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像是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脸上不由红了,慢慢垂下头去,半晌不语。
韩女仿佛到现在才想起阿楚年纪大了,十六岁的女孩子,可以嫁人了,她少女怀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她像是突然才发觉阿楚都这般亭亭玉立了,雪肤花貌,纤弱惹人怜,须得为她找个好人家,丈夫怜她爱她,可以照顾她一辈子才行。
韩女温柔一笑,低声道:“安平哥是谁?做什么的?下次让姐姐见见他好不好?”
阿楚脸更红了,半天才嗫嚅道:“安平哥就是……我也不知道他做什么,有时候见他在赌场那边走动,很威风的样子。”
赌场?走动?韩女有些不安,难道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
“听说是如果有人来赌钱,输了闹事,安平哥就把他们都赶出来。他个子可高了,身体也好,跟外边那些连只鸡都不敢杀的孱弱男人完全不一样!”阿楚说起心上人,渐渐胆子大了起来,两眼放光,“他很照顾我,每天都来饭馆看我,还会给我买东西。上次……上次看到我衣服上的补丁,他还叹气呢……我、我觉得好丢人!”
韩女叹了一口气,心疼地抱了抱她:“……是姐姐的错,明天替你买些新衣珠花。”
阿楚见她还是不提卖刺绣赚钱的事,气得直接跑了。
韩女那一夜没有睡好,她比任何人都期盼阿楚过得幸福,可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弱女子,除了刺绣别无长处,偏偏刺绣再也不能拿来卖钱,万一被人发觉她就是那个绣出恶鬼的魔女,她被杀被剐也罢了,阿楚要怎么办?
她打开箱子,箱底用杂物压着许多白布,轻轻抖开,无数鲜花小草扑簌簌地落地,这些年她绣工越发精湛,绣出的东西也无一例外变成了活物精魅,她也渐渐知道怎么让这些精魅回到绣布上再度成为刺绣。
可她绣花,绣鸟,绣恶鬼,这些都能够变成精魅四处游荡,唯独无法绣死物。往昔日子最艰难的时候,她甚至动过绣上几堆黄金珠宝的念头,针线穿好,刺绣图完成,盯着看了好几天,黄金也没变成活物从绣图上跑下来,从此她就绝了这个念头。
无法刺绣赚钱,至少她还可以为阿楚裁几件好看的衣服。
第二天阿楚起得很早,一早就下山去了镇子上,韩女将所剩不多的积蓄全部带上,乔装打扮一番,跟在她身后也去了镇子上。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一个相貌英俊,身高腿长的年轻男人进了小饭馆,阿楚笑吟吟地出来迎了,两人相谈甚欢。
这人应该就是安平哥了,韩女躲在暗处,偷偷打量这男人,确然相貌堂堂,然而说话的神态与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却能看出此人的浮夸与不沉稳,更何况他两只眼贼兮兮地在阿楚的脸上和身上四处打转,分明没存什么好念头。
韩女心中更不安,阿楚面带红晕,目含春波,明显对这个男人情根深种,她能相信她这个姐姐的一面之词么?也或许是她自己想多了,单凭第一面就认定一个男人不是好东西,或许太快了。
她转身离开,用剩余不多的积蓄买了几批布,外加几朵式样别致的珠花并胭脂水粉之物,希望能让阿楚开心些。
眼看天色不早,韩女准备先回去给阿楚一个惊喜,忽见那个安平哥带着几个一看就是无赖的年轻人摇摇晃晃地迎面过来,韩女心中忽然一动,将还剩几个铜板的钱袋取出,故意朝他撞过去,钱袋落在地上,几颗铜板滚了一地。
“你他妈朝哪边撞!”安平哥立即火了,抬手就是一巴掌,韩女被抽得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们将那几个铜板捡起来,一路骂骂咧咧地边走边说。
“安平哥,最近火气不小呀!听说你看上一个姑娘?还没到手么?”一旁的跟班笑眯眯地打趣。
安平哥笑得猥琐:“看上去还是个雏,估计要花些日子了!”
韩女心惊肉跳地看他们走远,他们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安平说的“雏”,莫非是指阿楚?这个男人根本就是个渣滓!决不能把阿楚交给这样的无赖!
她慢悠悠回到山上,心神不宁地量布裁衣,一路提心吊胆,直等到天黑,阿楚才回来了,脸上红红的,明显心神还留在那个安平哥身上。
她见韩女正在做衣裳,而桌上放着崭新的珠花胭脂等物,高兴得大叫,急忙挑了朵最好看的珠花,顾不得重新梳头,将它簪在耳边,左看右看,连声问:“姐,这个好看吗?”
韩女勉强笑了笑:“你戴什么都好看。”
阿楚脸红了:“怎么你跟安平哥说一样的话,真是……一个个都甜言蜜语讨人欢心。”
韩女皱了皱眉头,低声道:“阿楚,那个安平……你不要再跟他接触了。”
阿楚的笑容僵住了:“……为什么?”
