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那只手往上,她对上了少年漂亮的眼睛,微微忪怔:“你怎么还没走?”
“没人让我走。”许久不曾开口说话,少年的嗓音低沉又有些沙哑,语速慢慢的,短短几个字还讲得不流利。
“你不是哑巴呀?”阮软惊奇地看着他,眼眸中霎时就有了光,面上的神情跟第一次瞥见他的异瞳一样惊喜。
少女站起身围着他转了圈,笑意盈盈地问:“你有名字么?没有的话,我给你取一个?大黄、二黄、小黄,你喜欢哪个?”
“有名字。”沈殷费力地吐出一句话:“沈殷,我叫沈殷。”
他虽是蛟龙,但从出生起就被遗弃在泫水之滨,是一条好心的老蛟龙收留了他,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可惜那条老蛟龙没能等到他化成人形就病死了,从那以后他就独自在泫水中生活。
泫水其实是一片特别大的海域,里边什么生物都有,但主要寄居的是蛟龙一族。孤苦伶仃的沈殷是想过回归族群的,可是族人似乎并不待见他。一开始他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晓得将他遗弃是全族人的决定。
这涉及到一桩蛟龙王族的秘辛。他的父母出身王室,是嫡亲兄妹,然而却媾和了,还怀了一个孽种。这不仅事关王室的脸面,要是传出去整个蛟龙一族都面上无光。本来是想让这孩子胎死腹中,奈何这孩子怎么被折腾都没有流掉,还是生了下来。
一出生就该被弄死的,可是初次做母亲的蛟龙公主不忍心,苦苦哀求之下,族人决定将他抛弃在泫水之滨。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他活下来了。但生长期太长,体内特有的蛟龙血脉并未觉醒,他除了化形什么都不会,更别提保护自己。因而老是被海里的其他生物欺负,找到蛟龙族群后又被他们打了一顿,驱赶得远远的。
那些小蛟龙也跟着游了很远,将受伤的他团团围住,笑嘻嘻地去拔他身上的鳞片。鲜红的血将那一团的海水都浸染成了绯色。疼得沈殷都快没知觉了。
后来蛟族叛乱,天界镇压,下了灭族的追杀令。生活于泫水中的蛟龙尽数被灭,沈殷躲得远,也被战火伤及。流落到人界后,发现他无法转换真身了。除非血脉觉醒,否则他只能一直保持着人的样子。
或许这样也好,原本他就讨厌自己丑陋不堪的真身还有那无法宣之于口的身世。少年思绪飘远,被软甜的声音一唤,登时回了神。
“沈殷?”阮软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小脸上闪过一丝遗憾。尽管这个名字也还好,不过这就意味着她取的名字不能用了,心中多多少少有点可惜。
“沈殷就沈殷吧。我现在不想动,你抱我回房。”少女张开双臂,等着身旁的人伸手抱她。但等了一会儿没动静,她撩开眼帘,看到少年红了耳根,跟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
“脸红什么?”阮软白嫩的手指戳在少年的胸膛,偏头细致地看着他,眼眸黑亮,弯了弯唇角道:“你在害羞吗?”
少年的脑袋习惯性地低了下去,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可是通红的耳朵已经将他出卖了个干净,分明就是羞涩啊。
长得好看的人果然做什么举动都是那么赏心悦目的。阮软细细地观赏了一番,心中颇为满意。难得善解人意一回,摆摆手:“那就算了,我自己走好了。”
刚转过身就感觉身子一轻,少年的手臂穿过她的腰肢,将她小心地抱了起来。身材瘦削,可是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似乎害怕将她颠簸下去。走进房门将她轻放在床榻上,抿着唇的少年退到了一旁站着。
“过来坐。别站那么远,我都看不清你的脸了。”阮软将床榻侧开一个角,示意少年过来。
踌躇了半晌,沈殷小步挪过去,在一步远的位置站定,怎么也不肯往前了。阮软眉梢微挑,也没勉强,将床头的一个香包丢了过去,手肘百无聊赖地撑在床边:“这是我喜欢的花香,希望下次你抱我的时候,身上会是我喜欢的味道。没事了,下去吧。”
少年手中捏着香包,沉默着退了出去。匆匆回到自己那个偏僻的小房间,房门一关,他感觉到自己心跳如鼓。将手中那个素白色的香包凑到鼻尖轻嗅,真的与少女身上的香气一模一样。
涨红着脸,沈殷有些不知所措。直勾勾盯着手上的香包看了许久,最后深吸口气,将它珍重地放到了自己的怀里。
这一夜,枕边萦绕着好闻的香气,少年做了一个好梦,嘴角也隐约带着笑意。他梦到妖精似的少女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一遍又一遍软声唤着他的名字。他的手指滑过少女细嫩的肌肤,落在了她的红色系带上。
只要拉开那根系带,少女将毫无遮蔽的瘫软在他的怀里。可他醒了,此时天光大亮,窗外枝头还能听到几声雀跃的鸟叫。
被子掀开,少年的面色顿时僵住了。他羞耻地将薄被拉了回来遮住自己的身体,闭着眼缓了缓神,重新找了套干净的里衣换上。穿戴整齐后,还不忘将枕边的香包放到怀中。
然而等了一整天,少女也没有差人来唤他。心下有些失落,沈殷就拿着香包把玩,好似这样可以睹物思人一般。然后等着第二天的到来,又继续等,如此循环往复。他的生活单调且无聊,除了等着阮软召见他,似乎没有任何的意义。
