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你过来……让我看看你……”那个声音十分柔软空灵,却没有一丝感情。
谭音只觉无数只冰冷的手自头顶钻入她体内,抓住她的神识,她双目登时清光大盛,然而只一瞬,周身的神力便被尽数压制,她发出短促而惊惧的呼声,神识被那无数双冰冷的手拉扯出来,毫无反抗能力地被一股大力朝着方才那只魔物被拖走的方向拉扯而去。
神识一离体,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借来的那具人身软软地栽倒在地,被一头雾水的源仲一把抱住,接下来的一切她再也看不清,无数双冰冷的手包围着她,拖曳着她,竟然令她的神识感到头晕目眩,无法动弹。
耳旁风声凄厉地呼啸,犹如厉鬼嚎哭,她被拽着,风驰电掣般,穿过重重云雾,紧跟着又猛然下落,眼前景致骤然转换,竟像是被拖进了一片巨大的湖泊中。
她勉强仰头望去,只见这座湖泊中建了一座通体赤红的宫殿,殿壁上涂满朱砂,下方还雕凿了火焰花纹,火焰也被涂了朱砂,乍一看,就像这座宫殿被放置火上焚烧一般。
这是极古老极厉害的咒术!
谭音只来得及看清这些,她的神识突然被高高抛起,色泽如火的宫殿大门轰然开启,她被一路拖进这座被放置咒术火焰上烧烤的宫殿内,殿内漆黑无光,而随着她被拖进去,墙壁上的古老油灯一盏接一盏地跟着擦亮,再熄灭。
最后,一扇漆黑的木门缓缓打开,谭音只觉神识被拖入门中,紧跟着眼前一片漆黑,她的神识受到剧烈的震荡,再也支持不住,竟晕了过去,迷离中,只听见木门吱呀一声轻轻合拢,再无声息。
*
不知过了多久,谭音忽然一惊,猛然睁开眼,入目是华丽而古老的殿顶雕花,殿顶极高,殿脊被雕凿成一条恶龙的形状,更罕见的是,它竟是桃木所制。
桃木镇鬼辟邪,却如何能做屋脊?谭音头晕脑胀,只觉身下像是有烈火焚烧,滚烫无比,她是天神,神识强悍,却也被那无形的烈火烤得极其痛苦。
她勉强撑着坐起,四处张望,这似乎是一座极大的殿宇,光线昏暗,隐隐约约可以望见墙壁上自上而下画满了各种符文,柱子上更雕凿栩栩如生的天神像,威严无匹,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雕像中真有丝丝缕缕的神力散发出来。
一阵阵水波拍打墙壁的声音细细传来,谭音晕眩的脑袋忽然想起昏迷前她似乎被拖进一座以咒术为支撑的火红宫殿内,她登时惊觉,猛地从滚烫的地板上跳起,与此同时,那个虚幻如云的声音再次响起。
“尚未渡过人劫的小神女,你过来。”
谭音飞快转身,只见殿西角有一扇小小的木窗开启着,水波拍打墙壁的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这座宫殿建于湖上,湖水夜间涨潮,眼看竟要与窗口齐平。而木窗下放置一张巨大的床,帐幔垂落,层层叠叠,里面依稀有个人影。床边有一汪幽蓝的小小池塘,只有井口那么大,里面有几尾半透明的红头鲤鱼摇曳游动,时而无声无息地跃起,透明的身体瞬间化作一团幽蓝雾气,落回水中,再继续化作鲤鱼。
这里是什么地方?床上的人是谁?谭音将神识扩散到极致,却怎样也看不清帐幔下那个人样貌如何,是神是魔,自她成为天神以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你过来。”她又在呼唤她。
谭音情不自禁,缓缓向那张巨大的床走去,而靠得越近,她越能感觉到一种无上的诡谲感,这一切都太过离奇,她又感觉不到魔物的波动,难免警惕不安。
及至快到大床边上,她忽然睁大了眼睛——床边盘踞着方才那只吞食厉鬼的魔物!谭音下意识地就要从乾坤袋里掏出符印,可一摸之下腰上空荡荡的,她才想起自己是神识被不知名的东西拖来这里,乾坤袋还留在那具凡人的身体上。
为什么?她震撼地看着那团半透明的魔物,为什么它近在眼前,她却感觉不到魔物的波动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魔了。”床上的人低声说着,“你不要杀她,她很有趣。”
谭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层层叠叠垂下的帐幔忽然被无形的手拉开一道缝隙,床上的人似乎在与那只魔物做无声的沟通,过了许久,帐幔缓缓放下,那个虚幻如云的声音轻道:“我知道了,且让我助你一把。”
那只魔物无声地咆哮起来,它巨大的身体被数只无形的手高高举起,然后另有两只手毫不留情地向它身体上撕扯而去,一团团半透明的雾气被撕扯落在地上,变成纯白的雾气,再回归到它的身体上。
谭音几乎看呆了,不过盏茶工夫,那只巨大的没有人形的魔物便被那几只无形的手撕扯出一个人的形状来,它似乎痛苦无比,摔落在地后,盘在地上瑟瑟发抖。
“去吧。”那声音淡道,“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那只魔物起身,似是向床上的人行了个礼,虽然它身体还是一团半透明雾气,却已经有了人的形状,它扭过头,谭音觉着它好像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它轻飘飘地飞出了木窗。
“等一下!”她急追两步,脚下忽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拉住,她险些站立不稳摔下去。
“你……”谭音惊骇地望着床上的人,“你助它成了人形,还放走它……”
“你生气了?”那个声音淡淡问道。
谭音深吸几口气:“你是谁?”
