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后这幅绣图终于还是没能绣完,阿楚回来的第二日,韩女熬尽最后一刻痛苦的生命,不甘心地逝去了,她的生魂被神界感召,死后直接封了神女,而那幅绣图,成了她身为凡人时最后一个遗憾。
她终于可以绣什么就出现什么,黄金、珠宝、房子,凡间所有的荣华富贵,都在她一针之下展现,可她再也见不到阿楚了。
“这个,好漂亮,是你绣的吗?”
谭音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回过头,看到了五千多年前身为神女的自己,白衣乌发,面容稚嫩目光却清冷,然而行动说话间,竟与阿楚有三四分相似。这是韩女绣图迷障中的回忆,也是韩女自己的回忆,原来,在她的回忆中,自己是这副模样。
这里是韩女在神界的居所,那时她刚上界,谁也不认识,谭音当日是去采集做东西用的材料,偶然路过韩女的宫殿,见到了悬挂在殿中的巨大绣图,驻足观赏,这才认识了韩女。
绣图巨大无比,里面亭台楼阁,花树青山,一派人间富贵景象,倘若盯着看得久些,会发觉里面所有东西都像活的一样,俨然是一个与玲珑屋和乾坤袋都截然不同的小千世界。
谭音心中忽然一动,这幅图,莫非就是如今这幅把她与泰和都困在其中的绣图么?
现在想起,韩女第一次见她,待她就无比亲热,谭音并不了解人心,也没想过为什么韩女会无缘无故对自己那么好,别人对她好,她自然而然就会对别人更好,就这么莫名其妙跟韩女关系亲密起来,连泰和都奇怪过。
此刻,她终于明白了,韩女对阿楚的感情让她把自己看得与阿楚无比相似,怪不得她对其他人都不假辞色,唯独对自己和颜悦色。
谭音又想起,韩女成神后,过得并不怎么开心,与他们这些颇有大彻大悟之态的神君神女不同,韩女对凡间有非常深的依恋,用泰和的话说,韩女与凡间的缘分还未尽,而当时神界的戒律越来越严格,成神后严禁与凡间有任何私通,韩女始终没能找到机会下界了结她的缘分,为此她一直有些郁郁寡欢。
那日三人在天河畔闲谈,韩女说起凡间的事,又陷入了沉默,无论谭音怎么问,她始终笑着摇头,不肯透露在凡间的细节,韩女实在是个很能守住秘密的人,她不想说的事情,无论是谁也不能问出来,若不是被困在绣图中,谭音只怕到死也不会了解她有过这么一段过往。
“不管是什么事,你已经不属于凡间,自然不该让凡间的缘分再把自己困住。”泰和当时坐在青石上,慢悠悠地开口了,“戒律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这样下去以后只怕要招来劫数。既然凡间有你放不下的事,不如丢下戒律偷偷下界去解决,你放心,我们都替你瞒着便是。”
韩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谭音,她回忆里那个与阿楚有三四分相似的谭音也点了点头,笑道:“去吧,我们绝对不说。”
韩女带上了那副绣图,她承诺要送给阿楚做嫁妆的图,如今她已是神女,高楼广厦,黄金万两,也不过是眨眼的事情。此去经年,阿楚应该已是三十余岁的妇人了,她过得如何?那个安平会不会欺负她?
她满怀希望偷偷下界,收敛神光,先回到了当初山上那个破旧的小木屋处。她死后,木屋再也没人住,阿楚大约也没打理过,凡间十几年,木屋早已破败倒塌,废墟上爬满了青苔藤蔓。
韩女心中有一种微微的失望,她曾想过自己去后,阿楚或许还会打理一下这座木屋,毕竟她们姐们在这里住了六年,她也是在木屋里死去的……算了,无论如何,阿楚过得愉快便好,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过日子,阿楚不能总困在这里出不去。
她隐蔽身形,走下山来到小镇上,十几年过去,这偏僻的小镇却没什么显著的变化,昔日阿楚做工的小饭馆还在,此时天色将晚,店里已没了客人,店主晃晃悠悠过来关门,腆着个大肚皮,脑满肠肥的样子,韩女花了好半天才认出他是那个安平,往日的英俊少年早已被岁月蹉跎成个猥琐大叔。
店里有个女人说了句什么,安平不耐烦地回头大吼:“知道了!啰嗦什么!”
韩女悄然飘入屋内,失望地发觉说话的女人并不是阿楚,而是个不认识的长脸女子,长得颇为刻薄。阿楚呢?难道没有和安平在一起?她不是说已经嫁给他了吗?还是说……这无赖终究是负了阿楚?!
店门外突然响起小孩子嚎啕大哭的声音,还有砸门的声音,让韩女魂牵梦绕无数时日的声音在外面凄厉地响起:“安平!你这个狗东西!没良心的王八蛋!抛下我和女儿和狐狸精一起!还抢了我的店!大家都来看看!都来评评理!看看这个良心被狗吃掉的混账东西!”
