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处,薄若幽忍不住问道:“大人,朝中可有西南的消息?”
孙钊面色陈定道:“自然有的,西南那边隔几日便要上折子奏报至陛下手中,今日还议事了,说是西南官场之上牵连甚广,此番因为此毒物,西南一带的官场要生出大动荡。”顿了顿,孙钊又道:“据说连西南驻军都调动了。”
薄若幽心头微颤,却又不好问太多,想到霍危楼这几日未曾来信,只觉得他一定是忙的脱不开身,却不敢往他会否遇见危险上想。
既决定要去刘府,吴襄也不耽误,用了午膳,便带着薄若幽一道前往刘家。
刘家住在平康坊内,因此前是五代世袭的伯爵府邸,门庭十分煊赫,刘家人早知道衙门要来人,很快便请他们入内,没多时,又是刘焱出来迎接。
“吴捕头要查问什么,要见什么人,尽管告知我,我为捕头安排。”
吴襄蹙眉道:“府上四公子在何处?”
刘焱面色微变,沉吟片刻才抬步,“四弟在病中,捕头既然想见,我便带路,随我来吧——”
刘家今日格外有些沉寂,吴襄昨夜来时,白日宴会已毕,府内仆从如云,热闹纷呈,可今日瞧着,似乎连仆从都少了许多,他心中留意,却未问出口,只沿着府中廊道一路往深处去,没多时便进了一处小院。
“这是四弟的院子,只是他近来在病中,一直养着身子,极少出门。”
刘焱和颜悦色的说完便快步进门,又进了暖阁,与一人说了几句话之后才令他们进门,待入暖阁,便见一个清瘦的年轻公子半躺在榻上,身上盖着锦被,一副病容,而暖阁内弥漫着一股子苦涩的药味,薄若幽稍稍一闻,已知他用的什么药。
四公子刘恒只听是衙门的人来了,却没想到还有个女子,一时面露讶色,“衙门竟有女子”
“薄姑娘是我们衙门的女仵作。”吴襄说完又问:“四公子得的什么病?”
刘恒眼神闪了下,“风寒罢了。”
吴襄看向薄若幽,薄若幽先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吴襄与薄若幽亦有默契,顿时明白过来,他扯了扯唇,“四公子病了多日了吧?想必十分难捱,若在府中治不好,倒是能去城南病营试试。”
刘恒神色微变,刘焱亦挑眉,他看向薄若幽,眼底带着几分审视。
“不知捕头在说什么。”
吴襄好整以暇道:“中了黄金膏的毒,也不算罪责,看四公子模样,中的毒不算重,实在不行,可以去城南要个汤药的方子,反正如今那药方已昭告天下。”
刘恒面色几变,末了冷嗤了一声,“捕头还是问正事吧。”
“初五初六这几日,四公子可曾出城?”
刘恒淡然的道:“初六出了。”
“去了何处?”
“去相国寺拜佛——”
吴襄扬眉,刘恒淡声道:“你也看到了,我有病在身,平日里能起身走动之时便想着去拜拜佛上上香,要祈求佛祖保佑早些痊愈,且那日我回来的途中便身体不适,回府门的时候,是被人抬进来的,这一点大家都知道,而从那日到现在,我一直在府内养病,这院子都不曾出过。”
吴襄唇角微抿,“好,别的也没了。”
刘恒到底是世家公子,不愿与衙门好言配合,吴襄便也不在他此处浪费时间,便与刘焱道:“请公子带我们去七小姐的院子瞧瞧。”
刘焱从善如流带他们出门,去的路上,吴襄又道:“还要劳烦公子将府内门房,诸位主子的贴身侍从,以及府内管事嬷嬷们集合在一处问话。”
刘焱应声,令身后小厮去传话,不多时几人停在了一处偏僻院落之前。
这院子在府中西北角上,若按风水算,当真是最不好的一处,且院落狭小,门庭之上朱漆斑驳,似乎多年未曾修整,刘焱也有些不自在,“因七妹妹早前被送走,因此这院子荒芜下来了。”
进了院内,里头的确荒草丛生,然而也遮掩不住刘府内对刘瑶的苛待疏忽,吴襄和薄若幽也不揭破,带着几个衙差进了中庭。
房门已经上锁,刘焱开了门,一行人进了屋子,半年不曾住人的屋子已经落满了灰尘,房梁之上偶然可见蛛网,薄若幽看着这一切,几乎怀疑刘家将刘瑶送走之后,并没有把她接回来的打算,她暗暗走过正堂,而后转入暖阁。
暖阁内堆着几个箱笼,正是从水月庵搬回来的刘瑶遗物。
刘焱便道:“还没有收拾,是打算等七妹妹遗体送回来,跟着遗体一起下葬的。”
箱笼胡乱的堆放在地,侍从只将几样稍微值钱一些的摆件拿了出来,而打开的箱盖子半敞着,能看到笔墨纸砚和书册子堆压在下。
薄若幽又去看这暖阁,因院子狭小,刘瑶没有单独的书房,这暖阁内书册颇多,倒也算是一处书房,她书案之上也落满了灰,桌角砚内的浓墨早已干涸,再想到刘瑶已经身死,不由给人凄清之感。
薄若幽问:“当初事发之后,府里人可曾来她这里搜过?”
