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有些年头,白墙泛黄,粉刷的腻子脱落,大片斑驳,兴许是懒得装修又为了美观,贴满了各种照片。
荆羡随意看了几张,都是镇上的大事件,年限近远的都有。
半刻,老板端着碗过来,见她盯着墙面,咧开嘴,言语诸多自豪:“我婆娘是镇上唯一的摄影师,这些都是她拍的,还不赖吧?”
荆羡礼貌微笑:“拍得很好。”
她掰开一次性筷子,剃了剃上头的毛刺,正要用餐之际,忽而于右上角发现一张竖向的单人影像,在一堆横着大合照中,特别明显。
角度关系,荆羡并不能看得太清楚,只能隐约判断是个年轻人。
老板注意到她的目光,凑过去,指着照片,与有荣焉:“这位可是我们镇历史上仅有的985大学生,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我婆娘特地过去帮忙照的。”
闻言旁边给孙子喂饭的老太太也插话:“容昌汶的儿子吧。”语罢,她仿佛想起什么,摇摇头,叹息:“哎,这小孩命苦。”
荆羡愣了两秒,站起身,看清照片后,她手上的筷子掉落,摔在桌上。
少年坐在轮椅里,淡淡看着镜头,面容和唇上毫无血色,若不是上头挂着鲜红的横幅,她几乎以为这是一张黑白照。
荆羡:“他为什么……”喉咙像是被哽住,她停滞几秒,艰难地说完:“他为什么,坐着轮椅?”
“受伤了嘛。”老板笑着打哈哈,背后议论别人家长短总是忌讳,他帮忙给小姑娘倒了一碟醋,故意扯开话题:“趁热尝尝,我家的小笼,可是云离一绝。”
荆羡一动未动。
老板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你们认识?”
荆羡不知道该如何阐述她和容淮的关系,可她又想从眼前的知情人口中再多取得一些信息。思忖良久,她尝试着试探:“其实我是他们家的……债主。”
话音刚落,隔壁那桌的老头忽然破口大骂:“崔泠这个臭婊.子,害死老公,跟个赌鬼合计谋杀亲儿,现在出狱还在骗钱,真他妈该吃枪子。”
“哎哟你发什么火,吓到孙子了。”老太太连忙捂住小胖墩的耳朵,转头看向荆羡:“你小心点,别被那条毒蛇缠上。我们镇本来人丁兴旺,自从她嫁过来,好几户妻离子散,都是她造的孽。”
荆羡沉默,一会是崔泠声泪俱下梨花带雨的苦情表情,一会又转变为女人在临城危房的楼道下恶毒咒骂容淮的景象。
她喉间苦涩,“所以容昌汶儿子受伤,是他母亲造成的?”
老板泡了壶茶,知道是债主,也没避讳,搬了板凳坐在旁边,“对,本来崔泠和她那滥赌的小白脸手头没几个钱,平时也就偷鸡摸狗,成不了什么气候。”
他抿口茶,继续道:“后来去趟临城,不知怎么突然发了笔横财,回来就在地下赌庄连本带利输个精光。”
老太太一脸晦气:“肯定又骗了哪个倒霉蛋。”
“可不是嘛。”老板冷嗤:“这贱人心疼她的情夫被仇家砍掉手指,居然把主意打到儿子身上。”
老头叹气:“还好容淮命硬。”
三人一阵唏嘘。
荆羡的指甲深陷入肉里,她仓惶地垂下头,脑子里如钟摆乱撞,回忆一帧一帧跳动,最终定格在她亲手将支票递给崔泠的画面上。
这迟来的真相,似凌迟,刀刀入骨,刮得她体无完肤。
她快不能呼吸,弯着腰,一点点趴到桌上。
三人陷在往昔岁月里,无人发现她的异样,话题仍在继续。
“我记得那天下好大的雨。”老板捧着茶杯,看着那张照片出神,“这小孩浑身是伤,突然半夜来找我,拜托我一个小时后报警。”
他当时吓一跳,赶忙确认现在不需要吗?
少年面无表情抹掉嘴角的血迹,有些古怪地勾了勾唇:“现在太早,一小时正好。”
镇上就这么大,他对容家的事一清二楚。容昌汶刚过世没多久,儿子在临城被母亲欠下的高利贷缠到无法生存,刚回云离,那对死乞白赖的狗男女后脚就上门。
偷偷摸摸买下巨额保险,妄图抢劫杀人伪装现场,从而骗得保费还债。
当然,这事儿后来才爆出。
他回忆那个血腥的夜晚,仍然心有余悸。
当时和派出所的执勤民警闯入小院时,满地狼藉,崔泠披头散发,像是被刺激到,歇斯底里地将刀挥出。
“小畜生,你真该死!”