帐幔被无形的手缓缓揭开,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猫从里面慵懒地蹦出,双眼碧绿,像是会说话似的看着她,一步步慢慢走到池塘边,用爪子拨弄水里的鲤鱼玩耍。
“你尚未渡过人劫,算不得真正的天神,只是一个神女,你看不出我的真相。”
床上的人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细瘦苍白,向她招了一下。
“数千年过去,如今无论是神还是魔,都令我亲切,你过来,靠近一些。”
谭音缓缓走到床边,忽然,帐幔被无形的手飞快撑起,玉石勾无声无息地将它们勾好,床上的人身形娇小单薄,竟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如丝绢般的浓密长发在浅紫色的床褥上铺开。她穿着白色的单衣,细瘦而且憔悴,像是随时要碎裂死去。
然而这些,都比不上她脚踝与脖子上锁扣的那三根铁圈来的震撼,谭音乍一看到那铁圈,脸色登时变了,她认得,那是、那是她亲手做的神器之一,戮魔圈。其时神魔交战,戮魔圈可以压制魔魅们的气力,令它们不能反抗,为天神们活捉。
“你认得它们。”小女孩侧过头,露出形状优美的下颌,她的唇是淡青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你是天下无双的工匠,这是你做的。”
谭音默然点头:“不错……是我做的。”
小女孩面上微微浮现出一层笑意:“你却是个还未渡过人劫的小神女。”
她已经不止一次提到“尚未渡过人劫”了,谭音犹豫了一下,却没有问,眼前的事与人太过诡谲,超过她的认知范围,她不能妄动。
“我会告诉你人劫是什么,作为交换——”小女孩轻轻动了一下脚,铁链发出冰冷的碰撞声,她的双腿已经萎缩得十分细瘦,一碰就会断了,“作为交换,你将戮魔圈取下。”
谭音面色不变,断然拒绝:“我不会这样做,你可以不说。”
虽然看不出她的身份,但戮魔圈可以圈住她,足以说明她必然极度危险,她不会让这样一个危险的东西得到自由。
小女孩低声道:“不怕我让你魂飞魄散吗?”
谭音只觉无数道看不见的软绳一样的东西将她紧紧捆绑,骤然收紧,她的神识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仿佛随时会被捏碎,魂飞魄散。她死死闭上眼,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说,更不求饶。
不知僵持了多久,她身上的紧缚突然尽数消失,小女孩柔软空灵的声音缓缓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谭音拼命忍住神识上的剧痛,低声道:“……姬谭音。”
“谭音。”小女孩唤了她一声,她蜿蜒的长发被许多双看不见的手细细捧起梳理,最后环绕成发髻,“成为源生天神有天地人三劫,天劫是你以凡人之躯做出逆天的神器,故而重病灭族而亡,地劫是你生魂徘徊凡间数百年不得解脱。”
谭音听得呆住,她成神以来,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这些,一时半信半疑。
“你只是个被赐予神格的神女,你没有赐予他人神格的能力,因为你人劫未过。”
谭音实在忍不住插嘴:“所有天神……都有三劫?”
小女孩缓缓点头:“是的。”
“可是……天神没有与我说过……”
“天地人三劫都是无意中历劫,你有所防备,算不得渡劫。”
谭音只觉这一切都十分玄妙,闻所未闻,可她也知道,这孩子说的没错,神君神女与源生天神截然不同,他们被赐予神格,各司其职,却没有赐予别人神格的本领,是因为人劫没过吗?
“你……你是……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谭音盯着她,结结巴巴地问。
小女孩垂下头,被勾起的帐幔瞬间放下合拢,阻绝了谭音的视线。
“你走吧,今日再见一神一魔,甚是欣慰,待你能渡过人劫,自然知晓我的来历。现在,你可以叫我湖公主。”
谭音还想再说,忽觉一股巨力朝自己当胸推来,就像当初被抓来一样,她无法抗拒,又被推出去,耳旁风声犹如厉鬼嚎哭,不过一眨眼,她感觉神识被狠狠砸在地上,一阵剧烈的震荡,她忍不住发出短促的呻_吟,紧跟着,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源仲苍白焦急的脸出现在视线里。
“你醒了?!”他明显很激动,握住她的那只手在极细微地发抖。
谭音愕然看着他,再低头看看自己,她居然就这么被推回这具凡人的身体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呼,终于写到阿湖了。
☆、23
二十二章
“我……”谭音张开嘴,只说了一个字,再说不下去。
她脑子里像被一只手狠狠搅过,一片混沌。她闭目扶住额头,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记得,好像是去皇陵看同心镜,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怎么想不起来?
