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至天子, 下至平民,死亡比生命隆重,无论是否风光大葬,最终,要体体面面地入土为安,才是一生的终点,盖棺论定。
而满洲葬礼不同。满洲人也相信人有灵魂,但分为生命魂、游离魂、转生魂。生命燃烧殆尽的时候, 变为无知无觉木头人一般的植物人, 生命魂变为游离魂, 等到人真的死去, 游离魂变成转生魂, 开启下一场生命之旅。
当然, 也有可能无法转生,变成殃魂,还会回来寻找亲人们的麻烦。所以满洲传统丧葬习俗中,停灵期间,不光要点燃长明灯,还要送上各种祭祀之物作为供奉,还会有长者念祝词。
“吃吧、喝吧,静静地安息吧,不要再来打扰你的孩子和我们的家族……”
送葬之时,要有路祭,路祭越多越好,下葬之时,还要有大祭司,再次送上致词:“为你造新宅,在另一个地方你的幸福日子再次到来,不要再来打扰你的亲人好友,不要领走你的小孩……”
他们希望通过繁琐的仪式,通过一种尊重的方式,一种温和的表达,期待去世亲人的“游离魂彻底变成转生魂”,不要有任何变成“殃魂”的可能。
…………
阳光灿烂的午后,保康推着轮椅出来,给老师晒晒太阳,安静地听他絮絮叨叨。
“当年,太皇太后去世的时候,还有心愿未了,要灵魂陪着先皇和皇上,皇上本身也深受中原文化影响,除了坚持火葬之外,基本是满家和汉家丧葬仪式的结合。
“可是这一次,老师这两年想通了,老师不再纠结于满洲文化,汉家文化,也不再纠结于满人、汉人等等,老师就要一个传统简单的满洲丧葬礼,安安静静的,谁都不要伤心。”
保康:“火葬?”
“火葬,还是火葬好。干净、清净。”
保康就笑。上次他汗阿玛提议进关的关外人按照中原风俗土葬,很多满蒙王公极力反对,他老师也是其中一个,老师那文采,气得他汗阿玛暴跳如雷还只能无可奈何地捏鼻子收回命令。
“保康也觉得火葬好。”保康的意思,就京城这么大点的地方,人人都大办土葬,哪那够?转眼间又想起,火葬不是不修建墓地,“保康在蒙古看过蒙古人的葬礼,也觉得好。”
纳兰老师露出一个小笑儿:“中原人认为‘入土为安’。关外人则认为,人去世后、躯体回归天地,灵魂回归初始。这才是最大的圆满。”
“不管是天葬还是火葬,都是一样的追求,人生的最后一场修行。修行一生,最后圆满离开,这是一件应该很庄严、很开心的事儿。”
保康在一簇菊花前面停下轮椅,在老师方便看到的角度重重点头:“老师说得对。保康一定支持老师办火葬。”
纳兰老师瞅着小学生就笑,胳膊颤抖,保康伸手抬起他的手握住。纳兰老师面对小学生不放心地叮嘱:“老师告诉保康的,保康都记住了吗?”
保康心里一股泪意上涌,嬉笑回答:“报告老师,保康都记住了。”
纳兰老师枯瘦的手无力地握住小学生的手,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放不下”,可他相信,他的小学生一定会做到。
康熙四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纳兰容若辞世,临终遗言:“你们都不要伤心,也不要害怕。我一生圆满无遗憾,一定会转世投胎。”
目光转向保康,亮亮的:“小阿哥长大了。”
含笑而逝,面容平静安详。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安安静静地给他送行。
一种超脱生死的安静和平静。
保康静静地看着,和他老师的家人一样,即使没有礼仪限制,他也哭不出来,伤心不出来,好似你但凡有一点点伤心,就是打扰到他的“投胎转世”,就是让他走得不安生。
保康就看着,老师的两个儿子安静地安排“报丧”;看着纳兰家的族老手捧家谱,在“纳兰容若”的名字旁画一道黑杠“报庙”……
纳兰家门口竖起来七尺高的红布幡,告诉世人纳兰容若的去世。
隆冬季节里,丧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绊脚丝”“攥铜钱”“倒头鸡”、入殓、停灵……转眼就到最为隆重的“哭七关”“哭九场”。
“哭七关”是哭离别之情,“哭九场”那就要哭得有声有韵,哭得内容都是去世之人生前的种种好处,样样优点。
就听东棚西棚两伙儿丧事班子卖力地吹吹打打,段子、相声、空翻、柔术等等绝活层出不穷,围观的人兴奋地给予阵阵掌声和喝彩声,家人们深情哭喊,动情哭泣。
“阿玛啊,慈爱的阿玛,儿子永远记得阿玛手把手教导儿子读书写字;阿玛啊,严厉的阿玛,儿子永远记得阿玛教导儿子人生道理……”
