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若幽颔首,“正是,太医院如今开的方子,也大都是温补为主,因病瘾难从脉象上看得出,毒发也不过片刻,谁也不知这病瘾是为何得来的,今日我将义父此法告诉了侯爷,侯爷觉得义父此法或许能出奇制胜。”
程蕴之眉头高高一挑,“不是要去衙门吗”
薄若幽轻咳一声,“因还想问问宋大人的案子……”
程蕴之一脸的女大不中留模样,薄若幽赶忙将宋昱的案子说了一遍,待说到怀疑宋昱乃是自杀,程蕴之亦面露感慨,“洛州丝绸的名头的确是十几年才兴起的,后来洛州当地的官员换了一批之后,如今又没落了。”
说至此程蕴之语声一凉,“庙堂政治,到处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宋昱若真是自杀,自杀之后牵连出这般多的人,也算他求仁得仁,可倘若只是卷入贪腐之中被毒杀,那亦是他的命数,且看能不能找到证据吧。”
薄若幽应是,又陪着程蕴之看药典,这两日衙门也在忙黄金膏的乱子,薄若幽便未曾去应卯,待到了晚间,又陪程蕴之去看望黄霖,此刻的黄霖倒是清醒了许多,见麻烦了程蕴之,又令父母伤心劳累,他亦一脸愧疚,虽喝不下汤药,却还是强逼自己咽了半碗。
父女二人留到二更天才归家,程蕴之本还想等等看黄霖会否毒发,却未曾等到,他亦希望黄霖毒发的间隔越来越长才好,便先回家歇下,又令黄家随时来叫。
薄若幽歇下之后有些牵挂宋昱的案子,而这夜睡到五更天之时,薄家的院门忽然被敲响了,黄家的仆从慌乱而来,说黄霖的毒发作了!
薄若幽和程蕴之极快的穿衣过去黄家,待进了内室,一眼看到黄霖又在床榻之上挣扎,他手脚都被绑着,弄出一片青紫淤痕,程蕴之将白日里制好的香药丸迅速点着,而后便放在了黄霖身侧,那烟气冒出来,黄霖一开始未曾闻出是黄金膏的味道,可很快,他身上的抽搐难耐减轻了稍许,眼角的泪亦制住了。
虽然不可治本,可此物还是给了他稍许慰藉,他凑在那点香药丸的香炉旁边,几乎有些痴醉的疯狂吸气,猛吸几口,容色一舒,待那痛苦再涌上来,便再猛吸几口,如此回环往复几次,他身上挣扎的力道小了,意识也未彻底瓦解。
待天亮之后,他此番毒瘾总算被捱了过去,前两次闹得要寻短见,此番捱过去之后人却还是清醒的,也未至脱力晕厥,程蕴之赶忙为他请脉,从脉象看亦比前两次温和的多。
程蕴之呼出口气,“看样子小有成效,这里面我只加了些许黄金膏,其余皆是沉檀香料和几味草药,已将对他的损伤降到最小,今日一定要好生用药用膳,万万不能大意。”
程蕴之沉吟片刻,除了问脉,又上前摸了摸黄霖身上肩背往脑袋顶上的穴道,待回家之时便道:“毒发之时,病患皆有癫狂之状,给我之感,仿佛伤了脑袋上的脉络,因此我想着是否能用针灸之法外加用药,方可见效快些。”
薄若幽知道些手足麻痹症和疯症可用针灸之法医治,此番解毒,却还未想过,不由有些佩服程蕴之有从前的家学底蕴,并非她可比的,她自然鼓励程蕴之,待进了家门,程蕴之直奔书房,又埋头钻研起来,薄若幽看在眼底,心中甚慰,又在旁打下手。
待到了午时,程家的门再度被敲响,周良本以为是黄家人,可开了门,才见是侯府侍从,是来给薄若幽带话的,薄若幽到了门口,侍从便道:“姑娘,侯爷命小人们给您带话,宋大人买药的地方已经找到了,果然与您料想的一般,侯爷请您不必挂心此案,若得空可去侯府,到时候再将细则讲与您听。”
