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他,好好吃饭,我看他瘦了挺多的。”
孟玉琼道:“好。”
“你让他,多穿点儿衣服,蜀山很冷,不多穿点儿,他这伤势以后容易得风寒。”
一个循循善诱,一个磕磕绊绊地说。
不知不觉间,也积攒了一箩筐的话。
其实桃桃也没什么话可说,到了这个地步,她发现,她和常清静之间竟然尴尬到了这个地步。
翻来覆去的,说的都是些客气的场面话。
最后,桃桃想了想,又从袖子里摸出那至桃花簪。
孟玉琼一愣:“这是……”
桃桃把桃花簪推到了孟玉琼面前。
“你帮我把这个还给他吧。”宁桃轻声道,“我用不着这个。”
孟玉琼脸上的笑意淡去了几分,摇了摇头,神情肃然,“桃子,这个恐怕不行。这个……好歹是小师叔给你的生辰礼物,也是他的一份心意,你就收下吧。”
桃桃也很固执:“你帮我还给他,我生辰已经过了,而且我平常也用不上这个。”
她心里也很乱,一闭上眼,就是常清静流着血泪的模样。
这发簪里的东西太沉重了,她不敢要。
她害怕,她每天对着这根发簪,朝夕相处,时间久了,有些东西就由不得她了。
孟玉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好脾气的青年到底还是尊重了她本人的意思,收了下来。
宁桃一直等到常清静醒来,得知他醒来之后,长舒了一口气,和张琼思他们一道儿下了山。
“桃子,你真不去看看常清静呀。”小扬子问她。
“走吧。”桃桃摇摇头说,“我们是去给梅先生帮忙的,梅先生还等着我们呢。”
孟玉琼这几天一直不合眼地照顾着常清静,他醒来的时候,他正守在他床边。
“小师叔,你醒了。”
常清静睁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虚空看了一会儿,面色很是虚弱苍白。
孟玉琼没吭声,看着常清静偏头看向他身后,像是想要找什么。
他身后什么也没。
常清静目光一眨,又收敛了所有情绪,眼里怔然又好似失落,不说话了。
孟玉琼看了出来:“桃子已经走了,看你醒过来了,她就走了。”
常清静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孟玉琼顿了顿道:“桃子有话要我带给你。”
常清静瞳孔微睁,他问:“……是什么?”
十多天没张过嘴,常清静嗓音嘶哑,像是能渗出血来。
孟玉琼:“她说,让你好好养伤。”
常清静很轻地说:“……好。”
“她说,让你好好和蜀山解释,别赌气,别一个人承担。”
常清静道:“好。”
“她说,让你好好吃饭,她看你瘦了很多。”
常清静道:“好。”
“她说,让你多穿点儿衣服,蜀山很冷,不多穿点儿你这伤势以后容易得风寒。”
常清静道:“好。”
孟玉琼每说一句,常清静便说一声好。
仿佛是透过他,隔着时空与宁桃在对话。
宁桃说得没错,常清静确实瘦了很多,青年瘦骨嶙峋,眉眼低垂,少了点儿锐气,两颊泛着高热的嫣红,吐息间好像都是热的。
孟玉琼:“……她让我把这个东西还给你。”
常清静一看,愣住了。
孟玉琼看着这一幕,心里,就像是被沾了黄连的刀捅了一刀,又苦又涩。
他都难受,遑论常清静。
可是常清静什么也没说,他接过了桃花簪,也没问为什么,还是低声道:“好。”
孟玉琼道:“小师叔,你刚醒,好好休息,我便不打扰你了。”
他留给他一个人独处的时间。
常清静道:“好。”
孟玉琼站起身出了屋,离开前想想不放心,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常清静蜷缩着身子,像受伤的无言的大猫,那支桃花簪就搁在胸前。
头一偏,几缕霜白的长发滑落,将脸也埋入了枕巾之中。
便也没看到眼睫一颤,滚落出的眼泪。
第115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二)
天很快地就黑了下去。
一个人影在门口犹豫徘徊了半天, 长叹一声推开了门。
“醒了?”