没人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任何的目标。他的人生中除了那个娇俏艳丽的少女,好像什么都没有,因而他格外盼着能够时常见到她一面。
不过这样的机会不是经常有的,那个少女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一个月里顶多三次。而且从那天抱她进房间后,她再也没开口让他抱她了。每次他都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别人为她打扇奉茶。
入将军府三个月,阮软终于想起带着沈殷出去走一趟了。主要是换季,她想上街选一些好的布料做两套新衣服。
这几个月过去,少年貌似长高了一点,身体也强健了些,不再像是初次见面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只这性子越发沉闷,她说话也得不到两句回应。
在店铺挑了两块自己喜欢的衣料后,阮软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少年,视线扫过店里的男款布料:“给他选两身合适的,也不要太花了,素雅一点的,质量好一点的。”
因时常光顾这家的生意,店家认得这是将军府的小姐,态度不敢有一点轻慢,十分热情地介绍:“这小公子生得唇红齿白的,穿什么都好看。正好我们店新进了一批公z号:半#夏%甜*酥货,质量绝对有保障,小公子要不跟我上楼看看?”
在意自己的异瞳会给阮软带来不好的感官,听说少女要带他出门的那刻,他就准备好了帷帽,将自己的面部遮了起来。这店家看不见他的脸还说唇红齿白,根本就是在闭眼瞎吹。
从来没有在外买过衣服,沈殷下意识看向阮软。见少女点头,他才跟着店家慢慢往楼上走。
在少年挑衣服的空档,阮软还顺便看了看这店里卖的钗环。要说各种首饰还是吉祥阁出品的最好,但价格并不便宜,普通人家消费不起。只是吉祥阁离这儿还有点远,她懒得再跑一趟,就在这里随便看看。
刚拿起一支玉簪瞧了眼,门口就传来一阵声响,回头一看还是熟人。丞相府的李婉,另外一个是手持折扇的男子。身着玄色锦衣、玉冠束发,看着倒是仪表堂堂。
若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李婉的表哥,当今三皇子了。阮软在两三年前的宫宴上见过,那时这位三皇子还向她示过好。
“这不是阮小姐吗?还真是有缘啊,这样都能遇到。”李婉面上在笑,实则心中已经将阮软骂好几百遍了。
她怀疑这阮软是不是知道表哥的行踪,故意等在这儿好跟他们来个偶遇,以此来夺得表哥的注意。
表哥需要阮家背后的势力与庞大的关系网,李婉知道也不会搞破坏。可这不代表她愿意亲眼见着恋慕的表哥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何况这女人她还极其讨厌。
皇后姑母承诺过的,就算阮软成为表哥的正妃、她为侧妃,日后待行完登基大典,一定让她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后。为了表哥的大业,她现在一定要忍耐。
眼瞧着李婉的脸色从不甘、愤怒到现在的假意平静,阮软虽不晓得她的心理活动历程,但想来跟她的好表哥脱不了干系。
说实话,她对这位三皇子没什么好感。对方打着什么主意,她差不多也清楚。不就是为了皇位想故意亲近她么?很可惜的是,她对这种虚假的情谊没兴趣,更不屑去虚与委蛇。
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她就不再开口了,目光落在手中的发簪上。
“阮姑娘若是喜欢,这些都可买下来。”三皇子将钱袋往桌上一摆,让店家把展示出来的发钗都包起来。
他难得出宫一回,平时也没机会见到这位阮家小姐。今儿得见,自然想好好表现。为了储君之位增添筹码是真,也是看上了阮软姣好的相貌。这等美人,娶回去看着也是好的。
将手中的玉簪放下,阮软淡淡地回了句:“多谢。不过不必了,这些更适合李小姐。”
三皇子还想再说什么,看完衣料的少年正好从楼上下来,与几人打了个照面。见到多出来的几人,沈殷有点诧异。但面部被帷帽遮住,没人看得见他的表情。
而李婉见到这个从楼上走下来的少年有种说不出的眼熟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没有想到自己以前那个小奴隶的身上,因为那个小奴隶身上总是脏兮兮的。不像这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细闻之下,竟然与阮软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李婉指着沈殷,又看了眼阮软,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你们什么关系?”
沈殷当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只在一旁沉默。反倒是阮软明晃晃勾了少年的手指,笑得灿烂又意味深长:“你说呢?”