“岳父啊,睿智的岳父,女婿永远记得你的教诲,您是那么的宽宏大量,你是那么的英武不凡,你主持改革骁骑营……”
保康和“哭九场”的亲朋好友们站在一起,安静地听着一段段“有声有韵”的唱哭,脑袋里一片空白。
听到老师的几个儿女哭到最后伤心难以抑制,“您老人家永远离开我们,您可知道啊,儿女们的心里有多么的难受,千言万语还没和您说……”
看到他们披麻戴孝满身哀戚,情到深处五体投地,满脸泪水;看到在场的人们受这种气氛影响,也都禁不住黯然泪下……
出殡,保康一大早领着一伙儿外姓亲友到纳兰家的坟地“打井子”,一锹土、一锹土……挖到二尺八寸,这是他能为纳兰老师做的事情,给老师造一个“幸福的好房子”。
送葬,孝子将布幡从木杆上取下来,举起布幡走在灵柩前面作为引路,摔丧盆,吹喇叭……抢撕九尺布幡——唯一的陪葬品,纳兰容若少年时期打猎的一把弓箭。
葬礼结束,七日除服。保康的脑袋还是一片混沌般的空白,清清用他抢来那一块碎布幡给小弘晏做衣裳,贴身穿着。
“弘晏阿玛的老师,保佑弘晏一生无邪不侵,不做恶梦哦。”“吧唧”一下亲一口。
长到五个多月的弘晏人小聪明,一眼看到他衣服上的小补丁,一把抓住:“哦哦——哦哦——”
清清就乐呵:“和大师们衣服上的补丁不一样哦,这是布——幡——”
弘晏水洗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忽闪,一会儿看看他额涅,一会儿看看衣服上多出来的小补丁,继续咿咿呀呀:“哦哦——哦哦——”
“哦哦,哦哦。我们弘晏说话真好,来和额涅学,布——幡——”
弘晏听到额涅的话,一屁股坐起来,口中跟着额涅“哦哦”,小身体一个利索的翻滚,正好翻到他额涅的怀里。
他兴奋地朝额涅“啊啊”,一手抓着自己衣服上的“小补丁”,一手抓着红色的小布老虎,朝他额涅显摆。
“嗷呜——嗷呜——”
“嗷呜——嗷呜——弘晏最乖,听到阿玛说‘老虎嗷呜’就记住了。”亲额涅连夸带笑,听得弘晏更是开心地“嗷呜嗷呜”。
…………
安静的清华园,午时的太阳光浅淡却又温暖,一种浸透到骨□□里的温暖。清清给儿子穿好衣服出来寝殿来到园子里,晒太阳,玩布老虎、拨浪鼓、意大利小丑……
周围的宫人一边看着他们玩耍,一边因为他们之间的温暖乐呵。小弘晏玩得开心,感受到周围人欢乐的气息开心地发出一个“啊——”听得他们都笑出来,他额涅也笑得特畅快。
五个多月的小娃娃,能坐稳当,眼睛也能看清楚,分得清人脸,还正式迈入咿呀学语阶段。喜欢学大人说话,喜欢说话……喜欢动来动去,对什么都好奇……
小弘晏随了他阿玛的康健聪慧,更是个中翘楚。他不光对人的情绪敏感,他还手眼腿脚特协调,一眼看到喜欢的玩具,一把抓住,玩起来特专注。
他额涅清清就感觉,儿子就是那小金童转世,小天使下凡,美好的让她不停地感恩各方神灵。
她不光通过儿子的一天天变化,好似看到爷当年的模样性情,听说很多有关爷的小趣事儿……她还觉得,和爷一起养儿子的每一刻,每一件小事,都是自己重新成长的过程。
事无巨细地亲自照顾着孩子,这是直接甩手给嬷嬷们无法体会到的感情,累一些,但充实。伴随小弘晏一天天长大,会抬头,会翻身,会抓会看……她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舒展开来,五感也延伸开来——
从瑞亲王和她的第一次见面,无数次“约会”,定亲,大婚,出游……到有孩子后“老夫老妻”的日子,一起守着儿子成长的欢愉……她脸上的笑容收不住,心里眼里的幸福溢出眉梢眼角……
“额额——额额——”
弘晏稚嫩的呼喊声响起,喊得还是“额额——”亲额涅立马回神,面对她儿子亮晶晶的大眼睛,立马抱着儿子“吧唧”亲一口他的小额头:“额涅抱歉,额涅想弘晏阿玛走神儿……”
无数的未尽之言、无尽的情意绵绵,是那份明朗的小小声的幸福:“额涅就是感叹你阿玛这是养着两个“孩子”那,额涅才体会到……额涅很幸福——”
小弘晏哪里听得懂?他的眼睛里,世界从模糊变成清晰,从黑白变成七彩,可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可以感觉到阿玛和额涅身上的气息,暖暖的、亮亮的,此刻他额涅浑身亮亮的发光,比平时还亮,更喜欢。
“额额——额额——额涅——”小弘晏在他额涅的怀里扑腾,高兴之下无意识地喊出“额涅”两个字,可把他额涅乐坏了。
“弘晏会喊‘额涅’了,真乖,弘晏再喊一声‘额涅’?”
