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你想起我们?小萱,他不是爸爸。”
“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想,如果他是,该多好!”
忽然的安静,划破了紧绷的空气,悠悠的胡琴声重诉,是很久前这间房中那个女孩,那个消失了二十年、温柔的声音……
“这正是我担心的,”许久,季怀天叹了口气,“为了一个不知你在做什么的人,甘于抹掉自己。”
“妈妈走了,还有什么可抹掉。”
“好了。”季怀天松开手,起身,走到留声机边,拨开唱臂,房间彻底安静下来,“明早把他弄走,跟大若回西藏去。不要再用痛苦的童年记忆来愚弄现在的你,你最应该理解自己的心理,你想补偿的是小时候需要陪伴的爸爸妈妈,不是男人。”
“您说的对,我是在补偿小时候,因为,六岁那年,我失去的不只是妈妈!”
“浑丫头,这胡说的什么!”
季怀天气得大声呵斥,眼看着她慢慢走过来,走到他身边,扬起脸,看着他。小脸白得透明,唇瓣都不见血色,两只黑珍珠般的眼睛就这么毫无杂陈地看着他,近近的。恍惚间,像小时候那个小娃娃,她从不哭、不闹,不管妈妈走多久,她都是安安静静蜷缩在他怀里,就这么看着他,一眨不眨的,困得小脑袋点点悠悠也舍不得闭上眼睛,就好像一闭上,他就消失了……
“爸,有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么多年,您知道,我也知道,可却从来说不出口,现在,我告诉你:我恨你。”
“恨到时间都失了效应,恨到连我自己都忘了曾经不恨的滋味。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从来没有从你身上继承这冰冷的神经,我不会爱,我讨厌牵挂,顾辰一走,我的心才落了地,又开始希望我能像你一样,断绝,不在乎。可是,他死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究竟还是不如你,我是那么怕他死。怕到突然间,我的存在都没了意义。”
突然的转折,两个男人的交替在她口中几乎混乱,听起来却又那么明确,季怀天皱眉,“张星野?”
“他高反进了ICU,命悬一线。那个时候,我就在山上,近在咫尺,却没有听到一丁点的消息。这个拼了一切一心想跟我离婚的男人,不想见我。”
泪,忽然从眼底涌起,没有遮挡,没有犹豫,一颗颗滑过冰凉的腮边,聚在瘦削的下巴,滴滴答答……
“我突然意识到,我真的,就是你。我就是那个,爱人在死亡的最后一刻都不敢惊动的人。我以为,从此以后,生死两边,他再不会见我。那种解脱,让我那么自由,觉得生命好长,觉得茫茫大山都放不满,笔下的空洞让我突然博大。大若说,我又打通了一窍。他错了,我不是通了一窍,是完全的空了,再也没有任何阻隔……”
“没想到,他竟然又追来了。他不是个没计划的人,不会不知道您是何许人。他只是,很绝望。对我,真的绝望。这个念头让我害怕,我承诺那么多,他没有一个字相信……”
“我在想,如果妈妈躲过了那场劫难,她还会不会一如当初继续下去,会不会还跟着你、等着你。这个答案,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我只知道,在离开这个世界前,我欠一个人,欠他一条命,欠他一个,离婚。”
作者有话要说: Hello, hello,欢迎新来的小天使,抱抱不离不弃的大天使。感谢在2020-05-29 07:27:24~2020-06-22 07:3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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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风小了一些, 偶尔卷着叶子在天井里沙沙地打转;老槐的腰早就压得直不起来,抬手可及的枝杈漏出浓重的夜色。
身后的房间终于没有了留声机的声音,心慢慢透了条缝, 季萱扬起头,额头细蒙蒙的汗珠, 风一吹, 凉凉的。
西屋的灯还亮着, 东屋也亮着。大若又在抽烟,影子扣在窗帘上,毫无睡意;而另一边, 不知窗外几何的他又在做什么……
上了台阶, 站在门外。心忽然顿住,这么久,她只找过他一次, 到他公司,毫不避讳地就那么去了, 只是因为和彤彤聊天想起自己不久的远行, 忽然就想见他。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 能不能见,她这个样子该不该出现在他的同事、客户面前?就像当初给他送手机, 想当然地就去了。现在,站在门外, 才发现哪怕多考虑他一丁点, 她就连叩门的勇气都没有。
手还在抖,那一大通话惊到了老爹,也惊到了自己。从来不知道心里有那么多给他的话, 不知道,自己又那么多话。倒空了,心不虚了,只是身上变得没力气……
一分,一秒,站着,挡在这扇熟悉的门外,窝了风,莫名觉得安全,手抚在门上,心怦怦在跳,这么冷的夜依然压不住,可人却觉得这么踏实,实实在在的感觉,自从那天接到岳绍辉的短信,就再也没有过的感觉……
掉漆的门,窗子里透出的一点光亮斜过来更是斑驳立体,手指轻轻蹭着,门那边的影像又是大若拍来的照片。瘦了,笑起来还是那个程式化的样子,精致衣装,款款风度,刻板又无趣。纸上的那个男人,是她想出来的,还是只给她的……
正一个人安心地发呆,忽然,手机震动。
摸出来一看。
张星野:萱,睡了么?