薄若幽应下之后侍从便转身离开,她想了想,只觉此案竟是自杀,那命案便破了,便也不着急去侯府探问,便还是回书房帮程蕴之的忙。
待将结果告知程蕴之,程蕴之亦亦有些唏嘘,“只是不知其中内情如何。”
薄若幽料想着霍危楼此刻只怕正在审问卫荃,也不知能否顺遂,父女二人又说了会子朝官们的起起落落,又将心思落在了解毒之上。
命案既了了,如今最重要的事便是解黄金膏之毒,不仅黄霖急,霍轻鸿急,眼下整个京城千余病患都在翘首以盼,而周良每日出门皆能听闻不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之传言,罪魁祸首皆是黄金膏,程蕴之面上虽是不显,却也越发紧迫起来,他开出许多方子,又配了许多香药丸药,还想找出替代黄金膏的别的草药,不过两日,整个程家庭院之内晒满了周良新采买的药材,不知道的,还以为程家要做药材生意。
这两日之间,程蕴之亦在给黄霖试针灸之法,有无解除毒瘾暂且还看不出效果,可因毒发而生的头痛体虚等并发之症却减轻了许多,除却毒发时仍然颇为难受,其余时间能用药吃饭,人的精气神也恢复了些许,程蕴之觉得法子找对了。
见黄霖这般明显的恢复了几分精神,薄若幽便记挂起了霍轻鸿,到了这日晚间,她便道出心中所想,想请程蕴之去看看霍轻鸿,这些年程蕴之从不给旁人看病,此番也是近邻之家,病瘾就发在他眼皮子底下。
她有些忐忑,谁知犹豫一番道出之后,程蕴之叹口气道:“我知道那霍家世子也染上了这毒,不说你如今的心思,只凭武昭侯救过你数次,这也是应该的,只是如今我心中还未确定此法效用如何,也不好贸然上门,尤其他身份尊贵,或许已得了解毒之法呢?”
这两日周良出门,却未听闻城南病营得了解毒之法,因此薄若幽猜测侯府多半也无头绪,不过要给霍轻鸿看病,她也觉周全些好,“那明日女儿去侯府看看,问清楚了再来告诉义父,若是需要咱们义父便去看,若是已有了解毒法子,咱们也算尽了心力。”
程蕴之笑着应了,父女二人这才各自回房安歇,第二日用了早膳,薄若幽乘马车往侯府去,她算起来已有三日不曾见过霍危楼,待到了侯府,听闻霍危楼人在府内时,心底顿时一喜,然而还未走至正院,却见两个侍从端着汤药急匆匆的往客院去。
那是霍轻鸿如今住着的方向,薄若幽眉头拧着,忙跟着往客院走,刚走到院门,便听屋内一片吵闹之声,一眼望去,霍危楼侧身站在正厅中,身如雕石,目光却望着暖阁。
“大哥,你杀了我吧!”霍轻鸿痛苦的吼叫声响了起来。
“我不配做你的兄弟——”
“大伯生来便是国公府世子,本就比我父亲贵胄,后来娶了长公主……更是……更是显贵,你自小便是小辈们的楷模……我做什么都会与你比较,我比不过你,父亲亦告诉我你注定是要掌权的,一个霍家,不可能两个都重权在我,他令我做个富贵小公爷便好,我……我这才想着什么都不比了,我心甘情愿做个纨绔,从小到大,无人知我也有不甘……”
“如今我却变成这般生不如死的模样……”
“你杀了我吧,我当真忍受不了了……”
侍从们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薄若幽亦听得有些震惊,很快福公公的声音传出,待着祈求的哄着道:“世子,你莫要再说了,侯爷都是为了你好,你乖乖的喝药,喝了药就好了……”
“要么给我,要么杀了我,不要再这般折磨我了,我真的好难受,大哥,为何你就不能对我心软呢,你从不会对任何人心软,你与大伯母一样,当年,大伯就是这般被逼死……”
