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妃嫔们可都是围着他这个皇上打转的啊。
皇上面对御案上的折子,想起来这几天宫后苑偶遇,亲手下厨做的鸡汤等等都没有了,一抹脸,抹去满脸沧桑。
昏黄的灯光下,保康抬手打一个“阿弥陀佛”,眼睛望着手里的佛珠串串微笑,继续给他师祖写信。
这般莫名欢乐的气氛中,保康回宫后的生活正式开始,三月初一,保康正式开始他的开蒙功课,面对他汗阿玛“体贴”的安排,也是满意。
皇上生怕熊儿子刚进宫不适应,反正他还不到正式进学的岁数,暂时还是让容若、石溪道人、阿灵阿三个人教导他开蒙,偶尔写个文章拿给顾炎武老师看看,保康一天学习一个半时辰,剩下的时间都是玩乐。
忙乎牛痘、猪痘、羊痘……事情的裕亲王进宫来,听说这些事儿,乐得哈哈哈大笑。
“我听说,宫里和京城最近刮起一股节约风。宫里那些祭祀的食物撤下来后也不再扔掉,做了酱,味道还特别好。”
皇上笑着摇头“祭祀的食物,都是好料子做出来的,用它们做酱,味道当然好。”
“不过这本是应该。之前太忙没顾上,现在有关于宫里一些不合适的习惯,该改的,就要改正。”
裕亲王点头,转眼又想起来自己的一项“任务”——给保康侄子供应辣椒。
“皇庄上种的辣椒,不知道如何了?”
皇上对着他二哥笑眯眯脸,示意梁九功回答。
梁九功一脸喜气洋洋“回皇上,回裕亲王,那个辣椒特好养活。奴才的干儿子小魏子在皇庄里全程跟着,一个劲地夸辣椒好,还说这个辣椒可以晒干,一年四季都可以吃,特别是天冷的时候,一碗辣汤下去,一身汗就出来。”
“是个好物儿。”
“哦——”裕亲王来了兴趣,却是更为乐呵,“哎呀,我们的保康阿哥就是会吃。还是皇上英明,一心想着百姓。”
皇上笑得“矜持且谦虚”“朕已经安排皇庄的人多种一些,今年大家伙儿都试试。如果真的好,明年全国推广。”
皇上志满意得,这也是一项关心民生的政绩不是?
裕亲王开心地答应下来,又是表示他对辣椒的期待,又是对着皇上一顿干巴巴的夸夸夸。
皇上“……”
咳咳,言归正传“试验准备如何了?”
第43章
皇上就是随口一问, 种痘局和太医院的人这些年来有一半的精力都在天花防疫上面, 现在有了新方向, 他们肯定欣喜若狂地搞研究,皇上觉得这事情非常简单,皇上对熊儿子的“梦”非常有信心。
可是皇上品完一口茶, 也没等到他二哥的回答。
皇上放下茶盏, 看着他二哥脸上的犹豫问道“可是有不顺?”示意梁九功带着人下去, 接着问道:“有什么问题, 二哥尽管说来。”
裕亲王面色略凝重,起身奏道“皇上,自从臣兄负责牛痘、猪痘、羊痘……试验, 已经有七天。今天早上臣兄收到一个小医官的汇报,他说,他给他小儿子用牛痘试验,成功了。”
皇上一愣,随即站起来,面色也不再轻松。
“可是王疯子?”
“正是。王疯子的父母一家人都是天花去世,大儿子和大女儿也都是天花去世,他这几年沉迷天花防疫研究,臣兄公布新试验方向的时候,还特意叮嘱过他,可是他……他说, 他的小儿子种牛痘之后, 七天, 只有轻微的发烧,反应非常小。”
裕亲王说着话,声音里还透着不敢置信。
皇上也不敢相信。
“七天,只有轻微的发烧,反应非常小”,这严重超过皇上的预期。皇上相信他汗阿玛告诉保康的法子一定可行,可皇上没想到会有这般好的效果。
乾清宫偏殿里一时间寂静无声,事情有点大,裕亲王也不吱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皇上深重的呼吸,压抑的语气“这是天佑大清。”
皇上表情沉重,眼神晦暗不明,却还是先给予肯定。裕亲王心里一叹,虽然不忍心,虽热他也觉得自己冷酷无情,可还是要说。
“臣兄喜欢保康,臣兄知道皇上喜欢保康。可是,皇上,保康现在不宜有这样的风头。”
不说现在太子的位子已经定下来,就是太子的位子没定,这样的大功劳也最好是皇上的,或者是民间的哪一个无名之人也好,总之,保康作为一个皇阿哥,有这样的功绩,大大的不妥当。
皇上当然也明白,可这是他汗阿玛要给保康的,而且,皇上是真的不忍心将这件事情从保康身上剥夺下来。
裕亲王眼见皇上的面色,更为担心。
“皇上,保康还小,不着急……”大不了将来你给保康封一个铁帽子亲王?
