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泽放下手里的书,语气无奈:“我不饿,谢谢。”
胖丫头却没有听懂,只是依旧固执地提着裙子下摆,将一裙摆的零食往他面前送,奶声奶气道:“我们一起吃。”
越泽摇头,“我不吃。“
季融融愣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见他一直都没有伸手接,胖丫头渐渐明白过来。
季融融身上的那股熊劲儿突然就冒了出来,她依旧固执地提着裙摆,“你吃!”
别人想要她都不给呢!
她给了他的,他就必须要吃光光!
知只是胖丫头提着裙摆提了太久,这会儿累得忍不住悄悄松开了一只手。
谁知她只是这么一松手,怀里的果冻便“扑通”一下掉了下来。
季融融急忙弯腰去捡,谁知道这一下可好,怀里的果冻巧克力和饼干全都四散而下,掉落在她的脚边。
家里的大狗循声而来,在满地的零食之间嗅来嗅去。
看着掉得到处都是的好吃零食,季融融愣了愣,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胖萝莉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很伤心,一边哭一边指控:“哥哥坏……”
坐在地上的越泽愣了两秒,然后终于叹了口气。
他将书放下,然后弯腰去捡地上掉得到处都是的零食,“我吃,你别哭了。”
季融融一秒收住哭声,胖丫头从膝盖间抬起脸来。
一张肉嘟嘟的白净脸蛋上,干干净净的,半点泪痕都没有。
她很擅长干嚎。
越泽叹了口气,弯腰将地上的零食全都捡了起来,然后放进了一旁的竹筐里。
季融融背着手在旁边看着他收拾,那模样活像是个小领导。
见越泽将东西收进了竹筐里,她赶紧凑到他面前,卷起自己的裙边,献宝似的道:“你看!可以这样装!”
越泽将竹筐放到一边,然后又掰开小丫头胖短的手指,令她不得不松开了裙边。
看着胖丫头穿着的小恐龙内裤,越泽头疼道:“有陌生人在的时候,不可以掀裙子。”
季融融咬着手指,苦苦思索道:“你不是陌生人!”
“我是。”越泽纠正道,“背心和短裤盖住的地方,只可以露给你妈妈看,别人都不可以。”
季融融一脸将信将疑的模样。
越泽在季家住了一个星期,第七天的时候,他见到了丛玉。
丛玉那时还很年轻,大概比沈灵还要年轻上一两岁……她打扮得很好,妆容得宜,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少奶奶。
她还带了越岭一起来,见到保姆时,她笑着道:“家里刚得了一点好螃蟹,知道融融喜欢吃,我顺路就送一点过来。”
保姆忙道:“怎么还劳烦越太太您专门跑一趟?融融是小孩子,哪里吃得下这么一大筐?”
说着又跑去打电话:“先生太太都不在家里,我去给他们打个电话。“
越泽能察觉到丛玉对他的那种窥探的目光。
她让越岭去和融融玩,然后她便坐在越泽身边,同他说着话。
越泽不知道她是谁,但却清楚这个女人来意不善。
她摸着他的脑袋,问:“你叫阿泽吧?越泽……这个名字真好听。”
“你看的这是什么书呀……这么小就看物理书了吗?你妈妈把你教得真好。”
“阿泽,你爸爸呢?你妈妈没有和你提过你爸爸的事情吗?阿泽以后想来北京上学吗?”
