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一声,她的短刀撞在一层薄薄的金色结界上,险些被弹飞出去,一道金光呼啸而过,将她手里的短刀强夺而下,婉秋脸色微变,不敢与那道金光相抗,一个箭步迅速退了数尺,按兵不动。
金光落地,现出源仲的身形,他动动胳膊动动腿,仿佛没事人似的,方才一付颓靡的样子不知去哪儿了。在棠华惊疑的目光下他微微一笑,眼神转冷:“你的料峭香与黯然销魂茶很新奇,谢谢你了。不过棠华,你莫忘了,我做了三个甲子的大僧侣,倘若没有半分警惕,岂能活到现在。”
他素来非自己制的香不用,非亲手泡的茶不喝,棠华一来洞天便坏了他两个规矩,他请他们来作客,本就存了一丝警惕之心,又怎会轻易上当。只是没想到他这香与茶水混合在一处的效果那么大,谭音居然也能被放倒。
棠华森然道:“我也早知你没这么好对付……”
源仲抬手阻止他说下去,他直直看着棠华,低声道:“棠华,你我相识数个甲子,今日之事,为何?”
有狐一族并非战鬼那样争强好斗,这本就不是个善战的部族,族人喜爱制香,喜爱酿酒,是个再清雅逍遥不过的部族,棠华看不惯他将姬谭音放在身边,出于他左手是至宝的考虑,可以理解,但他会货真价实的出手伤人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何况,他应当也清楚,真要动手,十个棠华也不会是他源仲的对手。
棠华没有说话,他抬手,指向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姬谭音。
兰萱自他身前忽然动作,袖中抽出两柄短短的匕首,竟不知是什么遗落的神器,从她袖中一出来,尚未出鞘,便带出一阵近乎疯狂的杀戮声。
源仲一听那声音,脸色终于有了微妙的变化。
传闻香取山的山主喜爱收集各类异宝奇珍,这一双匕首他曾在香取山的仙花仙酒大会上见识过,传闻是可以弑神的利器,应当是当年神魔大战被魔物们遗落的兵器,竟不知棠华是怎么把它们弄到手的。
兰萱出手极快,一柄匕首瞬间脱手而出,撞在那层结界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层结界便似气泡般碎裂开,紧跟着又是第二柄,朝动弹不得的谭音背心直直插去。
谁知匕首又撞上一层结界,结界碎裂的同时,那柄匕首也被弹落在地。源仲化作一道金光,将谭音拦腰抱起扛在肩上,紧跟着又是一道金光,转瞬落在兰萱身后,她无论身手怎样敏捷,终究是凡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被源仲一掌劈在颈侧,翻身晕死过去。
棠华正要动,忽觉身前一阵刺骨寒意,源仲左手的黑丝手套不知何时脱下了,他那只被天神眷顾的暗红色左手掌心红光隐隐,正抵在自己喉前三寸处。
“我实在想不到,有一天会对自己的族人露出左手。”源仲皱着眉头,大有厌恶之色,“你的目标是姬谭音?给我个理由。”
棠华并不紧张,声音淡漠:“她来历古怪,目的不明,如同藏在沙里的刀,如此隐患,非杀不可。你不杀我,终有一天我会杀了她。”
源仲露出一个古怪的笑:“你打不过我……不,你根本不会打架,棠华,话不要说太满。”
棠华也笑了:“我知道,你不会杀自己族人,你见到子非死了都受不了,更何况亲手杀我。源仲,你比我想的还有良心。”
他忽然一把抓住源仲的左臂,厉声道:“婉秋!”
婉秋早已动了,先前落在地上的那两柄匕首她不知何时执在手中,动作如鬼魅般刺向谭音,谁知匕首又撞在结界上,再刺,还是结界。
源仲冷道:“我在,没有人能动她。”
棠华点了点头:“不动她,那就动你。”
婉秋手中的匕首忽然转向,狠毒异常地劈向源仲被拉住的左臂——他们的目标竟然与战鬼一样,是他的左臂?!源仲一脚踢开棠华,身体化作金光,眨眼便落在小楼外,神色古怪。
“你疯了。”他带着一丝惊愕望着棠华,他的左臂一阵刺痛,婉秋手中那柄匕首虽然未曾接触皮肉,但毕竟是弑神的魔器,竟将他左臂劈开一道深长的血口。
棠华缓缓从小楼中出来,定定看着他,忽然,他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个礼,再抬头时,目中竟然泪光莹然。
“定!”他低喝一声,雪地上忽然伸出无数青黑的粗大藤蔓,将源仲与谭音捆了个结结实实。婉秋挥舞着那双魔器劈来,源仲唯有架起结界相抗,他神色古怪到了极点,回头盯着棠华,他却不说话,盘腿坐在雪地上,双目紧闭,两行泪水从他莹润如玉的脸上潸然而下。
“上天神有感,吾族殚心竭虑……”一行行晦涩古朴的祷文从棠华嘴里缓缓吐出,源仲竟不知这会儿该笑还是该哭,他要杀他!要斩下他的左手!他居然在这个时候流着泪念祭天祷文!
