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个状若疯狗的背影, 恨不得他吃死好了, 不由得没好气道:“还不是你自己赌钱不成器,怨得了谁,我每天给你收拾烂摊子。”
那家伙头也不抬:“谁让你是女人,不听话信不信我卖了你!”
邱女先生魂不守舍地,从里间走了出来,坐在大堂的角落处,蹙眉暗自垂泪。
她知道, 有了谢兰庭的那句话,她在雅正的女先生身份算是保住了。
可摊上了这么个弟弟,她又知道,有些路,注定是要越走越深的。
只不过是早与晚的问题而已。
二楼的另一间房间,正有人打开窗户透气,看到少女在丫鬟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那人却蓦地愣住了:“薛兰庭?”
“三公子在看什么?”背后的侍从被冷风吹得有些冷。
楼下的马车已经徐徐驶走,秦怀龄关上了窗户,脸上恢复了淡漠:“罢了,许是我看错了。”
他想自己真是魔怔了,看到人家小姐的背影,都能错认成薛兰庭。
啊,莫不是真的被薛珩给影响了。
回到马车上后,兰庭倚靠在软垫上,若无其事地问道:“是不是很想帮帮她。”
碧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是啊,大小姐,这邱女先生也不容易。”
兰庭接过了红霜递来的手炉,将掌心贴了上去,慢悠悠地说:“你帮不了,她也割舍不断,除非有一天,我也能不喜欢侯府了,我就相信她能舍弃这个弟弟。”
碧釉闭嘴不说话了。
她当然不希望,自家小姐会与侯府有所嫌隙。
兰庭吐出一口气,说:“这就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的事,没人能帮她。”
邱女先生不过是太缺母亲的爱护,所以,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是要得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越是求而不得,就越是要不惜代价,对此谢兰庭深有同感。
只是,她比邱女先生更幸运,因为她失去的,最终还是回来了。
要她放弃这个弟弟,她做不到的,而与这个赌鬼弟弟一刀两断,是她抽身的必经之路。
做不到,就要终生在苦海里沉浮。
邱女先生不是唯一一个。
其实还有一点,兰庭看破未曾说破,那就是邱女先生的嫉愤。
褪去先生与学生的身份,她与兰庭曾是一样的人,都是活在这身不由己的市井里,忽然有人能够一跃而上,看着兰庭进入到贵女的阶层,也感到异常不满,她难免心中不忿。
排挤出去,当然最好。
人心之恶罢了。
兰庭没有回侯府,而是让马车在途径花坊时,停了下来,说要买些花回去。
花坊的门果然开着,只是冬日里没有什么客人。
进入花坊的那一刻,两个丫鬟不禁低低惊呼出声,仿佛一瞬间从冰冷森寒的冬日,一脚踏入了花意浓浓的春天,层叠的各色花卉在房间里招摇。
窗户上用的是薄透的窗纸,冬日的天光照耀进来,鼻息间满是芳香沁人心脾,团团簇簇,绚烂之至。
“今日真是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啊,”余娘子不熟练地说着奉承话,俨然一个刚到京城做生意不久的人:“各位里面请,二小子,还不快去沏茶。”
不知道他们花掉了多少钱,才在这样的地界,弄起了一个花坊,想必是少不了薛珩的斡旋。
过了半刻钟,碧釉忍不住过来说:“小姐,这里面有点太热了。”
兰庭回头一看,碧釉和红霜的额头上,已经冒出热汗了。
她却觉得正是很暖和,许是她身为小姐,穿的衣着较为轻薄舒适,又或者,是兰庭自身的缘故。
余娘子赔笑道:“没办法,咱们这花啊,怕冷,就离不得暖房的。”
兰庭笑了笑,转眸对二人说;“你们去门口凉快一下,有事我会叫你们。”
“多谢姑娘。”碧釉一喜,拉着红霜一起出去,不忘与小姐道:“姑娘有事叫我们。”
兰庭笑着摆了摆手:“嗯,我知道,快去吧。”
看着二人出去后,余娘子恭谨地问道:“姑娘,您怎么亲自来了?”
“他要的消息,我已经打探到了,你们送去给他。”兰庭负手打量着花坊里的布局,和寻常的花坊看上去,没有什么太大区别,花香四溢,屋子里打理的很暖和。
“缘是这样,”余娘子听了,才放下心来,只含笑看了眼她身后,抬手道:“姑娘亲自和大人说吧。”
“什么?”兰庭拧眉讶异,随后转头一看。
薛珩站在楼梯边的一丛鹤望兰后,正负手看着她,眸光湛湛:“这么快?”
不需多言,他就知道,她已经办妥了。
“火泽,”兰庭猛然雀跃了一瞬,克制住明朗的心情:“你怎么在这?”