大人总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可其实那时越泽已经隐约有几分察觉。
他跑去跟季融融和越岭一起玩,然后他看见越岭的书包背带上绣了一个小小的“越”字。
……和沈越泽的“越”是同一个字。
他又低头去看越岭的脸,其实他们长得很像。
再到后来,年纪更长了一些,回想起小时候的这件事,越泽渐渐明白过来,那天下午闯入季家的那个女人的用意。
她那样关心他和他母亲的境况,又百般急切的打探着他对生父到底知晓多少,希冀着从这个孩子这里探知沈母究竟有没有对他述说过生父的状况。
细节不多,但却已经足够越泽拼凑出上一辈之间的往事轮廓。
他的母亲在念书时遇见一个男人,谈了一场或短或长的恋爱,有了他,但却因为各种原因和那个男人分开,独自回到她长大的南方城市来。
那个男人并不知道他的存在,可他的妻子却知道。
不但知道,还千方百计的窥探着他们母子的境况。
越泽想起来,他比那个叫越岭的男孩大……他的母亲也许并不是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
再到后来,沈灵因为车祸离世,在母亲的葬礼上,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生父。
其实根本没有人告诉十七岁的越泽,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沈灵的葬礼上,她的许多高中同学、大学同学都来了,那些中年人里,绝大多数都红了眼眶,也有不少伏在那里痛哭。
可在看到那个眼睛通红、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的第一眼,越泽便知道了,这是他的生父。
也许是来自血缘的奇妙吸引,也许是人类天性中尚未能被科学所解释的奇妙直觉。
越泽知道,那个男人就是他的父亲。
再到后来,越泽被季叔叔接到了北京,他暂住在季家,准备一年以后的高考。
那个男人时常来季家看他,却从来不敢叫他知道。
越泽心知肚明,但却并不点破。
他在季家住了三个月之后的某一天,季融融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满脸新奇道:“咦?你发现没有?如果我叫你‘越泽’的话,听起来感觉像是越岭他们家的人呢!”
越泽听完,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道:“嗯,你不说我还没发现。”
再到后来,没过多久,他偶然听到一场对话。
是郁宛白和她的女儿季佳之间的。
郁宛白道:“我说了,你别成天追着季褚跑,他能看得上你?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你有心思的话就多用点在那个越泽身上。”
季佳顶嘴道:“一个私生子,越家都不认他呢……长得再帅学习再好顶什么用!”
郁宛白气得骂她:“你真是脑子拎不清!你追在季褚后面又有什么用?你自己看看越岭那个身体,谁知道他能活多久?他以后能当什么用?”
“越家现在不是不认他,是不敢认他……你没看见他爸爸隔三差五就来我们家里,不知道多上心!现在不说这事是因为不到时候,你等着看吧,以后整个越家都会是他的……你不趁着现在多和他亲近亲近,以后等他认祖归宗了还轮得到你?”
第9章
越泽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却从没想过要认祖归宗。
因此对于郁宛白母女间的对话,他也是听过便忘。
后来没过多久,他在宋教授那里看到一张照片,是二十年前她大学时代的班级合影。
照片是季融融翻出来的,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她便指着上面的季父笑出了猪叫——
“我还以为老季是年纪大了才秃顶的,原来他大学的时候就有秃顶倾向了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虽然已经和季向阳离了婚,但宋教授还是比较愿意维护自己年轻时的审美,当下便道:“这张是角度不好……你爸爸年轻时候挺帅的,算半个班草。”
季融融才不信,“班草哪有半个的?”
她的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转,注意力一下子又被照片上的另一人吸引了。
她指着照片上的另一处,惊呼道:“这个才是班草吧!不对不对,这么帅肯定是校草!”
循着她的声音,宋教授也凑过来看了一眼。
看见季融融说的那人,她笑了笑,没作声。
季融融琢磨了两秒,然后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越叔叔吗?!”
坐在一旁的越泽,手上微微一顿。
他愣住两秒,然后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继续凝神看了起来。
谁知下一秒,季融融便跑过来,揪住他的袖子。
越泽抬起头来,看向她。
小姑娘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他,过了好半晌,她才道:“沈越泽,你和越叔叔年轻时长得好像啊!比越岭还像!”
两人的高眉深目如出一辙,简直比越岭还要更像他爸爸!
说完季融融又松开他,蹦蹦跳跳的跑到宋教授身边去,“果然好看的人都好看得千篇一律,丑的人就丑得千奇八怪……宋教授,你让老季以后不要碰瓷班草啦!”
宋教授瞥小女儿一眼,然后道:“坐好,马上开饭了。”
当然,其实宋教授根本不会做饭,家里也很少开伙,所谓的开饭,不过是她将食堂打来的饭装盘端上饭桌。
吃过午饭,没过一会儿,季融融便被撑得直犯困,一颗小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打着瞌睡。
宋教授在女儿脑袋上拍一下,然后便将她赶回房间去午睡了。
等她再从房间里回来时,越泽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筷。
不比自家那个整天乐呵呵的傻女儿,宋教授心里清楚,这个孩子很聪明,刚才那一张照片,已经足够他联想到许多事情。
想了想,宋教授也没有多绕弯子,直接开口道:“刚才你都看见了?”
