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里,正担心皇上身体情况的皇太后皇后叔伯长公主们,见到几个孩子过来,皇上没过来,一时眼泪又出来。
他们担心皇上,也担心保康;裕亲王哭着劝说皇太后和长公主去休息,长公主临走前一把忍不住抱住保康,哭得不能自己。
“好孩子……好孩子……”
保康也哭。
保康感受到长公主心里压抑的痛苦,双臂抱住他的力度,默默地安慰她。
…………
保康和哥哥们弟弟们一起守夜,白天跟着守灵,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他们只能代替长辈们身体上的劳累,皇太后、长公主、皇上、裕亲王心里深处的哀痛,无人可懂。他们的痛苦,谁也不能说,只能流泪哭泣。
本该有亲生儿子服斩衰大孝,打头哭灵守灵的葬礼上,缺了那个“人”,皇太后、长公主、皇上、裕亲王怎么不过度哀痛?
他们痛苦,他们一想起“他”因为无法给太皇太后送葬会有的痛苦,心里更是痛苦不堪。
皇家、皇家?茫茫宇宙,大千世界,生生死死,世事纷纷,谁能回答?
谁也不能回答。保康不知道为何长辈们这般痛苦,他担心这边的亲人,也担心他师祖,更因为他师祖伤心的时候他没陪在身边,更难过。
皇后娘娘担心儿子,瞅着空儿就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哄着他:“自古以来啊,人对自己诞生、成长,死亡,一直都在探求一个平衡。”
“所有丧葬礼仪的宗旨,既要让死去的人满意,也要让活着的人安宁。保康要知道葬礼不是只伤心的事,是严肃的事。”
保康眼睛红红的看着额涅:“那额涅,保康的师祖……也知道吗?”
“知道。你师祖前儿不还给你写信,叮嘱你注意休息?”
保康的眼泪又出来。
师祖担心他,但师祖也肯定在伤心中。
否则师祖不会让大喇嘛代笔给他写信。
保康心里都知道,可是保康也不能让他额涅一直担心他。
或者世间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生离”的时候,离开的人奔向梦想,留下的人最难过;“死别”的时候,去世的人再无牵挂,去世之人的亲人最是哀痛。
太皇太后的整个葬礼,整个康熙二十七年,举国齐哀,风光大葬,葬入孝陵旁边的一个地方,在先皇的孝陵的边上。
一切顺利,就是老天爷也好似知道了什么一般,今年大清高风调雨顺,水灾干旱地震啥的,什么都没有。唯一的一个事情,就是太皇太后下葬孝陵,而不是福陵,不符合礼制一事。
为此朝堂上吵成一团,基本都是反对,皇上和裕亲王本就在哀痛中,对此自是怒火滔天。
可他们什么也不能说。
单单一句“太宗山陵奉安已久,不可为我轻动……”,无法说服天下人,为何太皇太后不葬去太宗的福陵。自古以来,女子都是和夫君一起安葬不是吗?自古以来,女子都是和夫君合葬后,一生才是圆满,不是吗?
最终还是师祖给皇上来了信,保康和他汗阿玛据理力争,皇上下定决心送太皇太后下葬。
保康的原话:“女子为何一定要陪葬男子?无稽之谈。都是男子自己制定的制度,还说什么‘自古以来’。自古以来,单独安葬的太后也不是没有;自古以来,男子陪葬女子的,也不是没有。”
还说什么“父系社会之前的母系社会汗阿玛忘记了吗?”
亲亲汗阿玛对熊儿子没奈何,又怕他真急眼了去闯朝堂,加上他汗阿玛的来信,加上他最近心力交瘁,也没多思考地,直接在朝堂上训话,大意:母亲和儿子葬在一处,也是符合人情天伦法理。
这就是大清朝的规矩。你们不答应,朕就公告天下,让天下人来说说母子伦理和夫妻伦理布拉布拉。
这可捅了马蜂窝。
满朝大臣齐齐哭天抹泪的,又是讲夫妻大义,又是讲男女尊卑,又是讲古法古礼……最后都捏着鼻子认了。
为此,保康从鼻子发出一声冷哼,特振振有词地和他额涅说:“额涅将来若不想和汗阿玛挤在一起,也要单独一个地儿,也挺好。他们谁敢不答应,保康和他们大战三百回合。”
气势汹汹的小样儿,直接把他额涅说傻了,反应过来后就一连声叮嘱他“千万不能给你汗阿玛知道”。
“谁都不能这么说,和任何人都不能说,知道不?这不光关系到你汗阿玛的颜面,世人还会议论说额涅是不是被废了,才没有陪葬……”
皇后娘娘越发越严肃,保康点头答应,她还是不放心。
儿子的想法和世人不一样,总是“语出惊人”。皇后娘娘小心翼翼的,拐着弯儿解释:“太皇太后,这是特例。”
“太皇太后当年……太宗皇帝,独宠宸妃娘娘,也就是太皇太后的亲姐姐。而太宗皇帝的原配妻子,乃是太皇太后的亲姑姑。太皇太后说不想去打扰他们,也是实话。”
保康眨巴眼睛。
皇后娘娘接着:“关外的婚嫁习俗,姑侄嫁给一个男子,很正常,可这在关内,不符合礼制。太皇太后不想葬在福陵也是合情合理。至于太皇太后和先皇之间……太皇太后去世后,葬在孝陵,也是一种圆满。”
保康看着他额涅不说话,心里的疑问又升起。
太皇太后葬在孝陵,和先皇在一起,很好。那么太皇太后和他师祖那?