常清静一愣,没想到在孟玉琼之后,来看他的竟然是小林。
小林也跟着一道儿回了蜀山, 一听常清静醒了就坐不住了,正想着过去看一眼呢, 孟玉琼却出来了。
轻声道:“让小师叔一个人待会儿,他心里难受。”
小林又茫然地坐了回去, 到底放不下心,悄悄溜到半掩着的门前,往里面看。
只看到个模糊的影子, 蜷缩在床上,半天都没挪窝,小林这才有些急了, 长叹一声推开门。
小林问:“醒了?”
常清静扶着被褥支起身子:“嗯。”
小林一时默然无语, 透过昏暗的烛光却偷眼觑了常清静一眼。
他好像已经恢复了昔日的漠然与冷淡,只是脸色红得不正常,眼睛透亮,看着叫人有些心悸。
他虽然知道常清静牛逼,却压根没想到常清静竟然如斯牛逼。
在蜀山这段时间,小林听了一耳朵的“仙华归璘真君”的光荣事迹,虎躯一震, 惊叹于自己竟然还能结识这等人物, 再和常清静说话就别扭了不少。
小林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只好说:“你……好好养伤, 其他的事儿别往心里去。”
“他们……”常清静长眉半拧,“可曾难为于你?”
小林受宠若惊:“这倒没。”
常清静醒来后不久,便有罚罪司的修士找上门, 叫常清静给个说法。
薛素又力排众议,以常清静如今还没脱离危险给拒绝了。
于是,常清静便又在蜀山留了下来养病,三个月后再召开各方针对他的会审。
方便起见,薛素叫来吕小鸿照顾他。
再见到常清静,吕小鸿心里不是不别扭的。
常清静如今大半身子都不能动,坐在轮椅上,他不多说话,大部分时候都很安静。
小道童却像是在使性子似的,拧了热毛巾给他擦脸,动作大得像是在刷墙,常清静也不在意。
慢慢地,吕小鸿意识到了,真君又变了。
之前的真君虽然冷淡,看着难以接近,但他身上还有着“人气儿”。
现在的常清静,更好接触,可身上这股人气儿好像都消散了。
“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无感无求,寂泊之至。”
蜀山很多弟子都不喜欢他,不明白薛素非得把这个叛徒留在蜀山作什么。
既然薛素非要留,他们干脆就消极抵抗,以此来表达对张掌教的尊重和追思。凡是常清静出现的地方,蜀山弟子皆避着他,绕道而走。
常清静又搬回了松馆,吕小鸿和小林经常能看到他在松树下坐一天,肩膀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雪。
小林问:“你想什么呢?”
常清静顿了片刻,张了张嘴,徒劳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眼睫上还结着霜花,迷惘的模样看着竟然有些可怜。
“我……只是觉得。”常清静一字一句地斟酌着语句,“突然没有了意义。”
小林:“说来听听。”
常清静看了他一眼,没有避讳他。
“这几十年来,我的目标唯有一个,便是达成与师尊的约定。”
而如今谢迢之死了。
常清静目光里几乎透着小心翼翼的茫然。
他这才发现,原来他这辈子,都活得这么潦倒,从来没为自己而活,如今真的空了下来,突然觉得整个身子都被抽空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常清静这才发现,原来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竟然淡薄到了这个地步。
“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有意义啊。”小林嗤笑道,“意义都是人赋予的。”
嘴上这么说着,小林心里头也唏嘘。
在蜀山待了这么多天,他对这位昔日的“要饭搭子”也增进了不少了解。
他少年时,一板一眼,压抑自己做人的欲|望,不苟言笑,力图将一切都做到最好,只为了不辜负恩师期望。
这也导致了他情商低到令人发指,被苏甜甜给骗惨了,认错了自己的心,和宁桃闹掰。
宁桃“死”后,支撑他活着的动力,就成了赎罪,完成和张浩清的约定。
天下大义的担子压在了他肩膀上,然而他只是个人,就算是少年天才,也没到能靠一己之力挑下整个天下的地步。
这世上哪有什么多智近妖的人啊,这都是话本里写的,他也就是个比常人聪明不少的凡人,毛病一大堆。
他丹田一连受此重击,修为被谢迢之废去,如今更是和凡人无异。
不……凡人还比他好点儿。
他现在就是个半残废。
总而言之,到现在终于完成了和张浩清的约定了,原本支撑他活着的东西没了。
人们从少年到青年、壮年、一直到老年往往都会思考人生的意义,思考自己的未来,自己的方向。
可是常清静没有,他从来没有。他就是个按照人意愿被摆弄的提线木偶。
线一抽走,什么都不剩了。
小林深深地觉得,命运弄人这四个字再适合常清静不过,他就是个大写的“惨”字。
“那宁姑娘呢?”小林试探着问。
常清静浑身一僵,犹如根直挺挺的木头。
小林无言:……得,说到重点了。
“我觉得宁姑娘没有那么恨你,她……挺好的,”小林咧嘴一笑,混不吝地往自己脸上贴金,“你看,到头来,不是只有我和她相信你吗?”