越泽沉默。
和季父的讳莫如深不同,宋教授觉得当年的事情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因此当下她便开口了——
“他们都觉得你马上要高考,这些事告诉你,可能会对你有影响……我倒觉得没什么。既然刚才你都看见了,那我还是和你说说吧。”
倒也不是多么新奇的故事,就是家境贫寒的少女在进入大学后,和家境显赫的同学谈了一场校园恋爱。
对于当年事情的细节,宋教授也不尽然清楚——
“后来快毕业的时候,你妈妈主动和他提出分手——她没有告诉过我分手的原因,我猜大概是因为两个人之间的现实差距……你妈妈分手,你爸爸想挽留,两个人折腾了好一段时间吧,最后还是分了。”
“后来你妈妈把你生了下来,也一直让我们帮忙瞒着没告诉他……那个时候你爸爸已经和丛玉结婚了。”
“如果不是因为那场车祸,如果不是因为你爸爸去参加她的葬礼,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你的存在……越泽,你妈妈不是第三者,就算把你生下来,她也从没想过要破坏谁的家庭。”
越泽未置一词。
将碗筷收拾好了之后,他便坐下重新看书了。
当年的事情他早就猜到了,宋教授诉说的这个故事,和他猜的相差无几。
他心里清楚,越家的其他人也许不知道他的存在。
可是丛玉,在他六岁那年,甚至还要更早,丛玉便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
这么多年来,对于他的存在,丛玉闭口不提——这自然是人之常情,丛玉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揭露丈夫的私生子的存在。
可十一年后,丛玉没有做过任何阻挠,轻而易举地便叫越父知道了他的存在。
这是整件事情里,越泽唯一想不透的一处关节。
不过他并不心急,因为他知道,所有结果都会找上门来。
高考过后,大一上学期的那个冬天,越父终于找到他,同他见面。
越父人到中年,可眉目间依旧依稀可见当年的俊朗。
在亲生儿子面前,这个身居高位已久的中年人,难得无措起来。
他沉默许久,最终也只是喃喃道:“……你和你妈妈真像。”
越泽知道他的来意。
他对这个父亲并无怨恨,但也没有爱。
对于过去十八年人生里父亲的缺席,他觉得遗憾,但也并不奢求弥补。
因此当越父提出,让他改回“越”姓,回到越家来生活时,他干脆利落的拒绝了——
“我姓沈,沈灵的沈。”
越父从未教养过他一天,因此也并没有立场来逼迫他就范。
沈越泽依旧是沈越泽。
那个冬天将要结束的时候,丛玉找到了他。
从来都优雅从容的越太太,此刻出现在他面前却是脸色苍白、疲态尽显。
丛玉看着丈夫的这个私生子,声音发颤——
“有些事情,你爸爸不愿意开这个口,那就只能我来当这个恶人了。”
越泽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
丛玉继续道:“越岭他生病了……虽然你们从来没在一起生活过一天,可他是你的亲弟弟,你不能见死不救。”
此刻丛玉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在哀求面前这个少年,她声泪俱下道:“没有合适的配型,所有能想的办法我们都想过了……如果还有其他的办法,阿姨绝不会对你开这个口。”
“阿姨知道,越家这些年亏欠你和你妈妈太多……可这是一条人命啊,你是越岭的哥哥,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阿姨答应你,以后绝不会让越岭和你争家产,只要你能救他的命,越家的所有一切都是你的,”
到了此时此刻,先前越泽心中的那些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他六岁那年,甚至还要更早,丛玉便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世。
可整整十一年后,越家人才终于发觉了他这个私生子。
原来是因为这样……越泽实在是觉得有些好笑。
十一年前,她的儿子尚且健康,性命无虞,所以不能有一个私生子来威胁她儿子的地位。
十一年后,她的儿子性命堪忧,所以她又想起了这个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