少年不躲不让,硬生生任由利器穿透右肋,反手握住刀柄,面上冷汗涔涔,眼里满是狠戾。
电光石火间。
枪声让那个失去理智的疯婆子腿软,而后被拖着带上警车。
少年一点点跪倒在地。
他一个大老爷们,都被吓得直哆嗦,赶忙上前查看,“阿淮,你怎么不躲?”
少年捂着伤处,指缝里的血不断流淌出来,脸色苍白如纸,低低笑了声:“这样才能结束。”
等救护车的间隙,雨越发大。
他心惊胆战看着遍地的嫣红,老天爷正将生命一点点抽出少年的躯壳。
“阿淮,你撑住。”他红了眼眶,哽咽:“你不是说要在云离念完高中吗?叔都给你安排好了,下周就能去。”
少年躺在地上,眼神已然开始涣散,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捏住他的手,喘息如强弩之末:“我不会有事,我和人约好……”
后半句话淹没在漫天大雨里,救护车的长鸣姗姗来迟。
……
那天的血和雨,成了老板午夜梦回时最大的敌人。他在半夜被噩梦惊醒时,仍对崔泠的狠毒感到毛骨悚然,又为少年的幸存无限感恩。
总算是善恶终有报。
“可惜就判了八年。”老太太听完这段,眼角泪花闪烁,别开头去。
老头抽出一根烟,顾忌孙子没点上,还在坚持他的观点:“老天无眼,这女人就该判死刑,最差也该是无期。”
老板表示认同,末了再度叹气:“估计没这一刀,又是拘留所关两天出来。这孩子也是没办法了,确实不容易。”
十七岁,明明该是双亲疼爱拥有无限光明的年纪,他却活在地狱里,从记事起,就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亲生母亲的恶意。
这种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逼得他在困境中铤而走险。
被崔泠重创的那一刻,少年在想什么呢?
是解脱吗。
还是同归于尽?
可他昏迷前的眼神,明明透着不甘。
像是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并未做完。
老板怔怔出神,过了很久,才将茶杯的水一饮而尽。
人性的丑恶让这几位的心情变得压抑,惟有借着口诛之快发泄,才能好过一些。
惟有角落的荆羡,自始至终没开口,碗里的馄饨早已凉掉,她垂着脑袋,颊边的长发都落到碗里。
她像是没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机械地将馄饨舀起来,放到嘴里。
老板总算从那段阴影里清醒,注意到客人的反常,正欲发问,突然又瞄到前门白衣黑裤的美貌青年,惊讶地张大嘴:“容、容……”
容淮眉间似冰霜覆盖,见到那蓝色衣裙的身影后,才缓缓消融,然而脸色依旧阴沉,掐着她的下巴抬起:“我让你不要乱跑,听不懂?”
下一秒,看清荆羡的脸后,他硬生生止住火。
这姑娘满脸泪痕,眼神失去焦距,浑身都在抖,无法遏制。
容淮扫过墙上老旧的照片,又和早餐店的老板对上眼神,还有什么好不明白。
来云离,果真是个错误。
那些本该掩埋在永久坟墓里的秘密,那些早已决定此生一人承受的事实,那些最不想让她知晓的黑暗,终究还是因为命运的作弄,功亏一篑。
他拉起她,一遍遍拂去她的眼泪,指尖揉在她脑后,轻声:
“荆羡,你记好。”
“不管听到什么,这一切都跟你没关系。”
“不是你的错。”
“永远不会是你的错。”
作者有话要说: T-T
写这章确实有点难顶。
第51章 惊喜
他说不是她的错。
他说这一切都和她没关系。
他头一次用那样安抚又坚定的口吻,在她耳边不厌其烦地重复。
他一直抱着她,走过青石桥,穿过小巷,步履很慢,像是怕惊扰到她,偶尔停下,会叹一声:“我说的,你听进去没?”
荆羡窝在他怀里,垂着眼,恍若未闻。
年少时,无数次幻想心心念念的意中人能温言细语地同自己说话,如今梦想成真,却为何这样煎熬。
细雨蒙蒙,落在脸上,似是代替眼泪。
她好像连哭的资格都没有,曾经笃定的事实在一夕之间两级反转,叫她措不及防。
当年在病房里心如刀割的苦闷,无数夜里泪湿枕巾的痛楚,以及这八年无时无刻都蛰伏在内心深处的怨恨,恍若一把双刃剑,此刻毫不留情地反噬,沿着她的脊梁骨,自上而下,一点点刺入。
生生要将她剖成两半。
荆羡闭上眼,不受控制地再度回忆方才在早餐店听到的故事。
那位雨夜的少年,是怎样的心情,眼睁睁瞧着亲生母亲将他置于死地。他躺在地上,鲜血淋漓,生命流逝的那段时间里,又是否会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曾经发誓说要陪他到最后的姑娘。
这姑娘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将他打上负心薄幸的耻辱标签,他背负着那样的黑暗,却从未解释过只字片语。
“如果不是今天的意外,你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容淮顿住。
长久未开口,她的嗓音有些哑,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低语:“你宁愿我恨你,对不对?”