韩女浑身大震,再也顾不得其他,冲出门去,只见阿楚正拳打脚踢地锤着合拢的店门,她也早已不是当年娇弱纤纤的少女,披头散发,脸色蜡黄,是个路边常见的农家妇女。此刻她满脸泪水鼻涕,十分憔悴,曾经漂亮的脸上如今只有狰狞的神情,不顾一切地踢着门。
周围的街坊邻居看热闹似的出来了,指指点点:“那泼妇又来闹了,哈哈。”
“天天来闹,天天被打一顿,何必呢!”
“这店子是当年老板留给她的,如今被这无赖抢了去,无赖嫌她生的是女儿,给一张休书,把她赶出来了,也难怪……”
“啧啧,可怜啊……”
韩女两手在发抖,她曾经放在手心里呵护的小阿楚!她死后,她居然过得这么凄凉!她身边躺着个八_九岁的小丫头,是她的女儿吧?孩子哭得惊天动地,阿楚也不看一眼,只一门心思砸门,闹得一塌糊涂。
韩女上前一步,想要不顾一切把阿楚带走,忽然店门开了,一盆水当头泼了出来,阿楚被淋个湿透,里面那个长脸女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又瞪了一旁的安平一眼,提着盆走了,丢下一句:“你自己解决!”
安平憋了一肚子火,冲出来一巴掌将阿楚抽得踉跄数步:“贱人!不打断你两条腿不老实!”
他一顿拳打脚踢,阿楚只抱着他的腿哭喊:“安平!你这个没良心的男人!当初你要与我在一起的时候,说的什么?!你要我不缠你也行!那年官府赏的十两黄金给我!我马上带着孩子走得远远的!”
安平一脚踢飞她,怒吼:“贱人!我早知道你没良心!你连亲姐姐都能出卖!我会娶你当初真是瞎了眼!还十两黄金?你嫁给我这些年,哪天不是吃香喝辣满身绫罗?钱早就给你挥霍空了!”
他指着爬不起来的阿楚,朝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们诉苦似的开口:“你们看看她!不是我没良心!这女人当年为了贪官府的十两黄金赏钱,撺掇我去报官,把她亲姐姐丢火上烧死了!这事你们都记得吧?!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你们谁敢要?!”
邻居们嗡地一下炸开了,许多老人都记得当年火烧魔女结果天降大雨的事情,一时间众人都望向阿楚,原来她们是姐妹?妹妹为了十两黄金报官?众人的目光里难免夹杂了一些鄙夷厌恶。
阿楚哭叫起来:“我是不是为了你?!是不是你说没钱娶我?我那天跟姐姐吵了架,才把这事告诉你了!我都是为了你!你今天却这样对我!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安平冷笑:“你问的对,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后面的一切吵闹,韩女都再也没看下去,她转过身,慢慢离开了这个噩梦般的小镇。过往的一切一幕幕出现在眼前,她忽然感到彻骨的寒冷,她是谁?她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她为什么会带着绣图下界?
嫁妆?烈焰焚身的痛苦?她真的经历过这些?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每一张人脸都那么狰狞,要吃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韩女低下头,将绣图放在掌中细细摩挲,这张图上还留着她的鲜血,那时候她一心一意,拖着残败的身体,为阿楚缝制嫁妆。
杀了她,杀了她!韩女目光出现凶悍的红光,她转过身,大口喘息,疯狂的杀意在四肢百骸流窜,她仿佛又一次被架在火堆上,熊熊烈焰吞噬着她的皮肤、毛发。好痛!好痛!无法呼吸!
她摔倒在地,苍白的皮肤又现出像是烧伤般的漆黑鲜红的伤疤,无数鲜血从身体裂缝里汩汩而出,染红了绣图。
杀了她!
韩女眼中流下鲜血般的泪水,过了很久很久,那些伤痕又缓缓愈合,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慢慢转身,回到小镇,店门已经关上了,阿楚带着女儿在门口嘤嘤哭泣。
韩女静静看着她,她曾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用所有的灵魂去爱护她,让她每天欢笑,不会露出一丁点伤心的神情。
可是,现在,阿楚在哭了,她在哭,满身鲜血。
杀不杀?
杀不杀?
上界时,源生天神钟鸣般的告诫忽然回旋在耳边:既成神,从此凡间一切便要抛却,不可滥杀凡人,否则神格陨落,魂飞魄散。
她是神,她为什么要成神?杀了阿楚,她也活不成,魂飞魄散……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成神?
阿楚,阿楚……她看着她满身血迹斑斑哭得肝肠寸断的模样,忽然,眼前这个陌生的妇女,仿佛变成了十六七岁的小阿楚,她巧笑倩兮,挽着她的手撒娇调笑。
她曾为她付出过一切。
她能够下手杀她么?
不知过了多久,韩女忽然慢慢将绣图卷好,收回袖中。
再一次转过身,阿楚的哭声再也听不见,黑暗变成柔和的白光,她回到了神界。
对面,谭音正迎上来,白衣,乌发,笑靥,转瞬之间,她变成了阿楚年少时的模样,笑吟吟地上来拉住韩女的手,问:“怎么样?解决了吗?”
