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咋咋呼呼:“啊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
是,宁桃已经死了。
常清静垂眸,动了动唇,握紧了这“行不得哥哥”。
而他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这是他与张浩清的约定,待这事做完他早晚都会亲自到地底下与她道歉。
障境中的她穿着那身蓝白色的校服,可实际上,她已经很久没穿过那套校服了。
眼前这一切只是他入了障走不出来。
这只是障影,并非桃桃,是他自己无意识情况下,依照回忆一点一点描摹勾画出来的影子。
他勾画不出真正的她,勾画不出她真正的活泼灵动大方坚韧。
他对着窗一直坐了很久很久,等到霜落白发。
孤馆灯青,月华收练。
耳畔传来蜀山疏阔的晨钟,一轮红日挂上了山巅,烘起霞光万丈。
他终于起身,出剑,
一声剑鸣。
一剑刺入了少女柔软的胸脯。
天光微明,熹微的晨光照在了她的脸上,好像有桃花自她胸前盛开。
桃花如雪,翩翩落下。
临消散前,她睁大了眼,茫然地问:“小青椒??”
他拔剑。
障影消散时,是不会流血的。
眼前只是浮现出水波纹般扭曲的光晕。
可是,好像有鲜血顺着剑刃缓缓淌下,氤湿了剑上的桃花。
……
他第二次见到“宁桃”的时候,是在十年后。
在某个秘境中。
他随蜀山弟子深入秘境,却误入了蜃龙的幻境。
他握剑静立,猫眼缓缓地盯紧了这虚空中并不在存在的一点。
他又看到了她。
蜃龙是上古神怪,这一次幻境中的宁桃,比任何时候都要逼真。
这一次,幻境中的宁桃并未喜欢上他,并未留下要嫁给他的许愿签。
她选择留在了王家庵。
他们分道扬镳,他继续去寻找解药,两人之间偶有书信往来。
不久之后,宁桃她嫁给了王锦辉。
结婚的那日,几乎整个王家庵的村民都来了。
婚礼有些简陋,甚至有些“上不得台面”,一众村民聚在一起喝酒,喝得脸红脖子粗,大声叫嚷着,将那些鸡骨头瓜子壳随地乱吐。
而宁桃则忐忑不安地坐在床上,和村里那些“妈妈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她穿着的嫁衣并非绫罗绸缎制成,袖口的金凤凰绣工粗糙,栗色的长发挽起,鬓发间的发簪与步摇大多都是在镇上买来的,水色粗劣,蝙蝠之类的纹样更是直白得艳俗。
第67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十二)
但她却笑得很开心, 仰着脸看着王锦辉,脸蛋红得要滴血。
一向温润如玉的青年脸色红得也像个猴子屁股。
她成亲的那一日,常清静也来了, 他坐在吵闹的村人间喝了杯喜酒。
王锦辉牵着她来敬酒。
“小青椒,你也来了。”
她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只是看着他的眼里少了点儿恋慕,多了点儿友人之间的坦然。
常清静面色煞白, 他怔怔地接过了酒杯。
乡野间的酒又辣又呛,劲头十足。
不该是这样的。
他呛得脸色通红,胃里好像有两团火, 一团向上燎上了喉口,燎上了眼角,燎得他眼角泛红。
另一团火,一路向下,燎上了心脏的部位, 烧得他痛苦地弯下了腰, 呛咳连连。
他无不茫然地想。
桃桃, 不是该喜欢他的吗?
她、她那么喜欢他。她、她是想嫁给他做新娘子的。
她担忧地冲上前帮忙去拍他的脊背。
“小青椒你没事吧?”
