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泰和殿,寂静无声,可是很快又有一个身影出现在神水晶前,是韩女,她像欣赏一幅画似的抬头欣赏这座巨大的通体无暇的神水晶,然后笑吟吟地说道:“我可不信你就这么沉睡了,泰和,你的神识藏在哪里?”
她像玩捉迷藏游戏,绕着泰和殿走了大半,柔声叫唤:“泰和,你藏在哪里?快出来呀。”
谭音只觉一阵毛骨悚然,韩女的声音越温柔,笑容越温婉,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她缓缓蹲下去,紧紧捂住耳朵,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看完这一切了。
泰和的神识在神水晶后面缓缓浮现,他面无表情,双眼犹如碎冰般,冷漠而防备地看着韩女,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放心的睡。”
泰和静静看着她,忽然开口:“你很奇怪。”
“哦?”韩女讶异,“哪里奇怪?”
泰和缓缓笑了,没说话,韩女奇道:“我到底哪里奇怪?是太过关注无双?还是总插在你们两人之间?你被无双害得人劫来临,难道还要怪我不成?莫非你怀疑我动了什么手脚?”
泰和淡道:“我只是想说,你的神识波动很奇怪而已。你说了那么一长串,是心虚么?”
韩女少见地露出尴尬羞愤的表情,她先发制人问了那么多,确实暴露出她有些心虚的事实,或许之前的一切太过顺利,让她骄傲了。
泰和转过头,又道:“我和谭音之间的事,看起来你插手不少。”
韩女没有回答,她慢慢后退,看上去像是想离开泰和殿,“咔嚓”一声,她的脚后跟忽然踩碎一块薄冰,韩女的表情像是怔住了,她停住不动,不知什么时候,泰和殿内早已布满寒冰,幽蓝的冰块顺着她的脚后跟,蔓延上了小腿,她被冻在原地。
“想跑么?”泰和的神识出现在她面前,森然盯着她,“韩女,你的神识波动是成魔的预兆,你很奇怪。”
韩女勉强笑道:“哦?你是刚刚才发现,还是很早就发现了?看起来你比我想得有用些。”
“你不要忘了,我杀过的魔物,比你见过的天神还要多。”泰和轻抚空荡荡的左手,声音低沉,“我知道,我陷入沉睡后,你一定会来。来了,就别想走。”
“没有左手的你,能做什么?”韩女有恃无恐。
泰和长袖一挥,厚厚的寒冰瞬间吞噬她的身体:“对付你,用不上左手。”
韩女的身体被封印在天河寒冰中无法动弹,泰和有些疲惫地转过身,正要寻找召集天神令,忽听殿后传来一声惊呼,是谭音的声音。
“泰和?!”谭音惊慌失措地冲进来,乍见满目寒冰,韩女被冻在冰中像个雕像,她更是吃惊,“出什么事了?韩女……这……”
泰和温言道:“不要慌,你先等一下。”
谭音急急拦住他:“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对韩女动手?你、你不是喜欢她吗?”
泰和苦笑:“你就那么蠢?”
谭音目瞪口呆,半晌没说出话。
“等下再说。”泰和朝她笑了笑,想起什么似的,又道:“能把神水晶劈开么?我不需要沉睡了。”
“不需要沉睡了?”谭音愚蠢地重复他的话。
泰和取了笔墨,用神识控制着洋洋洒洒地写下召集天神令,一面道:“嗯,睡醒了。”
“可是,”谭音喃喃开口,慢慢贴近他,“我觉得你多睡一会儿更好。”
泰和愕然转身,面对他的,是一张巨大的刺绣图,漆黑与血红交织的色彩,鬼影幢幢,其内伸出无数双透明的手,拉扯着他,缠绕着他,要将他拖入画中。
谭音无邪而稚嫩的笑靥在刺绣图后闪现,目光妖异:“继续睡,在我这里睡,泰和,我会陪着你的。”
刺绣图飞扬,活物一般将他的神识包裹起来,一切是如此突然而诡异,泰和大约全然没有防备,瞬间就被拉入图中,再无声息。被封在冰中的韩女轰然倒下,化作无数道丝线,被谭音收拢回去,她面上也有丝线在蠕蠕而动,很快被剥离,露出韩女清婉的脸。
她将刺绣图收回袖中,回首相望布满大殿的寒冰,不由微微一笑,志得意满,胜利者的笑容,一切光线轰然消失,虚无的世界陷入深邃的黑暗中,韩女幽幽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说得没错,我一直在等这一天,我等了五千多年。无双,你死了,我才能渡过人劫,你太像她了,我被这段过往困住,无法解脱。今日是你死在我手里,倘若我被你捉住,那便是我死在你手里,人与人之间,原本就是你死我活,所以,你不要恨我,恨你自己!恨这个世界!”
再也没有人说话了,血与浓烟的气味铺天盖地,这里是一个令人绝望的世界,谭音茫然地起身,焚烧灵魂的痛楚越来越激烈,她的双手再也无法维持形状,透明光屑如下雨般纷纷坠落,她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去,金光铺了一路。
她会死在这里,死在这座小千世界,泰和也死在这里,他临死时会想什么?有没有后悔?会不会恨她?
