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若幽应下,胡长清看完证供,一脸的不可置信,“天,十多年了,他竟然为了给师父师母报仇活着,他不信官府,否则,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吴襄道:“不稀奇,他当年是灾民,小小年纪便没了父母,后来被赵班主夫妇收养,赵班主夫妇二人对他而言便如同养父母一般,他是个知恩图报的。”
胡长清想了片刻,“时间会淡化仇恨,且一个人总是记着报仇是很苦的,他这些年始终不改其志,也足见心性坚韧,难怪犯案之时能和与官府斗智斗勇。”
吴襄活动了一番酸痛的脖颈,“无论怎样说,这案子算破了,只是还牵扯出一桩陈年旧案,接下来也有的忙,待过了堂才是真的松快。”
他忙着去找文吏们统总证供,也不多与薄若幽二人攀谈,没多时便往值房去,薄若幽便与胡长清一道告辞离开衙门。
刚走出衙门,却见衙门前的长街上四五个孩童正团团念着童谣玩闹。
“……打铁三,三两银子换布衫。”
“打铁四,四口花针好挑刺。”
“打铁五,五个粽子过端午……”①
童谣声从远处传来,薄若幽听了片刻才分辨出词句来,童声稚气,却又欢喜雀跃,令人听之便觉朝气盎然,她脚下微顿,浅笑着寻声望去,身边胡长清也跟着停了下来。
很快,胡长清道:“是‘打铁歌’,我记得我年少之时,这首童谣在京中广泛流传过一阵子,可因当时歌谣中有个字犯了一位亲王的名字忌讳,渐渐便不许京中人念这歌谣了,如今不知怎么又流传起来了。”
胡长清也不才过双十之龄,他少年之时,也便是薄若幽还在京城之时,只是她如今记不清旧事,对这歌谣自然也无印象,她转而问,“胡仵作本就是京城人士?”
胡长清颔首,“是,世代在京城,幼时家道中落,不得考取功名,后来阴差阳错才开始做仵作。”
薄若幽听吴襄说起过胡长清的出身,点了点头未再多言,二人辞别,薄若幽上了马车之时,那歌谣声仍在继续。
她令周良往武昭侯府去,虽不知衙门是否已将案子报给了霍危楼,可她还是想自己走一趟,马车徐徐而行,薄若幽脑海中却回响着那首童谣,怪道被孩童们传开,实在是词意直白,又朗朗上口,待到了侯府前,薄若幽才心思一定入了府门。
侍从去通禀,薄若幽到书房之时,却听见里面有说话声,她进了门,便见霍轻鸿和明归澜皆在,她与二人福了福身见礼,明归澜笑道:“薄姑娘如今贵为县主,还请海涵归澜不能见礼。”
薄若幽不顾他这打趣,先将看到的供词告诉霍危楼,霍轻鸿在旁啧啧有声,与明归澜道:“他二人当真是同道中人——”
明归澜失笑,待薄若幽说完方才问:“听说还牵扯出一桩十多年前的旧案?”
薄若幽应是,这时,她一下想到了亲眼见过明归澜被绑架的案子卷宗,略一沉吟,薄若幽直言道:“此番翻找那桩旧案卷宗之时,我曾见过明公子当年被绑架案子的卷宗。”
明归澜眸露意外,“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是建和十七年的事。”薄若幽记得十分清楚,“与此番引出的旧案乃是同一年。”
明归澜瞳底暗了暗,“是啊,十四年了,当年出事之后,父亲也不愿放弃,可后来查无所踪,便只好不了了之,如今已是桩悬案。”
霍轻鸿道:“当年是否官府不尽心?这个戏班的旧案,不就是因为当年的官差渎职?”
明归澜摇头,“那时候的府衙的确松散无为,可我父亲当年托了许多人给府衙施压,他们被迫用了些人力物力去找,也不曾找到任何线索。”
霍轻鸿看了一眼明归澜的腿,“那人害了你一辈子,若是有机会将人找出来,必定当严惩不贷。”
明归澜倒是满面豁然,“这么多年过去了……”
霍轻鸿却是个执拗的性子,“莫要放弃期望,赵家班这案子,是过了十多年才被揭出,照样惩治了当年凶手。”
两桩案子虽是发生在同一年,却大不一样,赵榆知晓凶手是谁,明归澜却未看见凶手样貌,他笑着摇了摇头,显然是当真被磋磨的不报希望了。
薄若幽不知在沉思什么,霍轻鸿和明归澜见状识趣的提出告辞。
霍轻鸿道:“最近天干,不见落雨,也不见落雪,天气渐渐转冷,若一整个冬天不落雪,来年又要生灾,城中几个有爵位的人家在城南办了个祈雨雪的道场,太常寺也打着天家名号出了力,道场今日开始,七日之后结束,我打算带着归澜过去凑凑热闹。”
霍危楼乐见如此,应声将二人送出了书房,很快又回身道:“鸿儿去了太常寺,今日是来喊苦来了。”
他说着上前来将她揽入怀中,薄若幽诧异,“太常寺何苦之有?”