回忆他师祖和太皇太后的相处……
关外人没有对女子的那些规矩约束,他们的家庭模式某方面还类似母系社会一般……传说中,成吉思汗就是他母亲梦到神仙怀孕所生,师祖……不对,不对,做小辈的不能妄猜长辈们的事儿。
保康甩甩脑袋。
可是保康担心他师祖,心里总是挂着这件事。
皇后娘娘一看,赶紧又说道:“明年春耕节一过,额涅和保康去五台山看保康的师祖,保康现在乖乖用饭,睡觉,知道不?你看这胖脸颊都瘦没了,你师祖看到还不知道怎么心疼。”
保康果然被转移注意力。他跑到内务府最新研究出来的玻璃镜子前一站——阿弥陀佛。他居然瘦了这么多!
还有黑眼圈!
还有红血丝!
保康是真怕他师祖见到他这个模样生气,什么也不想只抓紧这距离春耕节之前的三个月时间,养回来他身上的肉肉。
保康每天不是吃饭就是在睡觉,除了太皇太后的一周年祭祀哪里也不去,还跟着他额涅一起吃药膳做保养,一切的努力,就为了尽快去掉他的黑眼圈和红血丝,恢复他胖乎乎的肉脸颊。
阿弥陀佛。保康从没这么希望自己胖起来过。
可是他今年满十周岁了,从康熙十七年,到康熙二十七年,按照虚岁和胎里的时间都十二岁了,抽条长个头的时候,那当然不能和之前一样顺其自然的胖起来。
保康没办法,放开胃口大吃特吃。
吃的一家人胆战心惊的。
太医诊脉说,瑞亲王体质特殊,食量大,消化好,完全不用担心,可他们还是担心。
不说皇后娘娘天天围着儿子打转,皇上、皇太后都顾不得自己的伤心,一日三次来看他,发现他一口气吃完半条烤羊腿小肚子还没鼓起来,拉着他出去散步;发现他用完一大碗药膳还喊饿,拉着他出去散步。
保康被一家人折腾。除了他额涅不错眼地看着他,皇太后自从太皇太后去世后,整个宫里,除了皇上就最关心他;皇上,他汗阿玛那更是关心他,还有他的哥哥弟弟们,姐姐妹妹们……
胖嘟嘟的小胤裪、小胤祥听大人的话,天天赖着他一起睡觉;冰山脸的胤禛,身体好起来还是习惯一张虚弱脸的胤祚,连他们最新的十四弟都顾不得关注,一有空就来盯着他。
太子更是好像找到自己可以做的天大事情一般,如果可以,恨不得一日三餐盯着他。
保康:“……”
保康表示,他只想多吃点补充之前的消耗,他只想多睡一会儿养一养精神和肉肉,他真的没病没中邪,他就是吃的多一点儿嗷嗷。
可是没奈何,保康被他们折腾的,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五台山。
康熙二十八年二月二十八启程去五台山,保康就感觉天空特蓝,白云特白,摸摸脸上好不容易恢复的“婴儿肥”,呼吸都是香甜的。
去年一年,大清国的变化很大。
朝廷开始大力修路,还从那什么地方学来沥青的法子,修沥青路面,各条官道的路面越来越好。随着拖拉机开始量产,蒸汽机大战船开始下水试验,各种蒸汽机器,还有蒸汽火车的研究也都进入计划中。
保康在路上看到一辆辆拖拉机奔驰,伴随着小黑烟“突突突”,忍不住笑;看到路边的少年人们一个跳跃反手扣住拖拉机车厢,腰杆一挺身轻如燕地蹿上去,一连串的动作一起哈成,特熟练地扒车,更是笑得欢乐。
拖拉机的减震性能很差,或者可以说,拖拉机根本就没有什么减震系统。不管保康和黄履庄怎么努力,人把屁股放在拖拉机后厢的车帮上,随着拖拉机的颠簸而跳跃,那滋味,特酸爽。
可是随便在小报上找到一篇文章一看:……我终于坐上拖拉机了!颠啊晃啊,我就感觉周身的关节都充满活力,特有劲儿,特兴奋,特激动……拖拉机过后干燥的土路上扬起厚重的尘埃,留下浓郁的油烟气味,我也特喜欢。
人在车厢里跳起来、跌下去,跳起来、跌下去……就跟那最新原理,那什么抛物运动一般,啊,这么美好的,跳跃的欢乐。我和弟弟摔在一起,脸对脸,撞得鼻青脸肿,却还是傻乎乎笑……
坐拖拉机的人跳跃着欢乐,争先恐后地体验这“奢侈”的,瑞亲王最喜欢的,拖拉机,开拖拉机的人?