“他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好人。”韩女想了想,将今天的事说了出来,又道:“以后不许跟他来往。”
阿楚怔了半天,突然冷笑一声,将珠花狠狠砸在地上:“你骗人!我才不信!”
“他游手好闲,那么大个男人不想着靠自己本事谋生,反而成天闲逛,给赌场做打手,在街上横行霸道,你自己没眼睛么?看不出来?他不过送了你一些东西,你就心甘情愿跟了他?!”
韩女甚少这样言辞尖锐地责骂她,然而此时急怒攻心,却也顾不得了。
“明天开始不许下山!”
阿楚脸色惨白,厉声道:“你凭什么这样管我?!我爱跟谁就跟谁!你不许我下山,我就跳下去!安平哥是好人,你都是胡说,我才不信!”
韩女森然道:“你跳山死了,也比跟那个无赖耽误一生来得好!”
阿楚大约从未见过韩女这么冷酷的模样,可她越压,她越要弹起来,倔强偏激的性格,姐妹俩都是一样。
“你现在要来管我,端什么姐姐的架子!”阿楚口不择言,尖叫起来,“要不是你,我没准过得比现在好一万倍!要不是你绣的东西变成精魅,爹娘也不会被你气死!要不是你是个魔女,我至于小时候被人欺负吗?!都是你耽误了我!我一点都不想住在这深山里!一点也不想成天穿着补丁衣服过得像个乞丐!你自己要隐居自己去就是了,为什么要拖上我?!你以为我很喜欢你?我恨死你了!恨不得你马上就死!”
她身体虚弱,此时大吼大叫一通,忽然就站立不稳,扶着墙大口喘气。
韩女惊呆了,她没想到阿楚对自己有那么多怨言,可此时阿楚摇摇欲坠,她再寒心,也不能放任不管,当即过去扶住她,柔声道:“觉得怎么样?先坐下,慢慢喘气。”
阿楚狠狠甩开她的手,阴森森地瞪了她一眼,推门跑了出去,韩女急忙去追,可此时天色已黑,她上下山的次数没有阿楚多,对山路不及她熟悉,追了一段便再也见不到阿楚的身影了,她急得大叫:“阿楚!快回来!是姐姐错了!是我错了!快回来!”
没有人,回答她的只有呜咽的冷风,韩女在山里找了一夜,也没有找到阿楚,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又跑去镇上,饭馆里也没人,她顾不得隐藏身份,索性跑去赌场找安平,谁知安平也没在。韩女在镇上找了三天三夜,安平与阿楚全然不见踪影,她只得回到山上,抱着一丝希望,希望阿楚能在家中等着她。
可简陋的木屋空荡荡的,她走的时候没锁门,屋里像是被强盗翻过,卧房床头那个箱子被翻了个底朝天,大概强盗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将那几匹绣了花花草草的白布带走了。
韩女心力憔悴,此后每日都下山寻找,却始终一无所获。
第五日的时候,这座山中木屋终于有人来了,来的人不是阿楚,却是几个装神弄鬼的“天师”,一见到韩女,天师们立即用桃木剑劈砍而上,韩女数日不吃不喝不睡,早已虚弱至极,被桃木剑打在头上身上,顿时摔倒在地,紧跟着身上一热,被人当头泼了一大盆腥热的东西——鲜红的,是狗血!
“大胆妖孽,还不速速降服!”
天师们一拥而上,用绳子将她捆了个结结实实,眼见此行顺利将她捉住,天师们这才松了口气,扛着满身狗血的韩女下山了。
不知为什么,她在山中隐居六年都没被人发觉,如今却突然被人找了出来,连官府都惊动了,她被五花大绑,趴在地上,周围似乎有许多人,有人在看她,有人在骂她,有些她认识,是曾经那个村庄的村民,有些她不认识,应当是镇子上的人。
“你们看看,当日放出恶鬼吃人的魔女,可是她?”县官颇有些战战兢兢,指着韩女问那些村民。
“就是她!”有人在大叫,“我儿子被她害死了!”
“是她没错!想不到躲在这么近的地方!要不是县太爷英明神武,还不知道这魔女要害多少人!”
无数石子砖块甚至菜皮杂物都朝她抛掷过来,像六年前她被赶出小村一样,她再次头破血流,只是,这次她逃不掉了。
是怎么被发现的?因为她没有乔装,在镇上奔波三天的缘故吗?
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火堆已经被架起,烈焰熊熊,魔女的下场是被火活活烧死。周围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她,有的兴高采烈,有的愤恨唾弃,有的微含怜悯,有的恐惧躲闪。韩女被高高架在火堆之上,她的眼睛最终落在遥远的不知名的方向。
幸好,阿楚没有被发现,只是阿楚一个人被留下,让她怎么能放心呢?