“世子!”福公公急喝一声,“你别说了世子,你不能说这样的话……”
“我能说,我什么都能说,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被这样折磨致死,我哪里还是国公府的世子啊,我要说,我要把憋了这些年的话都说出来……”
霍轻鸿已经力竭,却还是不管不顾的将嗓子都喊哑了,福公公在旁苦声劝着,还有明归澜低斥的声音,可霍轻鸿却像是故意的一样,继续扯着嗓子道:“我就知道我如何求你你都不会心软的,你连自己亲生母亲也不管,你是掌了权了,可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你比我这个一无是处的人还要可怜,你们一家四口,都没有好下——”
有什么东西摔碎了,薄若幽听到福公公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尖利声音在斥责霍轻鸿,霍轻鸿却嘶哑着嗓子笑起来,又开始断断续续说着诛心之言,可大抵嗓子已经吼破了,字词都难再成句,福公公满是怒意的斥责着什么。
分明耳畔还有杂声,可薄若幽望着霍危楼,却觉他四周充斥着令人发寒的死寂,院子里的侍从们都低着头,仿佛都已经成了石像,薄若幽心弦紧绷着,心思还未动,脚步已迈了出去,她走的有些着急,可都要跨进门槛了,霍危楼才听到响动转头看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薄若幽从霍危楼眼底看到了一片深不可见的空茫,仿佛所有逼人的明光都被深渊吞噬,而他自己,亦快要被冰冷的昏暗浸没一般,等薄若幽走到他跟前,他眼底才有了几分神采,他转过身来,“你怎来了。”
他不知在此站了多久,也不知听了霍轻鸿多久的胡言乱语,一开口,有些许久未曾出声的哑嗓,薄若幽往暖阁看了一眼,“侯爷那日令我过府,侯爷忘了吗?”
霍危楼回想了一下,想起那日命人去告诉她宋昱的案子,他点了点头,抬步出了门,“你跟我来。”
薄若幽忙跟上去,他脚步走的不急不缓,亦很稳,背影挺的笔直,似一把被剑鞘包裹着的寒刃,可即便隔着剑鞘,都给人生人勿近之感,薄若幽紧赶慢赶的跟上,一路跟着他进了书房。
到了书房,他转身指了指窗下矮榻令薄若幽落座,见她未动,也不多言,只是眉眼如常的道:“宋昱的确是当日买的药,他也并非没有带钱带,他买药之时,将身上的十来两银子都给了店家,却只要了一小包砒霜,因为这个,卖药的掌柜对他印象格外深,那药铺在三清观以东的巷弄里,十分偏僻,当日花了些功夫,至半夜才找到……”
他竟以为她当真是来问案情的,一开口便不曾停下,那双眸子晦暗难明,若不细看,几乎与平日里的他并无分别,可听得仔细了,方才能察觉出他惯常沉肃的语调之下,夹带着几分令人揪心的艰涩。
“宋昱当日买药的时辰也对上了,买了药之后,按照脚程算,也正好和他去茶肆的时间对上,且店铺中的大夫说,那等剂量的砒霜,要使人致死,正是要花上三个多时辰,亦与宋昱当日毒发身亡的时辰合上……”
霍危楼继续说着,语气无波无澜,仿佛给他世上最苦的黄连,他也能面不改色咽下去,薄若幽听着听着,忽然快步上前来,倾身便将他抱了住。
第125章 六花飞21
霍危楼不疾不徐的话应声而断。
他素来是极愿与她亲近之人, 可此时被她揽住腰身,竟愣了好几息胸口才生了些起伏,“幽幽——”
他沉声开口, 嗓子似更哑,可垂在身侧的手却未动。
