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不可能,蔡大人说他教子无方,才让穆围这般阴毒,不但没有从轻发落,反倒是将他也打了一顿板子打发了出去。”张三说道。
“蔡大人打得好。”苏阿荣忍不住兴奋喊道。
张三叹了口气,说道:“谁知道这穆村长知道此事绝无转圜之地,竟是撇下林长青的尸首都不顾了,直接带着人回乡了。”
“他放下话来,说林长青本来就不是穆家村的人,只是个外姓,若不是族人可怜哪里会有读书出头之日,如今他还害死了他们村唯一的童生,这样的人不配藏在穆家村。”
张三叹了口气,也觉得这穆家无赖,骂道:“这姓穆的是要让林长青死无葬身之地啊!”
苏阿荣也气愤的喊道:“当儿子的心狠手辣痛下杀手,当父亲的阴险奸诈心思歹毒,可见这恶人也是一脉相承,代代相传的。”
“是啊,可现在人都已经走了,总不能带着尸首追上去吧。”张三无奈说道,“就算我们把尸首送回穆家村,若是他们抛尸荒野,林秀才岂不是更惨。”
苏凤章眉头紧锁,古代人对丧葬十分重视,甚至超过了对婚庆的重视程度,对他们来说客死异乡已经很惨,最后还不能落叶归根更加凄凉。
“张大哥,如此的话长青的后事会由谁来处理?”苏凤章问道。
张三解释道:“往年也有客死异乡的旅人,若是找不到亲人的,先是停放在义庄,停满了日子就直接抬到乱葬岗埋了,若是留下钱财的,也能得一口棺材,若是没有,用草席卷一卷也是有的。”
苏凤章怎么可能让林长青被扔进乱葬岗,连忙问道:“张大哥,我能把他接走吗?”
听见这话张三倒是笑了一下,点头说道:“若是有友人愿意处理后事,衙门自然也不会拦着,林秀才的死因已经查清,凶手也抓拿归案了,苏秀才愿意的话只要跟义庄打个招呼就是,他们巴不得有人接手。”
“我自然是愿意的。”苏凤章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张三又说道:“苏秀才心善,湖山附近有几座荒山,花几个钱就能买一块地,找人挖个坟买块墓碑也用不了几个钱,以后也算有个祭祀的地方。”
“墓立在荒山之上未免太过凄凉,孤孤单单的,跟孤魂野鬼有什么两样。”明明他以前是无神论者,但这会儿却有了古人思维。
张三叹了口气,道:“虽说如此,好歹也有墓碑,比那些孤魂野鬼好多了,苏秀才以后每年记得祭祀一下,他在地下也不会饿着。”
连苏阿荣也说道:“是啊,这已经是最妥当的办法了,若是送回去穆家村,就算咱们强压着他们下了葬,等咱们一走,他们说不定就要掘坟刨墓,也不会有人供奉。”
“阿荣,你说能不能把长青葬在月溪山上?”苏凤章忽然问道。
苏阿荣吓了一跳,连忙说道:“二郎,这,村长和族老们肯定不会答应的,村里头外姓人都不一定能埋进祖坟,他们怎么会答应一个外人埋到那里?”
连张三也说:“不止如此,林长青是横死,死状凄惨,喊冤带恨,是个人都会心怀芥蒂,苏秀才,你能帮他立碑已经很不错了。”
可荒山之上无人看顾,一个孤坟又能留存几年,尤其是等他将来进京赶考,这般偏僻的地方长满了野草,说不准别人都不知道有坟墓,采山货的时候直接从上头才过去。
苏凤章却越想越觉得可行,他跳下车喊道:“张大哥,阿荣,你们等我一等。”
说完这话就直接朝着村子的方向跑去,他跑走的速度极快,苏阿荣在后头叫都叫不住,只得记得跳脚。
“二郎,二郎,村长肯定不能答应啊,你快回来,哎,要不咱们选一个好一点的山头。”
张三更是无奈喊道:“这苏秀才对林秀才也忒好了一些,哎,读书人的交情我是不懂,不过林秀才这辈子能有这么个朋友,愿意为他收尸,也不算白来人间这一趟喽。”
第86章 重泉
“不行,此事我绝不会同意。”作为月溪村的村长,苏文辉其实是一个很和善的人,即使遇到事情也愿意与人商量,但此时他却大皱眉头。
若不是来求他的是苏凤章,他们村最为出色的读书人,苏文辉恐怕会直接破口大骂。
苏凤章却并未直接放弃,反倒是继续说道:“大伯,长青是我至交好友,我实在是不忍心见他葬在荒郊野岭,死后凄凉。”
村长叹了口气,劝道:“你若是不忍心把他葬在荒山野岭,就出钱买一块地,找个人看着,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但是月溪山是万万不行的。”
月溪村人时候,大部分人都是葬在月溪山上,那一片地方等于村人的祖坟所在。
村长见他还要说话,一抬手阻止,又道:“你是知道的,林长青这是横死,别说他不是月溪村的人,就算是,我也不大赞同将他葬入月溪山。”
“这横死之人入葬有讲究,容易破坏一个地方的风水。”
“二郎,你就算不想想以后,也得想想你自己啊,把他葬到了月溪山上,影响了这一块的风水,到时候影响到你仕途可怎么办?”