“他嫌无趣,无趣便是最大的苦,那里整日与宗亲们打交道,所见皆是些老古董,他苦闷的很。”
他说完拉着她去落座,薄若幽道:“那如何办?”
“不如何办,且让他熬个几年,好生磨炼磨炼性子。”待薄若幽坐下,他又问:“怎说起了归澜的案子?”
“那日看见卷宗我便留了心,只是当年的记录极少,看着也的确不曾搜寻到有价值的线索,如今想抓到行凶之人极难。”
霍危楼拍拍她的手,“你不必因此费心,这么些年,明家已经看开了,归澜虽是不利于行,医术却没落下,对了,他今晨去公主府为母亲问脉,说母亲身体明显好转了许多,你替我谢谢程先生。”
薄若幽眼底生亮,“这才月余便有初效,再过一年半载,义父定能调理好公主殿下玉体,我待会儿回去便将此事告诉义父。”
霍危楼所求不多,如今自是满足,又对薄若幽道:“为你父亲母亲做法事我已派人去相国寺交代过了,下月初七便是个好日子。”
未想到霍危楼已安排周全,薄若幽只觉心头一暖,“多谢侯爷——”
霍危楼看出她动容,不由将她揽进了怀中来,又笑音淳淳的道:“你我之间,怎言谢字?届时我陪你同去。”
薄若幽拽着他襟前的手一松,一把将他环抱了住。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出自《庄谐选录》卷七。
第169章 九回肠01
薄若幽初封县主当日薄氏人未见到她本人, 没过几日,又来府上探望,魏氏还将薄逸轩带了上, 言辞恭敬谦卑,薄逸轩虽不愿学魏氏那般卑躬屈膝之态, 却也知薄宜娴早前所言多为恶意猜度, 而他亦未想到薄若幽会被册为县主。
这县主的尊位来自程蕴之, 与薄氏半分干系也无,且她还被指婚给了武昭侯,陛下亲自赐婚, 这又是何等尊荣, 薄逸轩以后见到薄若幽,是当真要下跪了。
得知下月要在相国寺做法事,魏氏立刻道:“为三弟和三弟妹做法事, 我们都该去的,尤其是逸轩, 他是晚辈, 让他与你一起尽份心,不知是哪日?”
冬月初八为薄景行夫妇二人忌日, 法事则定在初七,连做七日, 可薄若幽却不想让旁人插手,不等程蕴之说话, 她便道:“让二婶费心了, 这些年我未曾回京,也未如何在父亲母亲灵前尽孝,此番只想自己去行几日斋礼, 便不劳烦二婶了。”
魏氏如何不明白,自也不强迫,待离开程宅,魏氏便是一阵长吁短叹,“早知如此,早几月咱们就该多来走动,谁能想到她竟有这个福气呢?”
薄逸轩觉得憋屈,“母亲何必那般作态?”
魏氏闻言脸色一变,一指头便戳在了薄逸轩额头上,“你懂什么?母亲这是为了你,她将来可是武昭侯夫人,武昭侯何等身份,他一句话,咱们整个薄氏都再无出头之日,可只要他高兴,你大伯就算是罪臣又能如何?逸轩,你想被大房拖累一辈子吗?”
薄逸轩自然并非无志向之人,只是如今薄景谦获罪,他虽有科考之机,薄氏在朝内人脉却是尽失,尤其大房与林家闹至决裂,他甚至害怕会被针对。
可想到此前对薄若幽那般漠然,如今又舔着脸上门,颇让他觉得尊严扫地,他好歹是读书人,总是看重脸面。
魏氏瞧出他心思,长叹了口气道:“我们都是被大房害了,你也是被薄宜娴蛊惑了,往后你可再不要帮她,闹到如今这步田地,是她们咎由自取,且让她们自作自受去。”
薄逸轩蹙眉,“我已多日不与她说话了。”
薄逸轩想到此处更觉憋屈,从前他将薄宜娴当做亲生妹妹一般顾惜,她要见林昭,他便为她驾马,她说薄若幽如何如何轻贱,他也尽信,亦次次偏颇于她,可五日前,只因他不愿替她去找林昭求情,她便变了个人似的对他极尽恶毒言语,丝毫不顾兄妹之情。
薄逸轩失望透顶,他从没想到薄宜娴端容贤淑的外表下竟有那般狰狞面孔。
……
时节已至十月末,薄若幽无需日日去衙门应卯,便往相国寺走了一趟,寺内霍危楼果真安排周全,她方只等初七那日再往寺中做法事,待至冬月初一,衙门搜全了认证物证,薄若幽这才又往衙门去看最终定案。
她去时,赵榆已过了堂入牢房候审,在公堂上,赵榆对所有罪责供认不讳,文吏们统总证供录入卷宗,定案后便可送入刑部量刑。
见到吴襄,薄若幽问:“此案便算了了?”