韩女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又甜蜜,又绝望似的。
“嗯,解决了。”
一切光线,尽数回归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同一时间继续更新。
☆、四十八章
这一块被韩女封印在绣图中的记忆,大约也终于到了尾声,光线与声音都变得混乱而纷杂,从她下界那天开始,她就已经被摧毁了,不停的在绝望与宽恕中挣扎。
谭音在她回忆里的样子时而是阿楚,时而又变成白衣神女,莫可名状。
忽然,四周光线变得柔和而晕然,韩女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又一次下界了。许多年过去,阿楚已是垂垂老矣,躺在一张半旧的床上,出气多,入气少。
窗外正值盛夏,鲜艳的紫藤花爬满栏杆,这里是一座不知名的陌生小村庄,孩子们在田埂上欢快地叫嚷奔跑着,小木屋里只有阿楚一人,她病得很重,床边却并没有人服侍。蝉鸣声在烈日中一阵阵聒噪,配合着她粗重吃力的喘息声,令人感到窒息。
韩女缓缓坐在床边,低头凝视阿楚,这个她曾经用尽所有心力去爱护的人,她背叛了她,致她于死地,此后她的一生过得也并不顺遂,临死时也无人陪伴,到头来,居然还是自己陪着她。
“阿楚。”韩女低低叫着她的名字,她在凡间现出了神之躯,用手细细拨开阿楚花白汗湿的头发,“阿楚。”
半晕半醒的阿楚睁开眼,只望见一团被清光包裹的人影,她浑浊的双眼疑惑地看了很久很久,突然,苍老的容颜上现出恐惧的神色。
“……是你!是你!”她沙哑地喃喃,“你来带我走的吗?!你来找我索命了?!”
韩女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或许是因为极度的震惊与恐惧,阿楚开始剧烈的咳嗽,她极力朝床内躲避,嘶声道:“你是来报复我的吗?!我不怕你!不怕你!”
她拾起放在床边的扇子簪子之类的东西使劲丢出去,韩女袖子轻轻一动,那些杂物被她收拢在掌中。阿楚恐惧的神色更甚,她喘息渐渐加剧,像是快要断气似的。
韩女将杂物放在柜子上,半晌,方低声道:“一直以来,我都想亲自问问你……阿楚,为什么?”
阿楚的声音断断续续:“你、你恨我……何必说那么多……你把我带走吧!阴曹地府,刀山火海……我不怕……”
“为什么要背叛我?”
“我不怕……”
“为什么?”
阿楚忽然盯着她,现出复杂的笑容:“你问这些,是想从我这里得到解脱么?你被我害死,被冤屈束缚?现在想让我给你答案让你解脱?”
韩女默然片刻,终于缓缓点头,她被这段孽缘困住,度日如年,她自己也清楚的知道,她会被这种心境摧毁。现在,她乞求一个解脱,只有阿楚能给她的,无论她的答案是什么,都将了结她在凡间的孽缘。
阿楚笑得嘲讽:“姐姐,你好自私,只想着自己解脱……我从小到大都活在你的阴影里,没一天快活,好不容易你死了,我却被那个男人抛弃……你想要解脱,你为什么不想让我解脱?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不会是这样的……”
“你从小就天赋异禀,爹娘对你宠爱有加,没人关心我……他们最后因你而死,死了也是活该!”阿楚眸中泛出恨意,生平过往一切不遂意都一一浮现眼前,“你会绣花,那有什么了不起!老天有眼!让你绣出的东西都变成精魅恶鬼害人吃人!爹娘在地下知道,也要悔恨当日瞎了眼!要不是你,我不会从小被人欺负到大,我每次回家看到你伪善的嘴脸,都想撕烂!我喜欢上安平,你也要阻挠,你早点死了我该有多开心!也不会被安平骂蛇蝎心肠!你知不知道后来流言四起,逼得我只能孤身一人带着女儿颠沛流离,惨淡度日?!”
韩女脸色苍白,淡道:“那……也是你咎由自取。”
“是啊,我咎由自取。”阿楚凄然笑起来,“你不是总爱标榜自己是好姐姐么?你不是总爱插手我的事么?你不是整天把我的事摆在第一位的嘴脸么?你为什么不继续发挥你伟大的感情?你现在找我是为什么?你不是应该知道真相后还是继续爱我,毫不介意吗?这才是真的爱我!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你也无法解脱?你恨我?哈哈哈哈!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蝉鸣声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缭乱,韩女失神地看着她布满皱纹的笑脸,她觉得自己非但没有得到解脱,反而在往无穷无尽的深渊里继续摔落。她的后背一阵冷,一阵热,胸口也一阵紧,一阵松。
“我不管你现在是什么,冤魂也好……枉死的鬼也好……我不会让你解脱……我……我不会让你如意……你想报复我,我就不让你如愿……”阿楚的眼神渐渐变得涣散,声音也渐渐小下去了,“我不让你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