婉秋仿佛不知道疲倦似的,一刀接一刀劈来,源仲浑身被咒术捆牢,动也不能动,不由心中厌烦,突然大喝一声:“开!”
捆在他身上的粗硬藤蔓瞬间散开,他化作一道金光,先劈晕了婉秋,正打算继续将棠华也劈晕,忽听洞天生门处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巨响,他脸色登时巨变——这是有人在用蛮力试图打破他的洞天强行闯入!
“看来我还是没法完成这个上命。”棠华突然开口,慢慢站了起来,还斯文地掸掸衣衫上的残雪,他抬起头,面上泪痕犹存,神色却已恢复漠然:“我走了,战鬼想必很快便要攻进来,两族宿怨,纵然为同一个上命,我却也不愿见他们,更不愿见你死在他们手里。”
他居然将战鬼引来?!还居然这么平淡?!源仲怒极反笑:“我竟不知你与战鬼一族勾结上了!”
棠华面不改色,长袖一拂,身体渐渐变作半透明,这是他独有的风遁之术。
“天神在上……”他垂下头,一行泪洒落,消失在源仲眼前。
今日发生的事,虽然他早有警惕,但也没想到会匪夷所思到这等地步。棠华是什么人?有狐一族的地位高贵的大公子!他居然与战鬼族勾结,与他们一起觊觎他的左手么?
源仲心中又是愤怒又是不解。
身上数道伤口一阵阵抽痛,纵然放出结界,婉秋手里的魔器到底还是将他割伤,所幸伤势不重。
生门处的声响越来越巨,源仲抱着谭音飞速进屋,低头查看她的情况,见她呼吸面色均如常,两只眼睛也颇有神,只是不能动。他摸了摸她的额头,轻道:“没事,闭上眼,就当睡一觉。”
他将青铜鼎里燃烧的料峭香扑灭,冷不防源小仲满脸惊惶地从楼上跑下,花容失色地叫:“好大的声响!出什么事了?!”
源仲冷着脸将谭音递给他:“看好她,抱着,死了也要保护她!”
源小仲茫然地接过谭音,忍不住分辨:“我是机关人,不会死,只会被打烂。”
源仲懒得与他斗嘴,目光冰冷地瞪了他一下,源小仲立即乖觉地把谭音抱上楼,讨好地笑道:“你放心!打烂了我也会护好主人的!”
源仲长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走出小楼,但见远方青山峦峦之处黑云密布,那是生门即将被打破的迹象,一旦生门被破,战鬼们闯入洞天不过是顷刻间的事。
他盘腿坐在门前雪地上,默念咒文,一道巨大的闪烁金光的结界连着他的身体将小楼也笼罩在内,少不得,今天又要大开杀戒了。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抽的越来越厉害了。。。阿米豆腐。。保佑今天的更新顺利放出去……
☆、28
二十七章
谭音只觉被源小仲连抱带拖地给拖上了楼,这机关人满脸又紧张又兴奋的表情,做贼似的把房门反锁上,再把窗户留道小小缝隙,他趴在窗前朝外偷窥。
她想说话,可是身体不受控制,想放出神识,可神力无法用,万幸胸口那团窒闷的感觉渐渐开始消失,抽丝剥茧般缓缓现出害她失去知觉的罪魁祸首——一滴芝麻粒大小的神水晶,想必是混在了茶水中,被她一时不察吃了下去。
谭音竭力控制身体,试图摆脱那一粒神水晶的桎梏,她不能躺在这里无所事事,洞天生门即将被破,源仲要一个人面对那么多战鬼,假如他们再用神水晶封住他的左手……这结果她想也不愿想,双手微微发抖,想要动上一下,却难如登天。
像是察觉她的颤抖,源小仲跑到床边,殷勤地问道:“主人,你有什么吩咐?”
谭音张不开嘴,只有死死瞪着他,盼望他理解她的意思,给她提一壶茶水过来。
源小仲见她目光很是杀气腾腾,不由退了一步,捂住胸口骇然道:“……主人!你怎么了?!”
我要水!她拼命用目光传递这个要求。
“你冷吗?”他赶紧用被子把她裹个结实。
要水!她眼珠子都快瞪酸了。
“还是冷?”他体贴地再加一层被子。
水!谭音快绝望了。
源小仲含羞带怯地扭着衣带垂下头:“我知道你冷,可是、可是人家只是个机关人,没办法上床替你暖床……”
谭音突然能理解源仲每次见到他就一脸要吐血的表情了,她现在就很想吐血,非常想。
“……水!”她突然艰难地发出干涩的声音,只这一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力气似的,瘫在床上喘息粗重。
源小仲急匆匆地给她提了一茶壶水,倒杯子里喂她慢慢喝了一杯,谭音缓缓舒了一口气,那粒在身体里的神水晶她没办法处理,只能喝下大量的水暂时压抑它的作用。
“……还要。”她艰难地又说一句。
直到喝完三壶水,谭音才艰难地动了动身体,手脚勉强可以动,却没法站起来。
源小仲充满敬畏地望着她圆滚滚的肚皮,一个字也没敢说。
谭音闭上眼,一丝一缕地艰难调动神力,窗外雷鸣般的撞击生门的声音消失了,想必战鬼们都已闯入洞天,她心中焦急,低声问:“源小仲,外面的情况怎样?”