光是这样的念头一起,周围就幻境丛生,泰和被困在刺绣图中挣扎,望见幻境时的绝望,甚至他临死时被抽离纯粹魂魄的声音,都那么清晰可闻。他一遍一遍叫着她的名字,有的温柔,有的凄厉,有的绝望。
她最后一次见到泰和,说的是什么?最后一面,她竟然是躲在柱子后的,眼睁睁看着他发红的眼眶,听着他说出“恨过你”的话语,那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
“谭音,谭音……”他又在叫她,无法阻止的声音,传入她灵魂深处。
她恋慕过泰和,也为这个人伤心过,等待过,可她从来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让她感到这样的绝望,比死亡还要深邃的绝望。
她是不是快要魂飞魄散了?这就是人劫么?她居然是死在这里,而不是死在源仲身边,这或许是她留在这个世界最后的遗憾了。
双脚无法再迈开,她的脚也碎开成为光屑了,谭音摔在地上,脸贴在炽热的地面,很烫,很痛苦,可是她已经没法动了。
恍惚中,她觉得自己似乎经历过类似的场景,被烈焰焚烧变得滚烫的地板,床边的幽蓝小池塘,半透明的鲤鱼,还有重重帐幔下,那个细瘦的妖精般的小姑娘。
对了,那个小姑娘甚至帮助韩女成魔的身体飞速蜕变成人形,她是善是恶,无法判断。
被封印的记忆潮水般涌向脑海,可此时此刻记起这一切,她能做的也只有苦笑。顺利渡过人劫就可以成为源生天神,但五千年来,没有一个天神能够渡过人劫,她自然也不会例外。现在想这些都已经迟了,或许在这一片死寂的世界中安静地魂飞魄散,才是最好的。
谭音闭上眼,人劫灼烧的痛楚已经快要来到心口,让这一切早些结束吧。
“谭音,谭音……”又有人在呼唤她,可她已经无法分辨是谁的声音,像是泰和,她在天河畔初见时,他温柔的笑声;又像源仲,他紧紧抱着她,狂喜而绝望地呢喃我爱你。
她眼中滚下泪来,忽然,眼前变得一片雪白,炽热的地面,漆黑血红交织的天空都消失了,她像是躺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柳絮般的雪花静悄悄坠落。
一只手轻轻抚摸在她头顶,谭音艰难地抬起头,望见了泰和的笑脸。
他的身体淡薄飘渺,像是水墨粗粗勾勒的一笔人影,他在笑,一面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指向南方。
几乎是一眨眼,他又消失了,雪原也消失了,眼前依旧是那个漆黑鲜红的火海世界。是梦?非梦?谭音低下头,她的手背上,还残留着一枚尚未融化的雪花。
抬眼望向遥远的南方,那里影影幢幢,似乎有山峦村庄,谭音咬牙起身,将剩余的神力压缩,护在心口,往南方飘行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5月31日下午五点。
☆、44四十四章
从远方望去,南方有村庄山峦,可靠近后,却发觉,那是一团团浓黑的雾气,盘桓旋转,怨气冲天。
谭音静静凝望这些怨念,她可以清楚感觉到,这里是韩女刺绣图小千世界的中心,她的绣图为魔力与怨气覆盖,遮蔽了本来面目,假如能够找到她绣图时的本心,兴许还有一丝破图而出的希望。
回头望去,依旧是漆黑鲜红交织扭曲的世界,方才的雪原与泰和,像是她在绝境中的幻觉。神的灵魂无比庞大,是不是泰和仍有执念留在这座小千世界中,等待着她?等着这一刻,拯救她?
谭音义无反顾,投身进入无比庞大的黑色雾气中,那些怨念比刀刃还要锐利,切割着她的身体,抗拒着她的侵入,四周浓黑无比,没有一点声音,韩女的本心像贝壳一样紧紧合闭,拒绝任何人的窥探。
出去,出去!怨念们缠绕着她,将她向外推压。
谭音周身泛出清光,释放出神力,咬牙试图强行突破,那些刀刃般的怨念遇到她的神力,像枯萎的叶子一样翻卷凋零下去,忽然,一个低低的叹息声在不知名的地方响起,黑暗中光亮骤然大盛,顽强抗拒的藤蔓般的缠绕瞬间消失,谭音一时没收回气力,差点摔在地上。
“姐姐!”
清亮的少女的声音乍然响起,紧跟着,一个瘦小的人影从眼前跑过,谭音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落入一团浓稠温暖的水中,缓缓下坠,眼前阳光明媚,绿树婆娑,这里是一座山脚下的偏僻小村庄,疏朗地排列着几十户农家,那个叫着“姐姐”的小女孩,大约□岁的模样,细手细脚,衣服上打满了各色补丁,虽然破旧,却很干净。
小女孩一路叫着笑着,呼啦啦一阵风似的跑进一座半旧的木屋里。屋中各色家具都十分破烂古旧,饭桌少了一只腿,随便砍了根竹子搭着,很明显,这户人家并不富裕,甚至非常清贫,然而家里地上桌面都纤尘不染,显然主人是个爱整洁的人。
“哗啦”,侧屋的门帘被小女孩拉开,她冲了进去,侧屋很小,摆了一张床,此刻床上堆满了各色丝线珠子之类的东西,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倚窗而坐,正埋头刺绣,她年纪虽小,绣工却十分麻利,此刻绣的是一幅鲤鱼戏水莲叶下的图,针脚密密麻麻,精致异常。
眼见小丫头冲进来,少女头也没抬,开口道:“别乱跑,这幅图就快绣好啦,今天交工拿钱给你买肉粽子吃。”
谭音乍听见这耳熟的声音,不由愣了一下,是韩女?这是……她还是凡人的时候?