“你忽然晕过去,我将你带回来了。”源仲摸了摸她的脑门子,触手冰冷潮湿,她竟出了那么多冷汗。
晕过去?她怎么可能晕过去?谭音将手掌放在眼前细看,这只手虽然纤细,却略粗糙,是凡人的手,她的神识与这具凡人的身体重合得十分完美,不可能会发生晕过去之类的事情。
“你睡了一天,要喝些水么?”源仲低声问。
谭音揉了揉额角,她还有些晕眩,糊里糊涂,身体里仿佛有一股力量不允许她去想一切的原委,她疲惫地点了点头,看着源仲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茶,笨拙地端着送到自己嘴边。
她张嘴喝了一大口,然后——一口喷了出来。
好烫!
她给烫得眼泪都出来了,捂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咳咳……”源仲很有些尴尬,把茶杯捏来捏去,“好像是有点烫……”
他从没伺候过人喝茶,想不到第一次做这种事就把人给烫着了。他又取了一只杯子,将茶水倒进去,两只杯子来回换水,见她还捂着嘴,他将她的手掰开,低头看着她被烫红的嘴唇,轻道:“没事吧?张开嘴我看看。”
谭音使劲摇头,他皱眉道:“张开。”
她还是摇头。
他不耐烦地捏住她下颌,刚好卡在她齿关,谭音不由自主傻兮兮地张开嘴,她舌头明显给烫红了,嘴唇好像还肿了起来。
“你看看你,没事非要占据个没用的凡人身体,喝口水还能烫肿。”源仲借题发挥,把她狠狠数落一通,他凑过去,对着她红肿的嘴唇轻轻吹了一口气,她唇上的红肿顿时慢慢消了下去。
“还疼吗?”他问。
谭音摇了摇头,她下颌被捏着,说不出话。
源仲忽然觉得他们现在的姿势很暧昧,他离她那么近,她白腻的鼻尖还有柔软的红唇就在眼前,就算明知道这不是她真正的身体,可他竟还是怦然心动,这种蠢蠢欲动令他的胆子突然大了起来,忍不住,再靠近一些。
其实他有事没告诉她,中午她在皇陵殉葬坑不是晕倒,而是突然没有了气息,变成了一具真正的尸体。她不会知道,当他抱住那具失去气息的冰冷的尸体时,是怎样的感觉。
她身上的事情神秘莫测,他不是不想问,可他知道问多少遍,她也不会告诉她,只会用那种为难又坚持的眼神看着他。他挫败、不甘、甚至愤怒,但他也只有藏在心底不去想。
姬谭音的出现对他是毁灭性的改变,她不顾一切跟着他,粘着他,让他从开始的惊骇逃避,变成了期待喜悦,她简直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神,属于他一个人的女神。
然后,他的神忽然离开了他,丢下他一个人在床前坐了一天一夜,守着这具冰冷的尸体,那是什么感觉,他一点也不想告诉她,好像这样就能坚持自己最后一点小小的矜持似的。
明明心都已经被泡在糖水里,他还要露出獠牙发出一些凶狠的样子;明明利爪早已缩回去,他还会偶尔露出来给她看看。这可笑的小小自尊,让他察觉到自己在她面前的卑微与无助。
可是,他毫无办法,没有一点办法。
他可以跪在她脚下,如同尘埃般亲吻她的鞋子,祈求她的一缕注视,他全身心都臣服于他的女神。可他不会让她知道这些,她是天神,是他千万回梦里的那双眼,他也不会告诉她。
面对她的隐瞒来历,他仅剩这点骄傲了。
像是察觉他略带侵略性的目光,谭音终于也发觉他靠得太近了,她不着痕迹地朝后缩了一下,他的手立即轻轻松开,坐直了身体看着她。
谭音不自然地四处打量,有些结巴地问道:“这、这里是?”
源仲起身,将放凉的茶水递给她:“我开辟的洞天,许久没回来,略有些杂乱。”
谭音一面喝水一面张望,但见满地灰尘,桌椅上积尘都不知道有几寸厚了,更可怕的是帐幔,上面居然还有蜘蛛网!大概因为她睡在床上,他才换的新床褥被子,可她分明瞧见床头一只蜘蛛缓缓爬过,朝她微笑。这……这哪里是“略有些杂乱”!简直、简直就像几百年没住过人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