源小仲凑到窗边凝神看了一会儿,忽然急道:“哎呀!好多气势汹汹的人朝这边冲过来!我数数啊,一,二,三……好像有十几个。停下了,在和源大仲说话,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源大仲在笑,他居然在笑!”
谭音叹了一口气,她错了,她不该让源小仲做这么困难的事。
“你过来。”她叫他,“把我扶起来。”
吩咐源小仲把她摆成盘腿而坐的姿势,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尽全力调动可以调动的神力,将源小仲叽叽呱呱的聒噪声抛在脑后。她要尽快下去,她要保护源仲。
*
洞天生门终于被破开,雷鸣般的巨响骤然消失,残留的是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洞天中一切生灵都畏惧地躲藏起来,湖里的老鼋也深深潜入水底淤泥中,不敢泄露半丝灵气。洞天被破,对开辟洞天的仙人来说不啻于重击,每个洞天都有个生门,供人出入,倘若强行被破,这个洞天便再也不能用了,若不是棠华进入洞天留下痕迹,战鬼们想必也不会这么快找到生门。
源仲长长叹了一声,睁开眼,远方青山峦峦,然而天顶却漆黑,像一块彩色的琉璃画被砸出大洞般,露出洞天外凡间的峥嵘。
十几个战鬼无声无息地接近,他们明显与上次遇到的那些年轻战鬼不同,每一个都是红眼重瞳,杀意冲天——皆为渡过二十五岁大劫的成熟战鬼,他们也不会像那些年轻战鬼一般上来便喊打喊杀,而是谨慎地停在小楼外数丈远处,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源仲笑了笑,忽然开口:“郦朝央如何了?”
为首的战鬼微微点头,声音中敌意并不浓厚:“……倒要谢谢你给的方子,夫人已从冰块中脱身,只是身体虚弱,尚需时间恢复。”
源仲失笑:“是我将她封在冰中,何必言谢。你们破开生门闯入洞天,应当不是为了她的事吧?”
“不错。”为首的战鬼神情一肃,“你窃取天神宝物,为天不容,倘若你肯束手就擒,我们可以暂且放下两族宿仇,不伤你性命。”
“窃取宝物?”源仲一时摸不着头脑,他忽然想起在兖都那两个年轻的战鬼,临死时也破口大骂他是“窃取天神之物的蝼蚁”,而且,还用神水晶封住了他的左手。
左手……他们的目标又是他的左手?
他又荒谬,又好笑:“此手我生下来便有了,何为窃取?你们想的借口未免太拙劣。”
“冥顽不灵。”为首的战鬼摇头,退后一步,而他身后的十几个战鬼反而缓缓上前聚拢,抽出腰间长鞭,小楼周围虽然有结界笼罩,但十几个战鬼要打破结界,也不过是眨眼的工夫。
源仲摊开左手,掌心红光吞吐,苦笑:“此仇越结越深……”
他奉命将郦朝央冰封,战鬼们自然要报复,杀了子非,他再杀了来报复的战鬼,这样杀来杀去,不知何时是个头。
眼见众战鬼要打破结界,他左手立时便要插入地面,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胸口像被一柄大锤狠狠锤了一下,一股无法言说的恐惧感将他从头到脚包裹住,他猛然张开嘴,一团猩红的鲜血喷了出来。
“……源仲。”为首的战鬼低声说着,“我们已知晓你的姓名与八字,也有了你的头发,咒杀你不过盏茶工夫,你贵为有狐的大僧侣,杀了你,两族宿仇再也不能消,夫人也不欲如此,你还是束手就擒吧。”
姓名八字头发……源仲擦去嘴角血迹,心中怒火犹如滔天巨浪——是棠华泄露出去的!
他目光如炬,一眼便望见湖对岸的紫色人影,棠华!他果然没走!他取了他的头发八字,正在咒杀他!
他一言不发,忽然化作一道金光闪身进入小楼,身后众战鬼长鞭甩在结界上,发出金属碰撞般的巨大脆响。
咒杀的威力他很清楚,以被咒之人的身体发肤做媒介,只要知晓姓名八字,随便请个厉害仙人就可以在盏茶时间令他生不如死,昔日他在丁戌的命令下得罪的人太多,故而他的姓名八字都是绝顶的机密,身边更无侍女服侍,想不到今日竟是被自己的族人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