瞧瞧那一个个开拖拉机的汉子……方向盘重的吓人,纵拉杆、横拉杆球头也重,稍微一大跑起人就被甩来甩去的,风吹日晒的,夏天还可好,冬天风吹在脸上跟刀子拉的一样,可他们就是要争着做拖拉机手。
做了拖拉机手,那才是和瑞亲王一样棒棒哒的汉子!
是的,这里有一大半的原因,是“当年”瑞亲王驾驶拖拉机从京城到五台山引起的轰动效应。
满朝的保守派面对这股强大的“民意”无可奈何,就是最保守的老夫子,面对自家儿孙们对拖拉机的热情,也只能自己憋气。一切只因为,因为瑞亲王的关系,人们很快接受这样新物事。
没有一点儿排斥,没有一点儿怀疑,都认为自己能有一辆瑞亲王喜欢的拖拉机,能坐一坐瑞亲王喜欢的拖拉机,是一件非常幸福,非常值得炫耀,非常非常非常……体面的事情。
瑞亲王·快乐大师·保康看着小报,嘻嘻笑,他因为额涅的要求乖乖坐在马车里,偶尔透过马车窗户看一眼大清国的变化,那是一种怎么样无法言说的喜悦!
有了机械,人们接受机械,这就是巨大的进步。从拖拉机开始,一步步的,大清国就会迈入机械社会,产生机械文明,他想想就兴奋激动。
保康对着五台山的方向挥挥拳头,胸腔里充满希望,满心期待他见到师祖后的情形。
保康三月初十到达五台山,见到师祖,看到师祖那瘦骨嶙峋的沉默模样,难过地抱着师祖哭。
“师祖——师祖——”
“师祖很好,师祖没事,师祖见到保康非常高兴。师祖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保康:顾炎武先生病重,之前一直瞒着保康。”
…………
保康满脸眼泪,呆傻在师祖的怀里。
第97章
伴随着保康的长大, 他身边的长辈们开始老去, 开始生病,开始回归初始。
保康在五台山没有待上几天,和师祖还有额涅匆匆收拾行李南下。
恰好遇到黄河动乱,幸好没有大水灾出现, 但吏、户、兵、工四部因治河事宜议论纷纷,拿不下主意,皇上也想亲眼看看黄河经过这四五年的修整如何了,决定再次南巡,亲作勘察。
大清变化太大,更需要他亲自观览民情,周知吏治。
三月十五准备妥当, 皇上发出一道命令:出巡所用之物一切不许取自民间。龙舟所经地方, 百姓各安生业,勿避勿扰。
三月二十日从京城出发,太子、大阿哥、胤祉、胤禛等等皇子随行。
皇上一行人是在四月二十五到达苏州,龙舟抵达浒墅关,苏州的大臣官员, 汪琬、归允肃等等人都来接驾, 恭迎銮驾入城。苏州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喜气浓浓,全城百姓都对皇帝临幸苏州非常欢喜。
这个时候, 保康、师祖、皇后娘娘已经轻车简行, 早半个月到达苏州。
顾炎武先生快有八十岁了, 一生辗转坎坷, 晚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治经学重考证,开大清一代朴学风气,可谓是成就非凡。人称他为明末清初、继往开来的一代宗师,“清学开山始祖”,如今八十耄耋,高寿之年,马上要归于圆满。
保康在顾炎武的床前,和大师兄潘耒一起照顾老师。
师祖领着鸿德格、潘云,和同样听到消息来到苏州的石溪道人、黄宗羲等等人,还有苏州当地的高僧们说话。
皇后娘娘也没暴露身份,只当自己是顾炎武小学生的母亲,平时照顾儿子和师祖,偶尔出门和当地的才女们聚聚会。
天气好的时候,顾炎武先生出来院子里晒太阳,和两个嫡亲的学生说话,说起来皇后娘娘写的书,很是赞赏。
顾炎武先生小小的感叹:“时代不一样了,女子也变了。多写写这方面的书才好,好好引导大清国的女子们。”
潘耒一脸苦色:“我听说沿海地方,因为开海后和欧洲接触,很多当地人信仰天主教,导致沿海的女子也向往欧洲的一夫一妻制度。”
保康小小的惊讶:“老师说得对,是要鼓励女子们大胆地变化。大师兄,师嫂也和你闹起来了不成?不对,大师兄你要纳妾?大师兄你要纳妾?”
说到后面那个惊讶的小样儿,好像他师兄纳妾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一般,大师兄潘耒吓得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哪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