“既然他是你的至交好友,那泉下有知的话,定然也不愿意因为此事反倒是牵累了你,二郎,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你已经因为此事有了牢狱之灾,怎么还能影响到以后呢?”
苏凤章却说道:“正因为知道他是好友,所以我才不怕,长青此人心地善良,若能葬入月溪山,他只会庇佑此地的村人,哪里会有害处。”
村长却还是摇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就算我同意了,几位族老也不会同意,村里人也不会同意,此事不要再提了。”
苏凤章忽然一撩下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村长连忙要扶他起来:“二郎,你这是做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你这是要折大伯的寿啊!”
苏凤章却抬头说道:“大伯,不需要葬在村人祖坟那一带,只需不太偏僻的地方就可以,求求您帮我这一次吧。”
“文人自有正气,长青也已经沉冤昭雪,又不是葬入苏家的祖坟,绝不会影响此地风水。”
“到时候我会请来高僧做法事,让村人们安心,大伯,我只是不想他身前活得艰难,死后连一个像样的安身之所也没有。”
见他苦苦哀求,甚至不惜下跪,苏文辉忍不住有些动摇,心中想着既然不是祖坟,又在偏僻之处的话,说不定真的不会有影响。
“只能是西半坡那边,且不能靠近村人的坟。”苏文辉最后说道。
苏凤章见状,连声说道:“是,侄儿知道,绝不会影响到村里人的。”
等他起身走了,听见动静的村长夫人走出来,皱眉说道:“当家的,你就这么答应了?林长青又不是月溪村的人,又是除夕横死,实在是不太吉利。”
苏文辉心底何尝是愿意的,但他叹了口气,说:“二郎执意如此,若是我不日不同意,只怕他要一直跪着。”
村长夫人也说:“这孩子平日里进退有度,怎么这次这般较真,死都死了,葬在哪里还不都一样,林长青又没有子嗣,以后早晚都是要断了香火的。”
苏文辉听了这话,反倒是说道:“话不能这么说……二郎这孩子重情重义,对一个友人也能尽心尽力,这倒也是一件好事。”
村长夫人不明白的问道:“好在哪里?”
苏文辉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其实这几年看下来,苏文辉也发现了,二郎看似对谁都客客气气,但实实在在能被他放在心上的,也就是苏家那几人罢了。
之前他还在担心二郎与族人不太亲近,将来就算出息了也庇护有限,但如今看来倒是他想多了,二郎对友人都能如此,对族人肯定会更加上心才是。
苏凤章却不知道村长会勉强答应,却有这些缘故在里头。
他一回来,苏阿荣就喊道:“二郎,村长他是不是不答应,其实不答应也没事,咱们慢慢找,给林秀才找块好地方就是了。”
苏凤章却说:“他答应了,只是长青的身后事怎么办还得商量一下。”
“答应了?!”苏阿荣惊讶的叫道。
连张三都奇怪,还说道:“看来这月溪村村长倒是通人情,既然如此,倒是解决了一件难事儿,想必义庄那边也能安心了。”
林长青死在除夕,至今已经在义庄停灵了十天,如果不是这时候天气冷,恐怕尸身都要有味道了,若不是他有秀才的功名,义庄那边早早的就要处理掉。
等苏凤章赶到义庄的时候,里头只有一个半老头子看着,听闻他们的来意就连忙说道:“总算是来了,哎再不来就看不到喽。”
苏凤章随着他一路走进去,苏阿荣跟在后头脸色发白,低声说道:“二郎,这义庄里头凉飕飕的,看着都渗人。”
看门的老头听见了,笑道:“可不是吗,这是住死人的地方,能不渗人吗?”