谭音用袖子遮住双眼,韩女被烈焰吞噬的景象,她实在没有办法默默直视下去。
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之间变得乌云密布,只不过眨眼的工夫,豆大的雨点瓢泼而至,雄雄燃烧的火堆一下就被泼灭了,架上的韩女体无完肤,惨不忍睹,可她还没死,她的双眼固执地停留在山上小木屋的方向,好像真的能见到阿楚平安回来似的。
火刑被天降大雨熄灭,上古时期万民愚昧,认定天要护她,再也没人敢言语,县官吓得脸色发青,招呼几个衙役将韩女放下来,抬回小木屋,又叫了个大夫照料她,从此再也没人敢提魔女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6月5日下午五点。
☆、四十七章
负责照顾韩女的大夫只来了三天,便再也不肯上山,在他眼里,韩女已经跟死人没什么区别,只剩一口气在那边苟延残喘,他能有什么法子救她?就算每天人参喂下去,也不过是延长她的痛楚,还不如早死早舒坦。
破旧的木屋里,韩女正躺在床上垂死挣扎,鲜血染透了床褥,这样残酷的景象谭音实在不想再看下去,她飘出木屋,在外面呆了很久很久。
窗外阳光明媚,天空湛蓝,火刑当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更快,仿佛真的只是为了熄灭焚烧韩女的火焰般。经此一事,人们虽然依旧忌讳着“魔女”,却再也没人敢大肆诅咒,甚至平日里绝口不提这件事。
谭音忽然想起,湖公主曾说过,成神有天地人三劫,他们这些神君神女都经历过天地两劫,对她自己来说,天劫便是姬家的灭族,地劫是死后不得解脱,在凡间徘徊数百年,而人劫便是成为源生天神的劫数,无数神君被人劫所难,魂飞魄散,直到如今,神界已然没有一位源生天神的存在,实实在在的衰竭了。
韩女的天劫是她这天生的异乎寻常的能力,令她幼年漂泊流离,无一日展颜,地劫便是这残酷的火刑,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地度完身为凡人的最后一段岁月。
可她的人劫,为什么会是自己?韩女已经成魔,纵然她渡过人劫,难道会蜕变为源生天神吗?
这些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阿楚足足五日后才上山回到木屋探望她的姐姐,谭音早就见到她战战兢兢上山的身影,她穿着新裁的绫罗裙子,耳边簪了一朵白色小花,与往日满身补丁的瑟缩模样大不相同,她脸上的神情很古怪,又害怕,又担心,又恐惧,还有着茫然。
她扶在破旧的窗边,像是不敢进去,只透过缝隙悄悄朝里面看,大约看到的景象并不怎么让人愉快,她发出短促的尖叫,连连后退,踢歪了窗下的木桶,发出好大的声响。
阿楚捂着嘴,转身想跑,屋里忽然响起一个沙哑粗糙的声音:“阿楚……是不是阿楚?”
阿楚踯躅了很久,最终咬牙推开木门,慢慢走进去。床上躺着一个浑身漆黑又泛红的可怖的人,一股腐臭与血腥的气息,中人欲呕。阿楚在门边徘徊,低低叫了一声:“姐……”
由于烧伤,韩女说话声音全变了,气息微弱短促,可她应当是在笑,放心的笑:“你……去哪里了?现在是回家了吗?”
阿楚脸色微变,眼眶猛然红了,半晌,哽咽道:“我、我回来了……姐,我错了……我错了……你怎么样?痛不痛?”
韩女轻轻地说:“别怕,一点也不痛。阿楚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阿楚极慢极慢地靠近那张可怕的床铺,韩女浑浊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柔声道:“我眼睛有些不好使了,看不大清,再近些。”
阿楚踯躅着不愿再向前走,韩女像是醒悟了什么,笑道:“我的样子很吓人吧?吓到你了……阿楚,这些天,你在哪里?”
阿楚忽然泪如泉涌,大哭起来,扑到床边,不顾床褥的血腥肮脏,凄然道:“姐!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全是我的错!”
韩女柔声安抚了一阵,却听她又道:“我……这些天在安平哥那里,姐……对不起,我嫁给他了……”
韩女幽幽叹了一口气,像是早想到这个结果,她低声道:“只要他待你好,那也没关系了。阿楚,把针线替我拿来。”
阿楚抹着眼泪,全然不解:“你都这样了……还是别动了,歇歇吧……”
“没事,替我拿来。”
阿楚只得将针线奁端来放在她手边,韩女漆黑焦烂的手好不容易摸起一根绣花针,线却怎么也穿不过去,还是阿楚帮她穿的。
“我只怕活不过几日。”韩女低声道,“你别哭,咱们家穷,我给不起好嫁妆,替你绣一幅最好看的图,拿去压箱底,等过去几年,说不定还能卖些银子……”
阿楚哭得哽咽难言。
“给你绣个漂亮的大房子……要是房子也能变成真的该有多好。”韩女微微一笑,第一针扎了下去,雪白的绸布上留下数滴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