摸这屏幕上的字,她笑了,眼里最后蓄着的一颗泪掉了出来。好久不和她联系了,一鼓作气、孤注一掷的家伙,应该是想憋着一个骄傲的胜利再来找她,可深夜这一条信息,就败得一塌糊涂。老爹给了他什么,让他终于知道这是最后了?有没有后悔走这一步,是不是还不如接受她的随意,现在……认了么?
抬手,叩门。
门声很轻,可是里面立刻有起身的动静,太急,似乎还碰倒了什么。
季萱抿抿唇,这特么张星野,紧张了?
忽然敞开的门比夜风更重,扑面过来,站了这么久,她还是不由得一怔……
短短起身的功夫还戴了眼镜,衬衣,西裤,张总整齐得像刚从办公桌前站起,这一日,究竟是怎么搞的,老旧逼仄的小屋里没折出半点的褶皱。看到她,一瞬间脸上谦恭的表情就僵住,像做错事被逮了正着,又像……不认得了。
瘦了,瘦了好多,衬衣的肩头都凸了起来,深秋的夜风吹来,白衬衣晃晃的;老房子冷,男人从来意气风发,忽然的单薄在她心底不由得就腻了一下,想着张开手臂抱他,抱紧,会不会受不了……
眼前的女孩,和他梦里没有区别,目光直看过来,没什么情绪,唯一不同的,是在梦里,她腮边没有这一颗泪。
张星野不知道这情形他是该马上解释还是先道歉?其实,都无所谓了,他根本……张不开口。来之前,就知道走出这一步就没有退路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得面对她,更没想到,他以为认输的心在看到这张冷冰冰的小脸那一瞬间就后悔了。
多聪明的女孩,直接到刻薄,从不会给人留遐想的余地。只是,他们这种夹缝里的关系,让她曾经的打算在他无休止的承诺、反悔和纠缠下变得迟迟不能结果。这一次,他也以为他能忍得住,可是深夜一个信息就把自己的颓丧都给她传了过去,此刻面对,还能再说什么?
“我还没睡呢,你呢?”
她轻声说了一句,回复了他的短信。男人还是僵着,看着她。季萱感觉得到他没有下文了,于是自己走进房中。
不记得上一次进这间屋是什么时候,此刻看着,布置得跟老爸的书房挺像的。不,除了最近两年才换的那把躺椅,其他……一模一样。宽大的书桌,笨重的书柜,还有一部同样不知道什么年代的留声机,古老的雕花木头窗上挂着褪了色的蓝色布窗帘。
环顾四周,这种陌生到落灰又熟悉到排斥的感觉,季萱忍不住蹙了眉。这房里的一切都是老爸的痕迹,甚至这里的空气,呼吸起来都那么顽固,唯一的,是椅子拿开后临时搭的行军床,被厚厚的被褥遮着,格格不入地躺在房间正中。
她走过去坐下,抬头看着他。张星野犹豫了一下,也坐下来。
午夜突然的叩门,突然的出现,几十秒后,坐在一起,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多少思念都填不满,他完全没有抱她的冲动,甚至,不敢碰她。他承受不了的欲//望在深秋的四合院中、在与世隔绝的季家,显得那么尴尬,不合时宜。
“为什么来?”
“对不起。”
沙哑的声音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预料到了,可她的眉头还是跟着紧了一下,“还没说呢,就不对了么?”
