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隐晦且自然, 状似不经意,而司予心中却突然警铃大作。
近些时日,陆缇倒是没再暗自与顾尘光为难,只是司予并不确定陆缇打算就此放过顾尘光, 这小子肯定在憋大招呢。其实无论他怎么动作,顾尘光这一世都注定了无法入魔,只是今晚可千万不能有变故。
今晚, 夜姬要来见松虚真人了。
那日,当她悄悄把夜姬的话说给松虚真人听时,松虚真人只道了声“知道了”,除此之外再无言语,神色上也看不出异样,让司予心中惴惴,十分不踏实。是以今夜她需得悄悄守着两位师父,可千万不能叫他二人翻出旧年情债,一言不合打起来。
饭后,司予一个人琢磨了许久,最终认定,以陆缇一人之力,怕是也翻不出什么大风浪,就算真有什么风浪,那也是冲着元阳峰去的,碍不着他们赤阳峰的事,届时夜姬正巧还可以趁乱溜下山去,神不知鬼不觉,完美。
午夜时分,整个赤阳峰已陷入沉睡,而司予却抱着小枕头,裹着小被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赤阳峰顶山洞附近的草丛中,半睡半醒间还要勉力支棱起小耳朵,等着夜姬出来。
夜姬已经进洞许久了,也不知二人半生未见,都会说些什么。不过不管二人说了些什么,看这静悄悄的模样,想来是没打起来,那就说明气氛还是友好的。
司予打了长长的哈欠,眼眶中顿时涌出了哈欠泪。泪眼迷蒙中,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半空中曲折盘旋着、微微荡漾着的一缕红色轻烟。
今夜月色很好,蓝黑色的夜幕中一轮圆月高悬,圆月周遭蕴着些淡淡云雾,再添上这抹妖艳的红色轻烟,一番风景真是绝美,没白熬夜。
司予困到迟钝的脑袋瓜子这般美滋滋地想着。
半晌……
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个问题……
那红色轻烟是个啥?
哪来的?
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
想了半天,她才一拍脑门,跳了起来。
麻蛋!
这是魔道的灭门令啊!
曾经在司家上空亮起的灭门令!
也不知哪家宗派胃口这么大,竟要吞掉正道五大宗门之一的华阳门?也不怕撑破了肚子!
她一时间又想起了傍晚时陆缇的劝告,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好家伙!这莫不是陆缇那小子的手笔?那可真是牛逼大发了!为了铲除顾尘光这位未来魔尊,防患于未然,竟然下如此血本?连自家宗门都敢搞?
司予心中焦急,正想去唤醒师兄们,便听得前院的伍方方已经叫嚷开来。
深夜寂静,他嗓门又极大,一时间整个赤阳峰都环绕着他的叫声:“卧槽!是灭门令!有生之年难得一见啊!兄弟们起来了!快起来!来活了兄弟们!”
司予:……
倒也不必如此欣喜和激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魔道在华阳门的卧底呢。
司予担忧地望向山洞,也不知两位师父是否听见了伍方方的大嗓门。
仿佛是为了回答她心中疑惑,很快地,山洞中传来争执之声。
“……不管你信不信,今夜之事当真与我无关……”
是夜姬的声音。
“……尽管你负了我,但合欢宗永不与华阳门为敌……”
还是夜姬的声音。
“……你听我说!”
夜姬的声音听起来又委屈又焦急,一副被心上人误解的小女儿模样,倒是与司予熟悉的那个夜姬很不一样。
松虚真人一直没有说话,但夜姬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近,想来二人正往洞口处来吧。
果然,眼前一闪,夜姬与松虚真人破开结界,自山洞中走出。
夜姬快走几步,一把拉住松虚真人的袖子,皱眉嗔道:“你站住!”
松虚真人竟果然停住了步子,转身望着夜姬,指着天上的灭门令:“百年前的情景再次上演,你觉得我还会傻到相信你吗?”
夜姬皱眉道:“那日我不知情,今夜我更不知情。”她见松虚真人不说话,言语中不免带着些哀婉,“我没多少日子可活了。都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你真的……不肯信我吗?”
半晌,松虚真人才道:“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是什么意思?”
夜姬苦笑一声:“算一算,你我也是百岁老人了。我容颜不老,你莫不是以为,我就真的不会老吧?”