韩女很少提自己凡人时的事情,她有个妹妹?她家……以前好像很穷的样子,简直是家徒四壁,这种生活谭音没有过过,姬家凭借手艺活,过的是十分富裕的日子。谭音随意打量一圈,目光最后落在窗边少女柔婉的侧面上——是韩女,鼻子眼睛嘴巴一模一样,只是稚嫩很多,目光也比现在要纯真许多。
“姐,给我点钱!”小丫头跑到韩女面前,笑眯眯地轻轻挽住她的袖子。
韩女急忙停下针线活,半嗔道:“叫你别乱碰!又要钱?昨天不是才给过你?都花了?”
“张老头又来啦,这次带了好多外面新鲜有趣的东西来,我都好喜欢啊。”小丫头撒娇似的把她的袖子摇来摇去,乌溜溜的眼珠子哀求地看着她,十分惹人怜爱,“再给我一点钱嘛!好姐姐!”
韩女叹了一口气:“这肯定又是村里那些小毛头勾搭着让你眼馋了。阿楚,咱们爹娘走得早,不像别人家那么富裕,姐姐只能保证你吃饱穿暖,没事别和村里小孩子攀比,张老头十天来一趟,每趟都带不一样的货,你个个都想要,要买到什么时候?”
阿楚不乐意地撅嘴:“可他们都有!就你不给我买!”
韩女板着脸瞪她,她毫不畏惧抬头朝她做鬼脸,韩女倒绷不住笑了,叹着气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小钱袋,倒了几枚铜板给她:“这个月就这么多了,省着点花,下次再也没了。”
阿楚咯咯笑起来,把铜板收好,又跟一阵风似的跑了,跑到门口还叫:“姐,你一天到晚绣花啊草的,为什么不把那些会动的拿去卖?多新奇啊,肯定比那些普通的值钱多了!”
韩女皱起眉头:“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许说这个事!也不许跟旁人说!不然咱们都要被赶出这个村子了!”
阿楚挥了挥手,连说几个“知道了”,话没说完,人早已跑远。
韩女摇着头,拿起鲤鱼戏莲继续绣,她绣得非常麻利,就像谭音自己做东西一样,一针一线要怎么穿插,色彩如何搭配,好像天生就无比清楚,甚至想也不用想,一炷香的工夫,图已然绣好,韩女满意地伸个懒腰,正要将东西收拾起来,忽然,绣图中的鲤鱼像活了一样首尾摇晃起来,紧跟着“啪嗒”一声,它竟然真的活了,从图中一跃而起,摔在地上狼狈地跳跃着。
谭音看呆了,这是韩女的能力?与姬家传统的手艺不太一样,她这个似乎是天生的异能?
韩女手忙脚乱地捡起那只活蹦乱跳的鲤鱼,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打开方才绣好的图,果然只剩莲叶莲花,鲤鱼的地方只是一片空白。她气恼地低咒一声,打开窗把鱼使劲丢出去,擦了擦手,摸起针线重新开始绣。
这次她绣得更快,天快黑的时候已经完工了大半,她故意把鲤鱼绣歪了一些,它果然没有再变成活鱼。韩女疲倦却又神情满足地将绣图折好,小心放进篮子里,推门走了出去。
此刻天还没全黑,韩女走得非常快,沿着田埂,一路往村外走,忽见前面一群小孩闹哄哄的,还夹杂着一个尖利的哭声,韩女眼尖,一下就望见哭得凄凄惨惨的小丫头正是阿楚,她急忙跑过去,阿楚正被村里一群半大小孩儿围着做鬼脸,编着歌儿嘲笑她:“穷光蛋小阿楚,偷东西还会哭鼻子!”
韩女咳了一声,那些小孩一见是她,纷纷跑开了,笑道:“啊,你姐姐来啦!你姐姐是个魔女!你是小魔女!”
韩女冷冰冰地朝他们瞪过去,孩子们吓得全跑回家了,她把坐在地上哭的阿楚拉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巴草屑,柔声道:“好了别哭了,跟姐姐走,回头拿了钱给你买好吃的。”
阿楚气得一边哭一边锤她:“我不要!你别管我!”
韩女好不容易把她搂住了,安抚道:“别哭别哭,好吧,怎么回事?没买到想要的吗?那帮小毛孩又欺负你?”
阿楚大哭起来:“钱不够!没买到!我就是舍不得拿过来看看而已!张老头说我偷他东西!他们、他们都嘲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