“都是我的错, 你是道士, 肯定不能喝酒的。”
王锦辉也担忧地皱紧了眉, “清静,你要不要喝点儿水缓缓。”
不该是这样的。
常清静越想越茫然。
他推开了他们, 几乎是落荒而逃。
不经意间地一瞥,常清静看到了少女在和王锦辉低声交谈着些什么,眉宇间满是忧虑之色。
“小青椒今日怎么了,我有点儿担心他。”
王锦辉苦笑:“常道友性格孤僻,连你都不知道如何是怎么回事, 我就更不知道了。”
“啊。”桃桃恍然大悟地合掌,信誓旦旦地说,“小青椒喜欢清静,肯定是这婚宴太吵啦。”
“不行,我得去看看他。”
“等等。”王锦辉无奈地扯了扯她袖口,“你是新娘子,桃桃,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宁桃这才记起这茬来,羞愧地红了脸。
“我、我忘了,按你们这儿的说法,小青椒是外男了。”
王锦辉愈发无奈,成亲当天,新娘子去追个外男像什么话。
“这样吧,桃桃你在这儿等着,我追上去看看。”
外男。
外男。
酒意已渐渐散去,常清静面色复归于苍白,握剑的手青筋寸寸突起。
他们挨得如此之近,言谈亲密,从容地谈论起他。
虽有关切,但话里话外却将他置于了“局外人”的地位。
正因为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王锦辉才会如此从容,因为他对他毫无威胁。
这幻境是如此逼真,正如梦境。
人在梦境中,往往意识不到这是梦。
在那之后,每一年,常清静都会去看她,沉默地隐藏着身形,握剑静立在廊下。
他在修真界的名声越来越响,她的生活也越来越慵懒幸福。
修真界危机四伏,暗处杀机潜藏,伴随着他名声鹊起,他不得不要花费更多的时日斩妖除魔,在各处留下几道剑气震慑群妖。
他往往要穿行在瀚海沙漠,寸草不生的大雪原中,一去就是数月。
一边是修真界的刀光剑影,日夜杀伐。
一边是赌书泼茶的闲趣。
岁月将他和她的生活分割成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越来越少。
但每年,若得空,常清静他都会站在廊下,隐藏身形去看她。
她只是个凡人,伴随着岁月一同成长蜕变。
他看着少女渐渐长成了少妇,身形窈窕,她有些懒散地蹬着腿,躺在摇椅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脸蛋又长了点儿肉,笑起来更加可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王锦辉刚刚下朝,去俯身亲吻她。
他们已经搬离了王家庵,就在他们成亲后的第三年,王锦辉进京赶考,中了进士。
他留在了京城任职,她便也搬到了京城。
桃桃不愿意这么小就生孩子,王锦辉便由着她,他们一直到她二十八岁才有了第一个女儿,这在王锦辉的同僚中也极为罕见。
她的女儿生得很像她。
再后来,女儿渐渐长大成人,她又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那么早成亲。
王锦辉干脆辞了官,带着他们四处游历。
他去看她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取而代之的是巡视修真界四方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
后来,她老了,坐在摇椅前,笑眯眯地看着孙子,鼻梁上的眼镜早就换了崭新的一副。
她去世的时候,也是在那方小院子里,在那葡萄架下。
她躺在摇椅上,灰白色的头发垂落在鬓角,眼睫低垂,抱着几本西洋书好像恬静地睡着了。
他就这样在幻境中经历了她的一生,也经历了自己的一生。
他的修为止步于通玄境,最终寿元耗尽也未能飞升,只因为剑意在这修真界留下了一笔。
至此,他这才中梦境清醒过来。
谁能保证“真实”的人生并非一场大梦?真真假假,庄生梦蝶,孰是孰非,无人能说得清。
常清静微微一怔,好半天才从这一生中回过神来。
他看向四周,雾气还未散去,这代表他还在这个幻境之中。
茫茫白雾中仿佛滴入了一滴水滴,水滴入雾,周身再度漾起水波纹的光,将他一次又一次地拖入了这场幻境中。
这一生,重启。
幻境中宁桃的一生不断重复。
他握剑静立着,一次又一次不断重复地看着她嫁人生子,洞房花烛,情投意合,看着她画不好眉,仰着脸,不好意思地让王锦辉替她画眉。
想要挣脱幻境而出,唯有一个办法。
就是击碎它,击碎这个幻境。
可是,他不想再“杀”她,他已经无法忍受这一次两次亲手杀了她的痛楚。
蜀山那一次,几乎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勇气。
于是,他只能另辟蹊径,换了个对象。
下定决心后,常清静飞快地穿梭在人群中。
这幻境太过逼真,就连这过往的行人也有自己的意志。
过路人诧异地看着他,好奇地猜测着这个白发童颜的男人,眉目泠然,紧抿着唇究竟要往何处去。
转过一条巷口,他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对象。
王锦辉彼时刚刚从官署回来,行色匆匆,脸上不掩疲惫却眼含笑意。
他正站在卖胡饼的摊子前,笑着让摊主包两个饼。
桃桃最爱吃这个。
“多谢。”青年笑了笑,正准备接过这胡饼。
常清静拔剑。
“你是谁?”王锦辉惊愕地看着他。
话音未落,长剑却没入了他的胸口,他睁大了眼。
“清静?”