若是当真与人有了私情,说不定会有信物之类的东西在。
刘焱听得明白,便道:“搜过的,将她这里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可也只是些她自己的东西,因为一无所获,这才令我们格外生气。”
“你觉得她是因为什么才不说?”
薄若幽望着刘焱,刘焱便也看着她,见她明眸深秀,从容却又透着审视,他心头一紧,竟然颇为认真的回想了片刻,“说不出来,似乎是害怕,又似乎是想护着那人,我们思前想后,只怕是哪家亲戚家的公子,后来也或多或少试探过,却也未试探出什么来。”
又像护,又像怕,薄若幽眉头皱起,去细细打量书柜,柜子上放着许多帖子,似乎她十分喜欢临帖,而一旁的桌案之上放着棋盘,棋子就放在十分趁手之地,又像她很喜欢对弈,可她在府内不受宠爱,也不受欢迎,平日里谁会来此与她下棋?
薄若幽看了片刻,又问了刘焱,得了准许之后,往刘瑶卧房而去,卧房是寻常女子闺阁的布置,靠着西窗的长榻上还放着一个针线盒子,薄若幽蹙眉,“她喜欢做女红?”
刘焱一愣,而后才点头,“是,她其实十分乖巧,也常常喜欢给我们兄弟们做鞋袜。”说至此处,又看着这屋子,刘焱仿佛才有两份后知后觉的悲戚,“只是她做的东西……”
他没说完,薄若幽却知道他要说什么,“她做的东西,你们觉得十分晦气?”
刘焱微讶,没想到薄若幽直接用了“晦气”二字,他面上似乎还想掩饰,吴襄已道:“听说她在你们府中,有个克父克母的名头,因此才不得喜欢。”
刘焱一时讷讷难言,“也并非……”
见薄若幽洞明的看着他,他只好苦笑一声,“这不怪我们,当年的确因为生她的缘故,五婶才故去,后来又生了些事端,我们小辈倒是不觉得什么,可长辈们说的多了,再加上一些和尚道士的言辞,不信也会觉得膈应。”
吴襄直接问道:“三公子穿过七姑娘做的鞋袜吗?”
刘焱面上更是青白交加,轻咳了一声之后道:“比较少……”
听到这话,薄若幽心底一动,“那几位公子之中,谁会穿的多些?”
刘焱仿佛想找补些什么,很快便道:“二哥和五弟就会穿的多些,我虽然穿的少,可……可平日里也是十分疼她的。”
薄若幽想起二公子刘诩在衙门便说过他从前对刘瑶十分关心,听到此处,不免沉思了片刻,这时,她眼风一扫,看到了一把小小的短剑挂在墙上,刘瑶这样的小姑娘,哪里来的短剑?
她上前看着那短剑,“这是何人所赠?”
刘焱看着那短剑,忙道:“是二哥所赠。”
刘诩?
薄若幽仔细去看,只见那短剑剑鞘乃是青铜所造,其上雕刻着古朴繁复的凶兽纹样,看起来颇有些煞气,刘诩见她看的专心,便道:“这短剑乃是宝器,只是因剑身太短,不好用于实战,二哥便将此物送给了七妹妹,因这剑有辟邪的功用,他怜惜七妹妹身世坎坷,自小又体弱多病,因此想用此剑为七妹妹镇宅。”
说至此,他眸色微沉,“虽说府里人都有些介怀她,可也都有对她好的时候。”
“如此说来,七小姐当真是和二公子关系最好?”
刘焱颔首,“是,因我大哥一早便去了军中,二哥便算我们兄弟中的老大,所以对我们兄弟都十分照顾。”
薄若幽和吴襄对视一眼,刘焱被他们此举弄得有些茫然,“怎么了?”
薄若幽摇了摇头,“那长辈们呢?全都十分介意她?”
刘焱为难的苦笑了一下,“也不能这样说,府里也并未短她的吃穿,只是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罢了,除了二哥待她好,我们其他兄弟也会赠她礼物,偶尔得了小玩意,也会记得她,只是她本就有那名头,后来又闹出这样的事,总归叫人失望厌弃。”
薄若幽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问:“我看她看的话本戏文极多,可也有你们相赠?”
