
一番话说出来,倒好像他与阿娇、赵老太太才是一家人,丹蓉、秋月都是外人一样。
阿娇眼眶都蓄满了泪,闻言扬起小脸儿问他:“官爷当真这么想?”
赵宴平颔首。
阿娇破涕为笑,擦掉眼泪,打开官爷的钱袋子,确定里面的碎银数量,才一起收到了怀里。
赵宴平继续卷床上的席子。
阿娇见了,提醒他道:“老太太的床小,咱们的席子拿过去也铺展不开,西屋的拿过来又不够用,还是别折腾了,只拿枕头……不对,她们三个人睡,咱们家还缺枕头。”
赵宴平想了想,直起腰道:“那这两个枕头留给她们三人挤一挤,咱们两个用老太太那个。”
反正枕套、凉席都可以擦,不用太计较。
两人商量好了,出去与赵老太太三人换屋了。
赵老太太的床是真的小,赵宴平一人躺进去都嫌闭塞,索性全部让给阿娇,他去坐椅子。
官爷冷,阿娇怨他,官爷辛苦,阿娇又心疼他。
“你去睡床吧,下午还要出力气,我坐会儿,等老太太她们起来了我再去补觉。”阿娇下了床,劝他道。
赵宴平让她睡:“我在衙门晌午也都是坐着打盹儿,习惯了。”
阿娇:“这又不是衙门。”
她坚持让官爷去趟床。
赵宴平便从老太太的衣柜里翻了一条旧床单铺在地上,继续打地铺。
这下阿娇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床上了。
可一上午发生了这么多事,一颗心起起伏伏的,阿娇背对官爷躺着,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