伴着话语,荆羡缓缓抬眸。
阴霾的云层挡住光,他的脸仍然清俊,那双总是隐含孤寂的漂亮眼里多了几分挣扎,他就这么看着她,似是有话要说,然而最终依然选择了沉默。
不知不觉间,再度回到那处小院落。
荆羡轻微挣扎,自他怀中落下,她走上前推开门。屋子里比离开前乱了许多,浴室的门半敞,门口丢了条半干的浴巾,沙发角落有匆匆换下的睡裤,此刻杂乱拧成一团。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洗完澡发现她不见后冲出房门的模样。大概是怕长久以来妥善保管的秘密被她发现,才会这样焦急。
荆羡垂眼,视线又开始模模糊糊,她盯着脚尖,不发一语。
那些重逢之后的纠缠片段不合时宜地跳出来。
雪夜在她家楼下的青年,等到眉宇间覆上落雪,仍然没有离去。
替她挡开热汤的青年,沉默着听完她说的狠话,苍白着脸,弯腰扶着椅背却无。
悄然搬至19层的青年,情人节深夜,亲手布置了花海,高烧昏迷之时,仍在梦呓着问她为何没去Z大。
在她不遗余力划清界限之后,在她带着报复恶意一次次重创他之后。
漫天风雨里,他没有半分犹豫,向她走近。
胸口的钝痛伴着每次心跳的频率,愈演愈烈,她的头愈发低下,几乎说不完整一句话:“你原本……”
“对不起。”她哽咽着:“你原本可以同我说的。”
容淮看着她。
他八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的姑娘,低着头,像个犯下弥天大错的囚徒,仓皇不知所措。
记忆里这朵矜贵恣意的娇花,笑起来能点亮星辰,活得天真烂漫,亦不知人间疾苦。她曾努力拉他出泥泞之地,在他阴暗肮脏的世界里,固执点亮每一个角落。
他从不屑一顾到沉沦深陷,只花了短短数月,而后再没办法脱身,成了她裙下最虔诚的门徒,心甘情愿追随着这道光。
可他妄图染指的天上月,眼下因为他的失误,褪去了骄傲,碾碎了脊梁骨,迷失在无尽的愧疚和自我怀疑中。
他的公主殿下,本不需要这样卑微。
他受过的磨难,尝过的冷暖,遭过的误解,在这一刻对比她歉然惶恐的眼泪,根本不堪一击。
容淮叹口气,掌心贴着她的腰肢施力,半强迫地让这姑娘从略微蜷缩的姿态里恢复,淡声:“荆羡,我退学,只是想解决一些早该解决的事情。”
他抬起她的脸,指腹抹掉她眼角的水迹,“后边发生的,也都是我计划好的结果,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荆羡不吱声。
半晌,她伸出手,够到他的衣摆,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往上掀。
容淮诧异,很快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掐住那纤细的手腕,皱眉喊她的名字,“别闹。”
“我没和你闹。”荆羡轻声,眨了下眼睛,睫毛湿漉漉,语气却格外坚韧:“我想看,我现在就要知道,我再也不要被瞒在鼓里。”
容淮:“……”
两人僵持良久。
窗外的雨势不知何时变得猛烈,瓢泼大雨砸在铁皮屋檐上,发出沉闷声响。远处闷雷翻滚,天色昏暗,正午时光,竟莫名有了入夜景象。
荆羡还没松手,一眨不眨盯着他。
感觉要耗到天荒地老。
这姑娘偏执起来,确实要命。
容淮无奈,朝后靠到墙上,别开眼去,视线对着高柜上的纸箱。
荆羡敛着鼻息,小心翼翼卷高他的T恤。男人劲窄的腰身异常漂亮,玉白的肤,浅浅的人鱼线,或许因为紧张,腹肌轮廓格外深刻。
她目光直视,没有半分羞怯。
忽而动作骤停。
右边肋骨开始显现触目惊心的暗红,她的指尖不由自主颤抖,撩到最上方,那道狰狞的伤疤再无遮掩。
八年过去,它横搁在胸腹间,并未随着时光流逝降低存在感。
十来公分长,从肋骨下端一直蔓延到最上边。两侧有缝针的零星痕迹,靠近胸骨交接的那一侧颜色额外深,像是利刃先行划破皮肉,又朝着里头刺入,狠狠翻搅脏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