又半晌,松虚真人道:“司丫头很会炼丹,叫她给你些丹药。”顿了顿,“你下山吧。”
夜姬面色一白:“你还是不肯信我……”
司予悄悄偷听着二人对话,心中不免惊讶,二人关系与她想象得似乎有些不一样。在她的脑补中,是夜姬见异思迁甩了松虚真人,松虚真人苦恋不得,日渐变态,最终成了这么个古怪孤僻的性子。可如今看起来,这二人之间水还挺深。
不过,这一老一幼上演虐恋情深,视觉冲击还挺大。
松虚真人叹道:“你我已是百岁老人,我信与不信,又能如何?今夜我宗门遭遇魔道灭门令,我自当前往首阳峰,死战到底。你快下山去吧。”
夜姬面色更白:“你吃了予儿的丹药,此时内力暂失,你拿什么与魔道之人死战?你且随我下山避一避。你们华阳门的能人异士多了去了,还能差你一个老头子?”
二人僵持不下间,空中那一缕飘荡着的红色灭门令突然变换了形态。
无数红色火团自空中砸落,遇物则燃,吓了司予一跳,想不到多年过去,这魔道中人整日里也没闲着,竟还费心费力地将这灭门令的功能给升了升级。
火团密密麻麻掉落,转眼间赤阳峰已然是一片火海。
也不知那些火团燃着的是什么火,魔力极重,即便是司予,也要费些心力才能闪躲开来。
可夜姬与松虚真人那边便没那么轻松了。
松虚真人功力暂时,自然无法避开这些火团。而他与夜姬心结未除,极为避险,不肯得夜姬庇护。是以终究还是有几团火团直直冲他砸落下来。
司予大惊,此时什么也顾不上了,忙冲出去试图搭救。
关键时刻,夜姬眼疾手快挑落了几团火团,而后以血肉之躯帮松虚真人挡下了最后一团火团。
“师父父!”司予双手结印,连忙在夜姬身上布了一层结界,以抵御那怪火。
可还是晚了一步,那火团落在夜姬身上,就像是滴水落入湖泊,刹时消失不见。
司予一愣。
那怪火遇着物体,无论是石头、草木还是其他什么,都会燃起熊熊火焰,可遇着人的身体,却瞬间熄灭了?
夜姬身子一震,捂住胸口,吐出几口血来。
司予一把扶住夜姬,将她与松虚真人拉进山洞中去。
远远的,有华阳弟子正向赤阳峰御剑而来,想来是觉着赤阳峰一脉人丁单薄,特地前来支援他们的。
松虚真人急促对司予道:“你立刻下山。”他看向司予,“你护送她下山去。”
司予为夜姬鸣不平:“她为了救你受了伤,你怎么也不问问她的伤势。”
松虚真人道:“送她下山,山下自然有合欢宗弟子拼尽全力救治她。”
司予虽心中不忿,但她知道松虚真人说得对。如今华阳门乱成一锅粥,松虚真人又功力暂时,如何能为夜姬疗伤?再者,等华阳弟子赶来看见夜姬这位合欢宗宗主,怕是会直接趁她病要她命。
重新找回理智后,司予扶住夜姬,道:“师父父,我立刻带你下山。”
夜姬已虚弱到气若游丝了,还不忘担心松虚真人:“他一个人,不安全……”
司予微一琢磨,将夜缚灵从风回铃中召唤出来:“叔叔,帮我一个忙,照看好我师父,我一会儿就会来。”
夜缚灵在风回铃中闷了好几个月,此时终于舒展了筋骨,心中快慰,自然一口应了下来。
司予这才扶着已经昏厥过去的夜姬,施展凌空步,飞下赤阳峰。
岂料还未到达合欢宗在华阳山脚下的据点,就当空被白馥芷给拦了下来。
她一柄长剑直指司予,厉声喝问:“你怀中之人是谁?”
第84章
司予面色一沉, 心中无端涌上一股怒气。
怎么哪都有这女人?
师门有难,她不为宗门而战,总盯着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司予反手拔出发钗剑, 一剑将白馥芷的长剑挑落,一言不发继续赶路。
白馥芷震惊之下, 出手再拦。
司予怀中的女人观之陌生,若是正常前来华阳门参加望月节的别派弟子,断不会在此时此刻被她火急火燎地连夜带下山。那女人的身份必定可疑!不能叫她走!
可白馥芷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司予分明脚下无剑, 却快飞越快,她铆足了力气御剑,却还是赶不上她。
面对这样的司予, 白馥芷震惊到无以复加。
这、这废物如今越来越能打不说, 怎的竟然连气场都变了?不再是从前楚楚可怜的小白花模样,如今的司予,她竟只消看着,便已然心中生畏。
白馥芷心中生出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来。莫非此刻的司予才是真实的司予,往日里的模样, 都是她装出来的不成?