在认出他的那一刹那间,王锦辉的嗓音戛然而止,他的生命停在了这一刻。
手上的胡饼跌进了血泊中,那是从他胸口涌出的鲜血。
常清静神情漠然地收回了手,眨眨眼,将这飞溅进眼里的血滴挤出来。
摊主和过路人惊惧之极的叫喊声都离他远去了。
他只是看着这剑尖上的血滴滴滑落,很快在地上又汇聚成了一小滩的血渍。
直到宁桃听到动静,跌跌撞撞,几乎连滚带爬地从远处跑来。
看到血泊中的王锦辉后,她崩溃了。
常清静无动于衷地站着,面色只有些淡淡的苍白。
说是为了挣脱幻境,他心中当真对这个“王锦辉”没有一丝杀意吗?
恐怕是有的。
她果然看到了他,惊惧地跌坐在原地,茫然地睁大了眼。
“小青椒——?你怎么在这儿?”
直到这时,常清静这才察觉到不安和忐忑,他下意识地将剑往身后藏,然而却还是被她看到了这柄滴血的长剑。
他垂下眼,犹豫地伸出了沾满血的手,想要扶她起来。
“桃桃。”
却被她一把推开了。
她坐在地上,盯着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很轻地说了声:“滚。”
那一刻——
幻境终于崩碎。
他神色平静地从浓雾中走出来。
“小师叔!!”
“师叔祖你不要紧吧?”
在蜀山弟子关切的问候声中,他亲手将那蜃兽斩于剑下。
他第三次见到宁桃的时候,是在十五年后。
有一善于化形的妖怪,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有关“宁桃”这个凡人姑娘的传闻。
临死前,化作了“宁桃”的容貌,朝他求饶。
他握剑的手顿了顿,迟疑了半晌,将手中的剑送入了她的胸膛。
他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第二十一次见到她,都来自于有心人的假扮。
于是,他杀了她一次、两次、三次……二十一次。
他第三十二次见到她,是他即将突破冲虚境之际。
突破冲虚境,再到通玄境,很快就会迎来他与师尊那个约定。
冲虚境的心魔障境,比前几次来得更为激烈。
这一次,常清静又看到了宁桃。
她与扶川谷那一百二十个修士一道拥上来。
少女赤着脚,一瘸一拐地走着,原本精致的裙摆此时此刻破破烂烂,满是血污,她抬头看向他,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这么多年来,他总在深夜梦到这一百二十个修士。这一百二十个修士的家眷,是他一个个屈膝赎罪磕过去的。时至今日,仍有不少家眷未曾谅解他,甚至有不少遗孤凭着一腔愤恨跑到蜀山来行刺他。
但他都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伤害既已造成,他无法靠自己赎罪的意愿和行为来决定旁人该不该谅解,无法绑架他们该不该谅解。
突破这心魔幻境的方法,也只有一个。
将这些心魔一一击碎。
想要突破境界,飞升成仙者,务必是心志坚定之辈,不会为昔日的恩怨情仇所扰。
真正强大的人,只会向前看,也只被允许向前看。
他杀了整整三天三夜,杀红了眼,杀到最后。
他跪倒在地上,终于承受不住了。
这几十年来,他亲手杀了披着桃桃容貌的人或妖怪有百余次。他在心魔中杀了这些弟子又有数十次。
等到他终于突破了冲虚境,吕小鸿推开门走入松馆,震惊地看着这高大俊美的青年跪倒在地,一只手捂住泛着血丝的双眼,苍苍白发垂落。
唇瓣微微一动,吐出来的却只有三个字。
“放过我。”
再到后来,他已经彻底麻木了。
他心中平静,已经不会再为那些假的“宁桃”,这些心魔幻境中的亡人而生出任何波澜。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出剑这一个动作。
他忽然明白了。
早晚他都会死,他永远不会飞升。
等他突破了通玄境那一日,他就会死。
到时,他亲自去地下向他们赎罪。
他最后一次见到“宁桃”的时候,是在闹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