在水月庵之时,她便看到刘瑶的书册极多,想她性子内敛寡言,这样时兴之物,不似她主动寻得的,刘焱闻言果然道:“会,我们兄弟都会帮她寻来,我便为她寻过两册。”
这答案有些出乎意料,既是都送过,薄若幽便没了深问下去的理由,这时吴襄道:“去外头找下人问话吧。”
第137章 七娘子07
吴襄和刘焱离开, 薄若幽却还想在刘瑶的闺房内多留片刻。
刘瑶有孕乃去岁之事,后来显怀被发现,生下孩子后又被送入水月庵, 时隔这般久,要想找出直接信物或证据实在难上加难, 可薄若幽不想轻易放弃, 看着这屋子灰尘满地, 想到刘瑶再也回不来,她更想知道刘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刘瑶平日里极少在府内露面,这小院便是她的天地, 她整个十九年的人生, 大多数时候都在这几间屋子里徘徊,临帖习字、看书下棋、做女红,是她最常用来消磨光阴的三件事, 薄若幽在她卧房床榻上寻到了几件绣品,这些绣品花纹繁复明艳, 针脚细密齐整, 鸟兽花卉皆是栩栩如生,便是外间铺子里的绣娘也比不上她绣的好。
薄若幽又去看她的棋盘, 黑白棋子温润如玉,质地上品, 棋盘边角的木纹,有着被主人常年把玩消磨留下的温存旧气, 可以想见, 那些不得出门的日子,刘瑶在此对弈弄棋,也是自得其乐的。
她又去看刘瑶的书案书柜。
她临过的帖子整整齐齐放在柜阁之上, 有娟秀小楷,又有旷达行书,而一旁放着的百多本书册更明目繁多,都说字如其人,薄若幽亦相信文可养人,一个人的阅文习惯极大程度上表明了她的喜好与内蕴。
薄若幽仔仔细细将刘瑶读过的书册看了一遍,莫名觉得令刘瑶喜爱的,定然不会是粗莽下人,只是如果刘瑶当真与堂兄有了不伦之情,那又会是谁呢?
薄若幽蹲在地上,在刘焱留下的侍婢眼前,翻看起了从水月庵带回来的刘瑶遗物。
这些东西在水月庵之时她便检查过,只是彼时多是为了找线索,并未看的仔细,如今在刘瑶住过十多年的屋子里看这些小物,又是另外一番心境。
刘瑶在水月庵的日子过得十分寂寥凄苦,可薄若幽还是找到了她二月末临的字,她写的是前朝书圣的一片游记,全文写下共有十来篇,每一篇皆有日期落款,从起笔至写完,共用了快一月功夫,后来便只默写诗作,偶尔自己亦写一两阙诗词,言语间多有悲苦哀思,如刘焱说的那般,她当真有厌世轻生之念,可她最终并未伤害自己。
薄若幽发觉这两月之间,越是往后,刘瑶的字迹越是锋锐急乱,她仿佛想到刘瑶被关入庵堂,焦急盼望了两月都未有人来接的惶恐。
可这才两个月,这之后的四个月,她该如何度过,难怪后面胡闹起来。
又往后看,薄若幽竟然又发现了两沓一模一样的书稿,还是那篇游记,当看到第二份书稿的时候,薄若幽有些意外。
她的字迹恢复了娟秀温文,这是四月初写下的,与三月末默写诗词的笔锋大为不同,就好像她忽然想开了,心底的愤懑惶恐一下散了一般。
她忙不迭又在一堆杂物中去找五月的书稿,费了半天功夫,被她找到了两页话本上的摘抄,落款已是五月末,这时刘瑶的心境明显又乱了,所摘抄段落皆是戏文之中男女主角海誓山盟之词,只是字迹已从小楷转为行楷,笔锋亦开始潦草。
薄若幽心底称奇,又去看第三份书稿,这份是六月过半写下,奇怪的是,她此刻的书稿又变得秀雅清丽,一笔一划,笔力厚重,笔锋柔润,写至辞藻漫丽之地,更似饱含柔情,薄若幽心底微动,又去翻找,这一次,她将六月末至整个七月的书稿一起翻了出来。
写完游记之后,中间有五六日都未见刘瑶再动笔,要么便是期间书稿被她丢弃了,而到了七月过半,刘瑶的心境忽然前所未有的焦躁起来,除了照着喜好的诗作临帖之外,她还自作了两阙词,言辞哀婉凄绝,叹春光易逝,叹萧瑟秋日将至,又自比漫野蒿草,卑弱似微尘,待最后一抔野火烧尽,便要消失在这世上。
握着微凉的纸张,薄若幽只觉一阵寒意爬上了背脊。
起初被送入水月庵,她心中只怕还存希冀,可后来被关的越来越久,自然也越发恐惧,薄若幽又去看她手边的戏文话本,这些她似乎看的极多,书页边角已被翻的卷翘,书页之上多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薄若幽大概翻看了几本,发现皆是和美结局,想她被关在水月庵,也不知是不是在用书里的美好结局安慰自己。
都说刘瑶木讷寡言,胆小怯懦,可她经历未婚生子,被家人逼迫,被赶出府门,也不曾说出那人名字,足见并非当真软弱无用,而她喜好看书习字,与人有私情却未露出端倪,在这小小院落之中自得其乐,又可算知足谨慎之人。
口中说着轻生之语,可并未作出任何自戕行径,虽闹脾性,却还是想归府,然而她写下的书稿,到底还是表明这些时日她反复无常的惶恐和绝望。
哪怕在刘府习惯了被忽视,习惯了足不出院,可庵堂到底是陌生之地,又颇为清苦,而彼时离开了刘府,也离开了那有私情之人,她定是百般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