不顾李婉的震惊与三皇子瞬间黑了的脸色,阮软牵着人大摇大摆出了店门。
少女根本没将白天的事放在心上,然而沈殷却整夜辗转反侧睡不着。将近天亮才好不容易睡了会儿,却又做了同样的梦。
醒来他面色有些红润,却已经可以淡定地将亵裤换了。相比第一次的羞耻,多了几分魇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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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小奴隶(三)
少女近来见他的次数多了, 隔个三四天就会差人唤他一回。不仅如此,还给他请了先生教习读书写字、武艺骑射。沈殷猜不透少女此举意欲何为,毕竟他只是个奴隶, 一个对主子生出妄念的奴隶。
尽管这样, 他还是有认真对待这件事情。一开始他还为自己极强的学习能力暗自窃喜, 那些东西只需被教一遍,他就能牢牢地记在心里并现学现用。
后来他发现自己学得越快,少女唤他见面的间隔时间越长, 似乎是对他放心, 因而不时常耳提面命。于是他故意放慢了学习进度, 装作自己不会,果然少女又经常见他了,偶尔还会骂他蠢。
但沈殷一点也不生气, 反倒觉得心头甜滋滋的。他喜欢这样的生活,也希望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
“你怎么还学不会呀?”阮软皱着两条秀气的眉毛, 撑着下巴叹气。早知道教人这些东西如此麻烦, 她就不折腾了。
刚及笄不久, 距离算命大仙所说的大限之日不到一年。从阮软出生那时起,就有算命的说她活不过十六岁。将军府的人自是不信, 可阮软有预感这是真的, 并且最近这种大限将至的感觉越发强烈。
她从来都率性而为, 没有任何一点委屈自己的地方, 因而就算只能活到十六岁也没什么遗憾。将军府的人从老管家到下人她都安排好了,待她死后自有去处。就是这个她贪图颜色带回来的小奴隶,放到哪儿都不合适。
这个小奴隶又蠢又笨,还伺候不好人。生了一双被人鄙弃的异瞳,走到哪儿都很难被接纳。
难得发一点善心, 阮软想着让他长点学识。待自己走了后,给一笔钱放他自由。认得几个字,又有点拳脚功夫在身,也不至于被人逮着欺负。
所有情况都考虑到了,奈何他本人不争气。就那么一点东西,翻来覆去学不会。
见少女有些生气的模样,沈殷敛了表情,抿唇道:“对不起,我一定会努力学的。”
“算了,能学会多少就多少吧。”阮软有些疲倦,双手托腮盯着池塘发呆。
捏着笔杆的少年抬眸偷偷地瞧着她的侧脸。池塘边的凉亭有风吹过,将少女拢于身后的青丝吹乱了。橘红色的发带也随之飘扬起来,低低地打了一个旋儿。
夏天的尾巴快要过去了,亭中一片清凉。
“丞相府的请柬?”阮软看着桌上管家送来的烫金请柬,喃喃自语了一句。将军府与丞相府本没什么交往,然而这段时间各种请柬不断的往她跟前送,不是赏花就是泛舟游湖。
前几次她都寻了借口推辞,这次若再不赏脸去一趟,只怕这事儿没完了。请柬的内容阮软没兴趣看,挥手让管家下去做准备,到时候直接去。
“我能一起去吗?”正在练射箭的少年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旁,看着那张烫金请柬神情凝重,仿佛她要去的不是丞相府,而是什么危险的地方。
“你?”阮软打量了面色认真的沈殷一眼,好笑地摇了摇头:“不能。”
接到请柬的都是一些官家小姐,身边带着的也是丫鬟。她要是带着个小奴隶去赴宴,丞相夫人铁定认为她存心挑衅呢。何况未出阁的女子一般是不能见外男的,阮软自己不愿受约束,但也无意破坏别人的名声。
眼见着少年脑袋耷拉了下来,整个人蔫巴巴的,阮软手指抚过少年的眼睛,补充道:“当车夫还是可以的,不过只能在门外等我。”
得了应允的沈殷又重新打起了精神,射箭的气势都足了不少。他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也不是有意为难阮软。只是他在丞相府待过一阵子,知道丞相夫人不是好相与的人,害怕少女受到伤害。
再加上听少女无聊时分析的当今局势,晓得很多人都对她别有所图,尤其那个什么三皇子更是虎视眈眈。丞相府又与三皇子有数不尽的干系,沈殷是发自内心觉得这趟赴宴没有那么简单,他很不放心。
但不管他再怎么忧心,距离赴宴那天还是越来越近。当天少女穿上了一身火红的襦裙,衬得人愈发娇艳。临上马车嘴角都还带着笑意,看着心情不错。
马车晃悠悠驶到丞相府,阮软被丞相夫人亲自迎了进去。沈殷不能跟着,只好将马车牵到偏一点的空地耐心等待。一直从下午等到天色渐黑,也不见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