张星野苦笑一下,“愚蠢吧。”
她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这是默认么?她不会给他留面子,更不会给他自嘲的机会,现在绕过她,直接站在她的老父亲面前,他又想她能有什么反应?父女的关系僵在很多年前,僵在一个对自己的感觉懵懂又根深蒂固的年纪。他亲身体验过那种明知错又解不开 的恨,她的苦和倔他明明都知道,却还是决定利用。之前的决心和感觉此时此刻在她的沉默里显得是这么伤害和愚蠢,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萱,季老他……”
“我不想知道。”
一句噎回他去,季萱转头看着他,又问,“你还有别的话跟我说么?”
这次轮到他沉默,给她的话早就都告诉她了,一遍又一遍,各种形式,各种表达,她也烦不胜烦地说过很多次她都知道了,不要再说了。现在这局面,挽回,挽不回,他除了听天由命还有别的么……
“那我去睡了。”
说着季萱站起身,行军床距离门口有五六步,走过去,手握上门把手,身后,依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不是属于张星野的安静。他们之间,他从来都是那个不会静下来的,跟她说话,缠着她动作,炒菜的声音,煮面的味道,还有他莫名其妙的怒火,都会把她和周遭搅得不安宁。这就是为什么在他身边,她很少有机会能思考……
此刻,怎么安静得……像一片空白?
转回头……
四目相接,他的眉头那么深,手臂撑在床沿,肩头凸得很高,人越发瘦得嶙峋。眼睛里明明已经泛了红丝,目光紧紧扣在她身上,她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和她真的……就是这样毫无感应么?可这一眼,心里那根断掉的弦一下又绷起,疼得她眼泪打转。
转身回去,站在他面前,轻轻抚上他的脸颊,男人僵得石头一样,甚至都没有抬眼。她终于,把他逼到无路可走了……
“抱抱我吧。”
喃喃的,几乎没有声音,都不如男人干涩的骨节发出的声响,手臂张开把她裹住。他埋头在怀里的一瞬间,就不冷了,干瘪的心情忽然就泛滥成灾,满满的……
“星野……”
拢得这么紧,她低下头,推不开,不得不说:“眼镜。”
他这才顿了一下,稍稍松开,并没有抬头,认她摸索着把他的眼镜摘下。想放到一边去,可是,没了眼镜,更没了缝隙,勒得她几乎嵌在他怀里,呼吸都难,哪里还有转身的空间?
手指插在他发间,轻轻揉着。喜欢他的头发,喜欢那上面的味道,喜欢被他的矫情弄得更加矫情的发型,此刻,都软软地乱在她手里,揉搓。原来,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要有身体的接触才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彼此。可能,他是对的,哪来的什么心灵感应、遥远的思念,不抱着,就是失去……
“萱……”
“嗯,”
“对不起……啊?”
埋在怀里,他的声音更哑了,她不得不低头凑近,“后悔了?”
他终于抬眼看着她,没有眼镜,黑眼圈和血丝都这么近,一览无余的眸中,筋疲力尽。已经毫无遮拦了,他竟然还是摇了摇头。
“还不后悔?”
他笑了,“这么想让我后悔?”
“嗯。”
“不会。”
“会的。”
“唉,”他抬手轻轻撩开她的发丝,“一直看看你这小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就忘了,最应该让你瞧瞧我的。”
噗嗤,季萱笑了,“是么?”
“嗯。”
“这么说,我还能再看见你?”
“又不想见我啦?”
“什么时候?”她问。
“下周我出差,大概周五晚上能回来。周六吧?”
“嗯。”
她答应着,揽了他贴在怀里,轻轻闭上了眼睛,下周他还要来,布达拉宫,初冬的高原荒野上,看她……
软软的,是女孩最柔软的地方,包裹在她的味道里,每一次呼吸都满足得筋骨发软。女孩似水,她就是深山的一窝小泉,汩汩的,来路多少的坎坷,都抵不上这一口甘甜。张星野忽然觉得自己很蠢,是心里的渴望煎熬久了,挣扎,嫉妒,几乎都忘了抱着她是多么享受。想要得太多,得到的也太多,其实,他所谓的苦都是自己的贪婪……
“又不好好吃饭吧?”他喃喃地问。
“小了?”
这一声嘟囔就把他逗笑了,这个丫头,他不敢想的,她都敢,此情此形,还客气什么?张开嘴巴轻轻咬了一下,“嗯。”
“啊……”
不疼,可她跟着就叫了一下。张星野抬起头,灯光在他背后,正照着她的脸,像极了那天墓园的夕阳,旁人会睁不开眼,她却不觉得,任那一片灿烂在她眼中染尽、燃烧,她依然清净,我自独我……
“萱……”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