…………
皇上看一眼裕亲王。
裕亲王“……”
自从保康回宫,钮钴禄家、瓜尔佳家、满蒙王公们天天上奏要给保康封赏的事情,裕亲王当然也知道。皇上一直给压着没动静,他们也没大闹,只是因为钮钴禄家的法喀公爷亲自送“醒迟大师”回五台山,人不在京城。
裕亲王低头不语。皇上想要给保康侄子大功劳,还不想给保康封王……
皇上也感觉到自己的矛盾之处,抬手按按眉心。
一个字,难!
沉默中,就听皇上忽然慢悠悠地提出一个问题“法喀的妻子去世,有一年了吧?”
裕亲王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可是,“皇上,法喀……”
就法喀的性子,就算他娶了赫舍里家的姑娘,他也不会改为支持太子。
皇上也知道法喀的性子,可他还是想要缓和一下赫舍里家和钮钴禄家的矛盾,尽可能地拉近太子和保康的关系。
“……噶布喇的二女儿,年龄正好。”
噶布喇,元后赫舍里皇后的父亲,他的二女儿,那就是太子的亲姨母,这关系,一下子拉得够近。可裕亲王还是要劝说一二。
“皇上,结亲,是结两姓之好……”
裕亲王那后半句“结亲不成反成仇”咽了回去,可皇上听懂了,皇上烦闷地坐到小几边,眉心紧皱,沉默不语。
…………
这件事情挺棘手,虽然当时的知情人只有皇太后、苏茉儿姑姑、裕亲王这么三个人,虽然皇上知道,这三个人都会是一样的态度——裕亲王都认为保康不宜有这么一个功劳,更何况是皇太后和苏茉儿姑姑?
可是皇上不想妥协。
当年他的汗阿玛那般艰难,拼着他自己的皇位,和满蒙王公们、宗室皇亲们争斗给大清争出来一条可以国祚绵长的方向,有关汉文化治国,他不能妥协。
当年是满蒙王公们强烈反对汉文化治国,汉官在朝,极力反对他汗阿玛的施政方略;如今他们是强烈反对他的嫡长子继承制度,他们选了保康,作为他们的“皇家代表”和太子争皇位。
太子已经册封,国本岂可动摇?皇上也不能妥协。
可是,保康,保康……
萨满和苍天赐予的儿子,完全出乎皇上和任何人意外之外降生的皇家小阿哥……皇上想得头疼,裕亲王告退他也没反应,一个人发呆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到院子里。
看一会儿蓝天,看一会儿白云,想起来这个时候保康应该在滑滑梯那里玩耍,抬脚就出了乾清宫。
滑滑梯的地方,建在皇子们学习弓马骑射的地方的不远处,高高的,看着就挺吓人,是皇上给他的儿子女儿们锻炼胆量的地方,现在是胤祉、保康、胤禛、胤祺……等等没满五周岁的小阿哥们玩乐的地方。
皇上还没走近,就听到胤祺呜啦啦的声音,四公主大喊大叫的声音。
等他走近点一看,没有保康?
“保康阿哥不在?”皇上小小的惊讶。
负责保护皇子公主们的侍卫头头,恰是颜珠,颜珠听到皇上问,立即回答“保康阿哥收到他师祖的来信,回坤宁宫写回信。”
皇上“……”
皇上瞬间感觉他汗阿玛在看着他,皇上不停告诉自己错觉,错觉,他没有要剥夺保康的功劳,他正在想办法。
皇上极力稳住自己,定定心神,刚要抬脚进去看看,听到胤禛的声音。
胤禛尖叫着滑下来,兴奋地高喊“胤祺弟弟,我玩几次了?”
胤祺大喊“三次。”
四公主词严义正“不对,五次。”
胤祺呜啦啦“三、四、三,就是三次。”
胤禛“胤祺弟弟说得对。三次。”
四公主“那一、二、一,我才玩一次,这一次轮到我了。”
“……”
“……”
后面的话皇上听不下去了,皇上也没再继续听,面对宫人侍卫们一脸“我不存在”的样子,端着一脸帝王的“高深莫测”,默默转身离开。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皇上内心咆哮,那个郁闷和憋屈,甭提了。
熊儿子保康一回宫就会折腾,还带领着他的兄弟姐妹们一起折腾,可他能怎么办?他难道能冲出去大声训斥这些小孩子?