少女披着海棠红的披风,站在花海浓香之中,像极了一簇怒放的海棠,至美至盛,回到侯府后,她在渐渐发生着变化,这都是他不曾熟悉的。
也许有一日,她会变得完完全全的陌生起来。
薛珩笑意微淡,瞥了眼外面的影子,抬手朝上一指:“楼上谈。”
说完,转身就往楼上去了,兰庭应了声,提裙跟了上去。
到了二楼,薛珩的侍从正在楼上,见到她拱了拱手,显然已经早来这里了,上完茶水后,余娘子极有眼力见的退了下去。
兰庭脱掉了斗篷放在桁架上,梳着灵蛇髻,乌发如瀑,光洁的额头上,贴着精致的花钿。
薛珩抬手指了指对面的座椅,她敛裙落座后,开门见山道:“范家的大小姐是称病抱恙,是假的。”
她的语气格外笃定,薛珩将桌上茶壶推给她:“你怎么敢断定?”
兰庭坐下来,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试问一个重病在身的人,怎么可能吃蜜炙羊肉这种东西,我让人去酒楼问过了。
范二小姐自从大小姐抱恙后,便常常去买。此前,她自己并不喜欢,只是陪同姐姐去,之后,若是不进女学的日子,她会打发小厮仆妇去买。”
薛珩没有言语,指尖摩挲着杯壁,似乎是在忖度,她的话是否有理。
“若是不信,今日你可遣人去问问,今日正是女学歇息的日子。”兰庭抬起脸说。
他的身侧是一盆火红的茶花,其中一枝别有生趣地,求欢的美人般,垂伏到了桌面上,含苞待放的花苞,被薛珩杯中氤氲的茶雾笼罩,溢出了别样的氛围,朦胧地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好,我知道了。”接着,薛珩就招侍从来,低语吩咐了几句:“你去得月楼问问,从侧门出去。”
侍从离开后,薛珩想到方才的两个丫鬟,都是谢家的的人,问道:“要不要我派人到你身边?”
兰庭下意识一口回绝:“不必了,又不是去做探子的。”
她鲜少拒绝薛珩的提议。
薛珩没有任何不悦,声音很轻的颔首道:“好,既然你不愿,就不提了。”
他也同样很少强迫她。
第24章 身世
薛珩的手压在桌案上, 露出的手腕到手背上,斜出一道旧伤痕,但他不以为然,半点都不在乎。
兰庭避开了视线, 不想再看, 因她知道, 类似的伤,火泽的身上还有很多, 每每触及, 总会生出有些莫名的痛意。
房间里气氛莫名的有些滞涩,鼻息间溢满了花香芬芳,也让人有些昏沉。
兰庭抿了抿唇角,看向他修长清瘦的手腕:“你手臂的伤都擦药了吗?”
这些年, 薛珩受过不少的伤, 手臂上至今还有一道伤痕, 是为了救她留下的。
那是那一次残酷的战役,令人至今回忆起,仍然为之胆寒, 原来尸山血海从来不是几个简简单单的字。
深入骨髓的恐惧, 让她整整一年后, 还都沉浸在同样的噩梦里,梦里是不同的面容,但相同的,是被血红色浸染的城池河水。
分割的尸体,被挂在兵刃之上招摇,鲜血淋漓,都曾经是真正的现实, 薛珩濒死的喘息在耳边不断地响起,使得她极其厌恶战争,三年之后的今日仍然不敢细细回忆。
“没忘。”其实这些伤疤留着也无妨,只是兰庭太在意,总是敦促他擦祛痕的药,薛珩难得心虚地转移了话题:“在侯府还好吗?”
兰庭整个人疏冷的气息都温敛了下来,声音清清淡淡的,“嗯”了一声:“母亲很温柔,待我也很好,父亲不太常见到,三妹很有趣,对了,今日多耽搁不得,我还要带吃食回去给她。”
侯府,其实算是一个平复所有旧日伤痕的地方。她可以让自己成为不同的谢兰庭,即使有很多地方,还是让人并不满意的,但已经很好,是个让她心安理得住下的地方,偶尔一点小小的风波,算不得什么。
在定王府,虽然同样的锦衣玉食,王妃和郡主为人亲和,但那不是属于她的,只要想到所享受的一切,都是薛珩的搏杀换来的,她就如坐针毡。
薛珩大概也是明了这点,所以才会自作主张,将她送回了庆安侯府。
薛珩蓦然一笑:“那你的兄弟呢?”