“额额——啊啊——”
“是额——涅——阿——玛——”清清惊喜之下抱着儿子,脸对脸,口型对口型。弘晏果然跟上:“额——涅——阿——玛——”
“哎——”清清大声答应着,尽管知道这个月份的小娃娃只是无意识地跟着喊,可她还是激动的难以克制。
“吧唧”一下又亲儿子一口,母子两个脸贴脸一起傻乎乎地笑:“我们弘晏最乖,我们弘晏棒棒哒。”
弘晏感受到他额涅的激动,笑得见牙不见眼,长长的眼睫毛弯弯,和他阿玛一样弯弯的两道小刷子:“啊啊——哒哒——”
“啊啊——哒哒——额涅陪弘晏去玩小火车好不好?弘晏的阿玛给弘晏做的小火车哦,‘咔嚓咔嚓’‘哒哒’——”
“咔咔——咔咔——”熟悉的音节让弘晏的身体很自然地动起来,手脚一起动起来,打拍子一般。
清清实在忍不住哈哈哈大笑:“我们弘晏跳的真好,咔咔——咔咔——”
这头母子两个各种玩具摆出来玩得忘乎所以,那头忙碌的保康丝毫不知道他错过儿子的第一声“阿玛”。
快速处理完一大通事务,正要回去和媳妇儿儿子一起午休,收到直郡王的加急信件。
直郡王:保康弟弟,见信如面,大哥在苏禄这里非常好……小弘晏会说话了吗?上次送回去的鲜果子吃的好不?喜欢的话大哥再给你们寄送。
大哥来到这里,大力打压一通后,改革进行的非常顺利——可能是这里人的性情原因,他们没有自己的政权,相对容易外来势力,也不是,他们本就是中原政权属地,一大部分是福建人广东人。
大哥要和保康弟弟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哎……大哥也说不清楚。大哥憋心里好久了,这马上要离开苏禄群岛,还是和保康弟弟说一说。
按理说大哥在这里主持摊丁入亩,整改各种农奴庄园,那是真的非常顺利……按理说大哥应该很开心的,可是,大哥总觉得哪里不开心。
处理这些繁琐的日常事务,一个头两个大。看那些农业、商业、工匠方面的书籍,更是眼冒金星,恨不得昏过去才好,每次都是强忍着。
这些事儿,应该是太子处理的最为顺手。哎,大哥第一次知道,大哥在外头打仗的痛快,伤亡数字很低很低,朝廷要付出多少。
盔甲和火器等等就不说了,粮草、衣服、药材……哪一样不是要保证到位?这些对于一场战事的作用,不亚于一个元帅的指挥水平,将士们拼杀的勇猛。可这些物事的来源,是这么的“辛苦”。
是的,辛苦。以前大哥天天看着,太子天天做宫里头协助汗阿玛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就觉得他天天无所事事,就比那四九城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斗鸡遛鸟强那么一点点……
大哥现在明白,这真是辛苦。对于大哥来说,宁可去战场拼刺刀打近战,那也不想日日月月年年做板凳上面对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你都不知道这日子有多恐怖?一天到晚坐下来,大哥这脖子,这腰,这腿,浑身上下那个僵硬,一动这骨头就“咔嚓咔嚓”脆响,到训练场长跑三圈出一身汗才是活过来……
大哥可算是体会到汗阿玛的辛苦,体会到太子的不容易。保康弟弟啊,大哥不是当年鲁莽单纯的时候了,大哥一有空就琢磨,越琢磨越觉得,自己有一丝丝那啥了……
可大哥都进行到这一步了,马上就到人生梦想能不能实现的关键时刻了,大哥追求一辈子的梦想,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