吴襄长舒一口气,“了了!总算了了,老吴我终于能歇上几日。”
如今天气转寒,吴襄说话间口吐白雾,他身上衣衫单薄,又不禁搓了搓手,薄若幽略一沉吟,“赵榆还是一口咬定钱师傅和那位师兄已死?”
吴襄颔首,“是,我后来又审问过几次,他看着不似作假。”
薄若幽面露迟疑,吴襄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杀人的是赵榆,我们捉了他,也算秉公执法未曾徇私,如此就够了,即便当真有些内情,再费劲人力物力去查,也大无必要,且他是为了师父师母报仇雪恨,也算有些大义。”
薄若幽欲言又止,“世情上说的确如此,可……”
吴襄咧嘴一笑,“小薄,你别看我行事粗直,可我不认死理,是非曲直自在人心,何况情理法三字,这情之一字,也是排在最前的。”
薄若幽从不觉吴襄粗直不知变通,相反他善恶分明,身有除暴安良的豪侠之气,公差之上从不畏劳苦,亦重情义,这在寻常自是极好,可放在公差上却需要拿捏好此间分寸。
薄若幽本也只是‘客差’,还是个仵作,此时也不好与吴襄争讲,又想着她的怀疑并无实证,便也打消了追究的念头,她不是非要惩办何人,只是此案案情尚有不清不楚之处,真相之前还有一隙迷雾未曾揭开,总觉难受的紧。
她叹了口气,“罢了,许是我多思了,这些日子捕头辛苦,可好生歇几日。”
吴襄道:“希望如此吧,快到年底了,一般每到年底,京城内便不甚太平,怕只怕歇不到几日就有的忙。”
薄若幽自然明白,又与吴襄说了会儿话便离开了衙门。
接下来几日无事,薄若幽也帮着程蕴之为她置办嫁妆,无论薄若幽嫁给谁,嫁妆都少不了,何况如今还是嫁给武昭侯,程蕴之将程家被抄没之时藏着的家底都在此番拿出来,这才令她的嫁妆单子好看了些,薄若幽看在眼底,很是歉疚。
她一时想起她父亲母亲的遗物来,三房在薄氏的家产她无心争抢,可她母亲当年的嫁妆却是不菲,这笔嫁妆本就是她母亲私物,多年来为薄氏所掌,已获益颇丰,若三房无儿无女便罢了,如今有她这么大个女儿在,这笔私物断然不可能落在薄氏其他人手上。
心念一定,薄若幽与程蕴之提起,程蕴之也觉是该如此道理,便命周良往薄氏送信,本以为此番薄氏不可能轻易奉还,熟料第二日一早,魏氏带着薄景礼,又领着两个账房先生到了程宅,竟是将这些年账目一一奉上,毫无私藏。
她们好说话,薄若幽也省了心力,接下来两日,又带着周良跑了母亲留下的铺子数处,她将母亲的陪嫁产业交给程蕴之统总,总不至于令程蕴之似先前那般作难。
到了初七这日,霍危楼一早便在程宅相候,后与父女二人一并往相国寺去,此番法事要做整整七日,薄若幽要在寺中行七日斋礼。
薄若幽和程蕴之乘马车,霍危楼则御马而行,待出了城,便见城外一片冬日萧瑟,幸而天上日头高悬,倒也不如何冷,望着这天色,薄若想起霍轻鸿提过的祈雨雪道场,便与霍危楼说话,“已经一月多不见落雨了,今年第一场初雪也未至,世子说过的道场可还摆着?”
霍危楼道:“已经停了,钦天监说这月必定落雪。”
薄若幽了然,待马车到了相国寺,薄若幽和程蕴之先去供奉的牌位前祭拜,待第一场法事做完,日头便已西斜,程蕴之不必在寺内久留,便留下良婶照顾,自己当先回城。
霍危楼则在相国寺陪了她三日,待到了第三日下午,路柯来寻,说陛下有诏,他方才回京入宫面圣,余下三日,薄若幽则在寺内安心斋戒祈福,已慰父亲母亲在天之灵。
到了冬月十三,早间最后一场法事做完,这七日便算圆满,薄若幽与众位师父道谢,又在佛堂诵了半个时辰经文方才准备告辞离开,下山门时,薄若幽竟被一人喊住。
“薄仵作——”
这一声清越有力,薄若幽驻足回身,竟看到个熟悉的面孔,来人青衫落拓,清俊文雅,正是多日不见的刘焱,薄若幽微讶一瞬,未曾想过会在此地见到他。
“刘公子?”
刘焱快步上前来,拱手行礼,“是在下唐突了,如今该称县主才是。”
薄若幽弯了弯唇,“刘公子不必多礼,今日并非佛诞,刘公子此来是……”
刘焱闻言眼神暗了暗,“我们府上本就在此供有香火,自从前次家里出事之后,父亲他们更信佛,说是家人造了业障,多行善事才可化解,因此我几乎半月便要来寺中一次。”
刘家的案子已过数月,薄若幽如今想起来也满心唏嘘,这时刘焱又问她怎会在此,口中还道:“我听世子说县主又帮着衙门破了两桩案子,其中一桩还是十多年前的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