薄若幽见状手抱得更紧了些, 脸颊在他胸口蹭了蹭, 这才觉他身上竟没了往日的暖意, 只是他胸膛挺阔,与她想象之中一般宽厚硬实。
她没说话,更往他身上靠近了些, 这时, 霍危楼手才抬起来,将她揽住,臂弯越收越紧, 手在她背脊上游弋,而后将她深深扣在了怀里。
他低头在她发顶深吸了口气, 又长长呼出, 笔挺的背脊终于松活下来。
薄若幽几乎能感觉到他轻薄绸衫之下硬实的肌理,羞涩在她眉眼间一闪而过, 她语声轻软的道:“世子毒发之时失了神志,侯爷万莫将他所言放在心上。”
霍危楼“嗯”了一声, 薄若幽话锋一转有些恼的道:“世子也实在太过放纵自己,此番所言虽是不清醒之时说的, 可不知他从前有无此般念头, 世子从前在侯爷跟前最是乖顺,等他此番好了,侯爷定要好好教训他才好。”
说着她语声一低, “我还从未听过有人这般与侯爷说话,便是我都想替侯爷打他才好。”说完她脸颊又在霍危楼心口蹭了蹭,“侯爷是世上最好的兄长,他怎能如此令侯爷寒心。”
霍危楼胸膛极快的起伏了一下,似未想到她能如此安慰他,她前面所言不过故意说的轻松,又说霍轻鸿并非发自本心,又斥责霍轻鸿做错了要替他出气,可唯独这最后一句,心疼之意溢于言表,才是她真正想说的,瞬间便抚慰到了他佯装无碍之下的痛处。
他呼吸发紧,情愫在心底满溢,喉头梗住的苦涩终于在这时烟消云散了,他又深吸口气,一把将薄若幽抱起,往前走了两步,将她放在了书案之上,此行令薄若幽微微一惊,她这般坐在书案之上,抬眸便能与他平视。
霍危楼眸色幽深的望着她,额头几乎快抵在她额上,薄若幽顿时心跳快了些,他却沉着嗓子道:“适才都听到了?”
薄若幽想到霍轻鸿所言的那些话,心底又有些酸楚,点头“嗯”了一声。
霍危楼唇角扯了扯,笑意颇为苦涩,“可觉害怕?”
薄若幽莫名,“为何害怕?”
霍危楼此时竟默然了一瞬,而后才道:“因他所言,并非皆是虚言。”
薄若幽回想霍轻鸿的话,不知哪些是气话哪些是真的,霍危楼涩声道:“我父亲过世的早,他与我母亲十分不睦,他也并非对外说的病亡。”
霍轻鸿说定国公乃是被长公主逼死的,薄若幽心底微惊,莫非是真的?
看她有些恍然意外之感,霍危楼便又倾身将她抱了住,她如今坐着高了些,下颌能落在他肩头,他亦与她交颈而拥。
“我母亲贵为长公主,婚嫁之初,是她看中的我父亲,我父亲对母亲本无爱慕,却不得不接受赐婚,成婚之初还算相敬如宾,可本朝规矩,做了驸马之后,便不得在朝中手握实权,因此我父亲虽然额外加封了定国公,却不过是个闲差。”
“父亲越来越消沉,待我出生之后才好了些许,可不过几年,他又觉苦闷,在我妹妹出生后,他甚至起了纳妾的心思,他将一个早年间有过交集的世交之女接回了府中。”
薄若幽心口一震,难怪霍轻鸿那时提到了“一家四口”,她彼时未曾上心,此刻方才明白原来是霍危楼曾有个妹妹,更想不出做为驸马的定国公怎会如此一意孤行。
霍危楼继续在她耳边道:“我母亲因此大怒,与父亲闹得不可开交,那时我妹妹还不满一岁,因他们夫妻反目,下人看护不力,令我妹妹得了急病,很快便夭折了。”
薄若幽眼瞳一颤,忍不住抱住了他,霍危楼继续道:“我母亲因此悲痛欲绝,处死了父亲的妾室,又囚禁了父亲,以整个霍家的前程相逼,她想令父亲认错写罪己书,可父亲抵死不认,就这般过了大半年后……他上吊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