谢家少爷不少,兰庭不是喜欢兄弟姊妹的人,但既然提了妹妹,怎么可能落下兄弟呢。
除非,他们的关系很糟糕,以至于兰庭根本不想提及。
“他们?”兰庭想起了谢疏霖,又想起未曾谋面的谢疏安,低垂下眼帘去,一只手撑着下颌,压下唇角道:“他们没什么好说的。”
薛珩听出了她对兄弟的疏冷,没有再追问,看得出来,兰庭进入侯府后,日子没有那么好过的,但这些纠葛,已经不属于他能够插手的了。
兰庭也不想提起谢疏霖这家伙,他只把自己当成谢如意的兄长,至于其他人,他都视若无睹罢了,转而问道:“郡主可曾问起过我?”
她离开定王府这么久,巴陵郡主不可能不向薛珩追问,但到现在,都不见他有半分提起的意思。
薛珩一只手抵着下颌,目光沉静:“嗯,你不必理会。”
兰庭深吸了口气,对薛珩问道:“这么说,定王府不知道我的行踪?”
“是。”薛珩不希望他们知道兰庭的行踪,若是切断,就要同定王府的人切得干干净净。
即使她曾经与巴陵郡主那么好,亲如姊妹,在大局未定前,薛珩都不会让旁人再见到她。
“你究竟是怎么,查到我的身世的?”她不能知道全部来龙去脉的话,就会一直心有疑虑。
起初,她不敢确信,自己是不是谢桓的女儿,她的指尖掠过自己的眉眼,若非是这与谢家人极为肖似的眉眼。
薛珩草草解释道:“孙桑海入京之际,见过庆安侯府的人,说你的容貌很像他们。”孙桑海是薛珩的亲信部下,曾经奉命入京也是常事。
“只凭此?”兰庭自己都觉得可笑,火泽也不是如此武断的人。
“谢家不是傻子,对那个假的小姐早有怀疑,只是真的没有出现而已。”薛珩能知道这些,还要托定王妃妹妹的福。
她的母亲与连氏的母亲是表亲,她曾听见连老夫人提及此事,她喜欢薛珩时,同他说过。
“后来,只是查到你被人从盛京卖出的,年龄相当,容貌酷似,女儿并非亲生的,只有庆安侯府,太过精妙的巧合背后就是必然,”薛珩说着,颊边自顾自添了一抹轻笑,道:“不过,即使不是,我也会让你是的。”
薛珩已经习惯不择手段了。
兰庭气息微窒,扯了扯唇角:“我该说我幸好是吗?”
“是该这么说,”薛珩平淡地撩了她一眼,揭破了最后温和的假象:“因为,谢家根本就没有找过你的打算。”
谢如意对他们来说,是足够满意的。
而谢桓,一早就知道,谢如意不是侯府的骨肉,却偏偏要等兰庭回来,才告知谢如意真相,将她整个人打落到泥泞里,究竟是为了给兰庭应得的位置,还是为了让谢如意对他们更加言听计从呢。
兰庭听完,显然也想到了,她闭了闭眼,想起谢疏霖看到自己的目光,带着一种愤怒的恼恨,还有谢桓审视物件一般的眼神,冰冷又淡漠。
谢如意因为身份的缘故,不得不隐藏起外露的情绪,保持着温软可人的面具。
还有那一桩丝毫不曾提及的婚事,恐怕在他们眼中,她和谢如意,是不是亲骨肉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薛珩虽然略微不忍,但他清楚,这些谋算是这种高门里的家常便饭,兰庭能够认清这些对她有益无害。
从前在定王府,那些后宅斗争她身为外人,不必掺和进去,眼不见心不烦,但现在的庆安侯府,是她的家,就必须要接受这些。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他们不是善于谈笑的人,坐在一起,似乎就已经足够安心,不再需要多余的言语来巩固什么。
但久别后,似乎又变得疏离。
兰庭静默半晌,忽而问他:“进京后,你回旧宅看过了吗?”
薛珩不同于兰庭,他清楚明了自己的姓氏祖籍身份,他有名有姓,他的父辈曾在盛京为官,家族也鼎盛过一阵。
只是后来没罪抄家,薛珩在外游学,躲过一劫后,为了躲避追捕,才会隐姓埋名多年,流落至当初的境地。
他也一直不敢回到盛京,只能在南地游荡,可想而知,一个前半生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公子,一夜之间,就成为了四处逃窜的罪人。
这也是薛珩不能走正经武举的缘故,他只能以草民之身,投到陆崖的账下,如今在入定王门庭。
他为兰庭起名时,断断续续与她讲过薛家的旧事,那是刻在他心底的伤疤,能够提起来,说出来,是很不容易的,最后,还让她拜了薛家先人的牌位,唤作薛兰庭。
薛珩眸光扫过她绣着瑞香花纹的衣袖,雅致温婉,玉白的手指搭在杯子上,指尖泛着一点温润的光泽,淡淡地说:“没有必要,你也别去。”
兰庭知道他的脾性,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动摇分毫,兰庭曾经问过他,倘若不能为薛家复起,会不会一生不甘,那时候,兰庭听了很多说书的恩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