“你现在也不用死了。”小林挠挠头,“你要不要试着,和宁姑娘重新做朋友啊。她连你唱歌都能听下去!!!”
这次谈话最终不了了之。
常清静什么都没说。后来看他嘴唇冻得都发乌了,小林先把他推回了屋子里。
在会审开始前几天,薛素道:“你别给我装傻,我知道你跟张浩清之间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你老实交代,听到没有。”
他本来都已经做好了磨破嘴皮子的准备,毕竟常清静这小兔崽子心思深,性子又倔,薛素拿不准他愿不愿意向罚罪司的人袒露自己的秘密。
薛素的准备无用武之地。
只因为,常清静道:“好。”
薛素见了鬼了。
他竟然觉得常清静乖顺是怎么回事?
他白发柔顺地垂在腰后,纤长的眼睫落了温暖的弧光,看上去就像个指甲全被拔了个干净的大猫,乖得不像话。
罚罪司那场会审,常清静将昔日与张浩清的约定一一交代了清楚。
这不过是他片面之词,虽有谢迢之一事作为佐证,但不信的人居多。
又经过几个月的拉扯,蜀山最终还是保下了常清静。
自打常清静回来之后,孟玉真就没和常清静说过话,但那场会审,少年却和蜀山几个弟子,亮出了剑。
“该交代的,蜀山已经交代了。”孟玉真冷声道,“谁若是还想动常清静,就是没把我们蜀山放在眼里。不将蜀山放在眼里,就休怪我们刀剑无情了。”
愿意相信他的人,相信他。不信他的人,认准了那不过是蜀山向罚罪司施压徇私。
是非由人,毁誉参半。
常清静不在乎这个,他最近在“复健”。
被谢迢之废去修为后,又透支筋脉使出了那化海成陆,移星换斗的一剑,他彻底沦为了个废人。
常清静是保下了,仙华归璘真君没了。
这意味着,他又要跟着刚入门的蜀山弟子,从头开始,一点一点学。
学着引气入体,怎么握剑,怎么出剑。
刚开始是很艰难的,离开了轮椅,走几步,常清静额头直冒冷汗。虽然疼,常清静硬生生是抿着唇憋着,不叫出一声。
会审结束后,小林很快就向常清静辞别。蜀山虽好,不愁吃喝,但他漂泊久了,待不习惯。
……
老林讲到这儿便停了下来。
王金印给他倒了杯水,追问道:“后来呢?老林后来呢。”
老林像是在思索:“后来,我时不时会回蜀山看看。”
等到他再回到蜀山,已经是年关了。
蜀山愈发得冷了,大雪封山,冻得小林直打哆嗦。他上山的时候正好碰上孟玉琼从山下采买完年货回来。
孟玉琼与已经很熟悉了,笑着招呼他一道儿来吃年夜饭。
小林自然没拒绝,顺便把自己带的土特产送到了孟玉琼手里。
孟玉琼惊讶地笑起来:“来都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小师叔看到你肯定高兴。”
小林打趣道:“这我看不出来。”
孟玉琼也笑:“你也知道的,小师叔不苟言笑惯了,什么事儿都埋在心底下。”
两个人边说边聊,很快就到了松馆。
见到小林,常清静一愣,又生硬地抿着唇,扯出个很淡很淡的笑来。
小林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能笑得这么拘谨又局促。
但这一笑,却好像天涯霜雪初霁,狠狠地闪了小林一下。
说是年夜饭,其实也就小林、薛素、玉真玉琼、常清静、吕小鸿这六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