司予将夜姬送至华阳山下合欢宗当年买给她使用的那座院落,喂了她几颗丹药。
良久, 夜姬才悠悠醒转。
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伸出手来,颤颤巍巍地抓向司予:“去、去松虚身边。”
司予抚着夜姬胸口,帮她顺着气, 安慰她道:“师父父,等你再好些了,我再回去。”
夜姬柳眉一竖, 似乎想要发怒,却着实没有力气,最终只能勉力以气声道:“听话,快去。”
司予无法,只得千叮咛万嘱咐合欢宗弟子照顾好夜姬,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不过只离开了一炷香的功夫,华阳山已成了地狱模样。无数魔道弟子攻上山来,与华阳门弟子三三两两战成一团。
司予倒吸一口冷气,忙加速往赤阳峰飞去。
赤阳峰上的情况也并没有好多少。
魔道宗门此番应是筹谋许久,势要一击即中,也不知是哪几个宗门,这般与华阳门过不去,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山洞口,只有赵伯元和伍方方两名弟子守着松虚真人。
司予气道:“六师兄他们呢?”
怎么江半深竟然也不护着自家师父?
赵伯元道:“首阳峰情况很糟,看起来此番前来的不止一个魔道宗门,师父命六师弟他们过去支援了。”他将司予拉至身后护着,“咱们赤阳峰还好。小师妹莫怕,去里面与师父在一处,大师兄和五师兄会护好你的。”
伍方方不由分说将司予推去松虚真人身边,还往她手中塞了一包瓜子,哄小孩一般哄着她:“小师妹,不要怕。”
而后转身回到洞口,与赵伯元一起守着。
山洞黑暗,洞外火光照进来时已然弱了,司予便催动风回铃发出亮光。
夜缚灵见司予回来,从松虚真人背后窜出个头来:“小孩儿,你那师父还好吗?”
司予看了眼正在打坐的松虚真人,他在听见夜缚灵的话时,双眉皱了起来,面上神色凝重,显然是在认真倾听,忍不住忍心。
司予心道,原来是嘴硬心软的老头儿,果然脾气古怪。
她撇撇嘴道:“不太好。那火也不知是什么火,魔力怎地那样霸道,夜姬师父如此深厚的功底,竟然也挨不住。她偶尔清醒片刻,便赶紧催着我来护松虚师父。”
沉默良久,松虚真人才突然开口道:“是红莲业火。以她的功法,倒不至致命。”
司予凑到松虚真人身边坐下,一手托腮,悄悄望着他:“师父,此前我都不知你与夜姬师父是熟识呢。”
松虚真人睁开眼,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司予摸了摸鼻子,准备套话:“师父,你与夜姬师父是朋友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见松虚真人不答,便又换了个话题道,“师父,你很担心夜姬师父吗?你既然如此担心她,方才又何必那般对她?”她将头埋在膝盖中,小声嘀咕道,“女子的真心最是珍贵,轻易伤不得,伤了便碎了,可痛了呢。”
半晌,松虚真人终于出言道:“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是心碎?”
司予“咦”了一声,扭头望着松虚真人:“我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今夜夜姬师父那副模样,就是心碎了。”
松虚真人又沉默了,就在司予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忽然道:“我与她之间……从前所隔太远,如今山海难平。”
今夜的松虚真人与夜姬都与往日不同。往日里的夜姬乃是宗门之主,杀伐决断,断不会有小儿女心态。往日里的松虚真人是一脉首座,脾性虽怪,但威严尚在,断不会与小徒弟忆当年。
司予奇道:“师父,你该不会是要跟我说什么‘正魔不两立’这种老掉牙的土话吧?起码对我而言,我交朋友只看脾性合不合得来,是决计不会考虑阵营这种鬼话的。”
松虚真人沉默半晌,才道:“我为少年时,亦是你这般想法。可我与她之间,隔着同门师兄弟的血海。”
司予回想起方才松虚真人与夜姬的对话,隐隐约约明白了点二人的过往。想来是合欢宗也曾对华阳门下过灭门令,百年前两大宗门血战一场,就此斩断了二人之间的情缘。松虚真人虽弃了夜姬,想必自己也曾肝肠寸断,不然不至于至今日模样。
Emmm,司予原本有意想撮合两位师父,但未曾想两人之间竟隔着师门恩怨与同门性命。松虚真人出身正道,行事正派,未免就有些迂腐。想要说服他放下负担,估摸着也需要费些功夫。
正捉摸着,忽然听闻洞外伍方方大叫:“小师妹,快带着师父往洞里走!”
他的声音极为恐慌,想来是洞外情状不太妙。
司予忙道:“师父,你带着叔叔往山洞里去,我去支援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