可是,这些只顾贪玩的小皇子小公主们,他也不能说,你们只管玩,反正再怎么玩也就玩到五周岁——皇上一时间又想起熊儿子那句“等他们长大到五岁,汗阿玛就改规矩了”,皇上只觉得,他太难了。
皇上一路特难受地踱着八字步慢慢晃悠,晃悠到慈宁宫。
他也没去见太皇太后,而是去见了皇太后。
皇太后作为嫡母而不是亲生母亲的“母后皇太后”,日常和皇帝也并没有多少话说,她对皇帝的到来小小的纳闷儿,可她听皇帝说完“牛痘”的事情,当场愣在那里。
“七天,只有轻微的发烧,反应非常小”,这大大超过皇太后的想象。
那是天花!
人人闻之色变,来自北方寒冷之地的满洲人蒙古人最为害怕,最没有抵抗力的天花。
“皇帝确定吗?”
“基本上可以确定。”
皇太后愣愣地看着皇帝,从皇帝的表情里看出来其事实可信性,目瞪口呆,无法言语。
皇上也沉默。
“我还记得,那年京城爆发大规模的天花瘟疫,四九城里头死去的人,说一句“十室九空”不为过,尸体一车车拉到京郊焚化,有金银之物推积在那里成小山,也没人敢捡,只因为天花病魔的传染性之强。”
“这些年来,满蒙王公每次上折子推脱不来京城觐见,年年喊着皇上去塞外开大会,也就是因为害怕天花,害怕天花一传十十传百,得了之后还没有好方法医治,只能听天由命。”
皇太后的声音恍恍惚惚的,好似做梦一般。皇上听着,更是感慨万千。
他当年,当上太子坐上皇位,一大部分原因就是得了天花,好了。
天花,天花,谁能想到,这般简单,这般容易?
牛痘、牛痘……哈哈哈,皇上作为经历过天花病魔折磨的人,他简直想仰天大笑,大声问问老天爷,是不是在故意耍他们?
老天爷不是要故意耍他们,可就是这么造化弄人。
“玄烨猜测,估计是……云游四方,遇到养牛的人没有得天花……”
皇上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不管他汗阿玛是怎么得知牛痘的法子,总之就是,其他人都没发现,就他汗阿玛发现了,皇上挺骄傲。
可他汗阿玛没告诉任何人,独独将这个法子告诉了保康,皇上他作为人子,他能怎么办?他连问一句都不敢。
他对于汗阿玛,那就是一个捡来的小稻草。
皇上的模样,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皇太后瞧着皇帝装可怜的样子,又是叹气,又是想笑。
“那天,保康说了一番话。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皇上这些年来,顾忌我的关系,一直没给董鄂——皇后祭祀,我都知道。”
“当年的世事纷纷……都过去了。既然已经是去世的人,以后,祭祀吧。”
皇上“……”傻了。
然而皇太后是认真的。
当年“先皇”和他母亲,和科尔沁蒙古的矛盾,首先是政见上面的矛盾。
政见不合,牵扯到多方利益不可调和。而“先皇”在听从母命勉强娶了“废后”,却是怎么也相处不来。一个皇帝,一个天之娇女,婆婆还是最疼她的亲姑姑,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和离,或者说,废后,也好。回到科尔沁嫁人生子,跨马扬鞭驰骋草原,挺好。
至于她,本来“先皇”和她就没有感情,都是她的一厢情愿。而董鄂氏,一个深读汉家文化的贤惠女子,她到底做错了什么那?恭谦有礼,孝顺善良,到最后终于和当年的太皇太后关系缓和,却是一病不起……
只能说一句“造化弄人”。
皇太后念一句“阿弥陀佛”,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眼睛里总是藏着无限情丝些许忧郁的女子的瘦弱身影,声音里带着释然后的宽仁“保康说得对,既然不同路,何必自苦自扰?”
她为了情,求仁得仁;而她为了科尔沁,也是求仁得仁。
“阿弥陀佛。”
皇太后是真的放下了。
皇上也听懂了。
皇上笑出来“皇额涅,玄烨遵命。”
皇太后瞧着皇帝讨巧的模样,也笑出来“至于这次的牛痘……皇上若问我的意见,于礼法上,不应该是保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