“行了,就在这里,你们瞧一眼,看看什么时候把他抬头。”
义庄里头自然不会附赠棺材,事实上在这年头棺材是金贵的东西,价格不菲,乡间人家的棺材通常是自己打的,不然可买不起。
林长青就这么躺在一块木板上,身上蒙着一块白布,只是依稀能够看出身形来。
苏凤章慢慢靠近,伸出手想要拉开那块白布。
苏阿荣一把拽住他,说:“二郎,还是我来吧。”
苏凤章却摇了摇头,亲手慢慢的拉开那块布。
白布底下,林长青的脸是青灰色的,大约是清理过了没有什么血迹,也并无伤痕,但这种颜色带着冰冷,一直能把人的心都凉透了。
苏凤章忽然想到了第一次遇见林长青的那一日,那天他第一次去县学,在学堂里头被几个生员围着说话,林长青坐在最后头的位置,自顾自的看书,连头也没抬一下。
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似乎是想要过去打个招呼,但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谁能想到几个月后,他们反倒是成了最好的朋友,而那个会跟他争论诗中用哪个字最好,会因为别人的一点善意而心怀感激的人,永远失去了生息。
“二郎,你没事吧?”苏阿荣有些担心的问道,实在是苏凤章此刻的神情让人担心。
“我没事。”有事的不是他……苏凤章伸手将白布拉好,这才对那位老头说道,“还要劳烦大爷看顾几日,等我回去准备好了就来接他。”
“死人还用什么看顾,你记得来把他接走就成。”看门大爷不知道想到什么,补了一句,“早点来,不然尸身臭了可不好办喽。”
苏凤章没让林长青就等,回去与苏赵氏商量之后,第二日就过来接人了。
苏赵氏其实也不愿意林长青在家中出殡,但村长已经同意了,她知道儿子与林长青的交情,最后也只得答应了。
对此苏凤章也是心怀愧疚,这年头除非是自家人,否则出殡一事十分晦气,连办丧事的时候都不能随意借用别人家的地方,怕沾了晦气。
苏赵氏能答应下来,无非是对儿子的一腔爱意,又因为他才是苏家真正当家做主的人,但因为此事,村中颇有几分非议。
虽说大家心中都有几分忌讳,但丧事还是顺顺利利的办起来了,依照月溪村这边的规矩停灵三天之后再出葬,苏凤章请了僧人念经超度,却是没有办丧宴。
林长青无亲无故,他的族人甚至不打算将他接回去,苏凤章也没有通知他们的意思。
月溪村人与林长青素不相识,自然也不会上门吃这顿豆腐饭,苏凤章索性就不办了,只是每日供奉饭菜,他自己在灵前烧纸守灵。
苏赵氏舍不得儿子这般辛苦,端了饭菜让他吃,又说:“吃完了你就去睡一会儿,娘帮你守着,放心吧,娘会好好烧纸的。”
苏凤章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才说道:“娘,还是我来吧,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苏赵氏叹了口气,道:“你做的还不够多吗,林秀才去世跟你毫无关系啊。”
“我知道。”苏凤章却时不时会想起那一晚没有喂进去的灵泉水,他扫开似有若无的愧疚,说道,“只是想要送他最后一程,尽最后一份心吧了。”
“罢了,娘也不劝你,只是你记住可不能弄坏了身子,别让我这当娘的担心,知道吗?”苏赵氏见他还能好好吃饭,倒是略微放心了一些。
苏凤章原以为不会有人过来祭拜了,等到第二日却陆陆续续有读书人前来,有些是同窗,有些看着眼生,应该不是县学的生员,只是听闻了此事过来祭拜。
刘雄几个索性留下来陪他一起烧纸,口中说道:“想他活着的时候才华横溢,人人夸张,没想到落到这般的下场,只怪那个心狠手辣的家伙。”
苏凤章却不想在灵前提起那个名字,只是说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长青若是能听见的话,恐怕也是不爱听的。”
刘雄听了也是叹气。
第三天早上,天色蒙蒙发灰,这一日的冷风吹得人骨子里都发冷,苏凤章出了大价格才请来抬棺的人,他自己提着一篮子的纸钱,一路洒下去。
一直到很多年后,苏凤章依旧记得洒落值钱的感觉,值钱粗糙的手感让人心生厌恶,它们无牵无挂随风飘落,甚至不能带给他一点安慰。
第87章 旅人
林长青出殡后没几日便是元宵,村里头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灯笼,有些心灵手巧的还做了兔子灯老虎灯,还没天黑,小孩子们就提着灯笼到处跑了。
原本苏凤章答应过弟弟要带他们进城看灯会,如今出了这事儿自然是不成了。
苏兰章是个懂事的孩子,主动拉着哥哥说:“二哥,灯会年年都有,以后我们再去看就行了,今年我想在家里头陪着娘和姨娘。”
伸手摸了摸苏兰章的头发,“好吧,那待会儿让魏娘子多做一些好吃的。”
领了弟弟的好意,苏凤章也不想因为自己难过,就让一家人都跟着冷冷清清,城里头不想去,花灯却是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