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题对于一个七岁大的姑娘来说,显然太过沉重了些,她甚至还不知道什么是偏见。
但姚信和向来是不会揣摩孩子心思的,他天生有着过于早熟的心智,冷漠寡淡的性格又让他难以与人共情。
在他那里,孩子本就应该是物竞天择的产物,而妻子是非指向性的依存个体,即使他们的婚姻没有浓烈的爱,没有粘酌的性,但作为一个组成家庭稳定框架的元素,她依然值得得到一份尊敬。
父女在院里站了一阵,双双往前厅走去。
厅里此时已经坐了不少人,挨老太太最近的,是姚信和同父异母的弟弟姚信鹏。
姚信鹏就是当年那个家庭老师生下来的孩子。
因为姚信和走失多年寻找无果,八岁的时候,被老太太做主认回来,添在了大房的名下。
姚信和回来之后,两人的处境一度有些尴尬。
一个有身份没情分,一个有情分却言不正名不顺。
但好在姚信鹏天生是个笑面虎,待人总有三分恭敬。
他老婆梁穗穗是上河梁家的二小姐,原本出身还算不错,因为两人结婚得早,生了姚家头一个曾孙姚绪海,平时很得老太太喜欢。
但现在,大房突然出现了个沈倩,情况显然要变得大不一样。
沈倩的妈是世界级提琴艺术家,上过春晚,进过人民大会堂;亲爹四十五岁就做了正规野战集团军参谋长,眼看以后往军长司令员的位置上走,吼一嗓子震天响,梁穗穗她老子那点儿西河副省长的背景在她面前,立马有些不够看。
沈倩自己倒是觉得没什么,刚进来见着梁穗穗,还客客气气的上去跟人打了声招呼。
但梁穗穗显然不怎么领情,张嘴就问沈倩赔了人家谈家小少爷多少医药费。
沈倩脸色一瞬间冷下来,吐了口瓜子壳过去,起身回答一句“关你屁事”,也不多说话,直接拿上背包去了后面的洗手间。
等她补完妆出来,其他人已经起身往前面的餐厅里去,沈倩于是抓了一把瓜子,跟在小保姆的身后走。
没想路过后面小花园时,草丛里忽然传来一阵小孩儿打闹的声音,走过去一瞧,发现是梁穗穗那个儿子姚绪海正在压着姚小糖扯辫子呢,动作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沈倩皱着眉头过去,揪了姚绪海的耳朵往旁边一甩,张嘴问地上的姚小糖:“你傻啊,个头比他还高半个,干嘛不打回去。”
姚小糖从地上灰扑扑地站起来,低着脑袋,小声回答:“老师说,打人是不好的。”
沈倩都被她气乐了,瓜子放兜里一放,继续问:“你们老师还说要团结友爱呢,你看他团结你、友爱你了吗。”
姚小糖面露茫然,这下回答不上来了。
沈倩倒也没有真生气,半蹲下身子,把姚小糖有些散开的头发重新扎好,抓着她的右手,使劲往前一伸,还拍了拍她的脸蛋,“我是沈倩,想必你应该也知道了,以后会是你的妈妈。喏,今天妈妈就告诉你,不管老师以前在学校教过你什么,但一切善良的前提都是你自己不受到伤害。今天,这倒霉玩意儿打了你,别想着以后找个日子报复回来,咱的脑袋不记这些破事儿,当场就给我把他干趴下咯,一次不行,就来两次,两次不行,就告诉我和你爸,总之,咱家的闺女,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明白没有。”
姚绪海平时也是被家里宠大的,见沈倩这么嚣张,立马上来作势要捶她,没想姚小糖力气还挺大,伸手一拦,直接把人推到在了地上。
两个小孩儿闹腾起来,你拉我我扯你,画面特别可乐。
姚绪海个子小,身上又胖,自然落了下风,裤子被拉开一截,露出两瓣儿圆滚滚的大白腚。
沈倩嗑着瓜子看戏,笑得花枝乱颤,一边加油,一边还不忘指导姚小糖打那儿更疼。
梁穗穗在前院找了儿子半天,这会儿见他被姚小糖压在地上欺负,立马“啊”的一声尖叫起来。
沈倩捂着耳朵,觉得这动静可实在难听,撩着眼皮看她一眼,“是你家孩子先动手的,有本事欺负人,别没本事挨揍。”
梁穗穗小跑过去,把儿子拉起来,心疼得脸都皱成一团,“他那是喜欢糖糖,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算什么,有你这么当家长的吗。”
沈倩往后一靠,毫不在意地笑起来,“可不是呢嘛,小孩儿之间打打闹闹算什么啊,我们东北那边,冬天还得被赶下河游泳呢。”
梁穗穗简直讨厌极了沈倩这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
跟那个疯子姚信和一样,平白无故一身傲气,像是生来就能高人一等似的。
梁穗穗没法跟沈倩甩脸,深吸一口气,就只能挑软柿子捏,走到姚小糖跟前,居高临下地指桑骂槐:“你爸就是这么教育你的?果然是在穷乡僻壤里长大的,没点家教,生个女儿也是祸害。”
沈倩一向不在意外头的流言蜚语,但人家要骂姚信和,她可就不乐意了,眼睛一瞪,指着梁穗穗的鼻子,张嘴就开始骂:“放你奶奶的麻辣五香屁!你男人个私生子,有他妈什么脸面在我面前提家教两个字。”
梁穗穗一辈子没被这么直白地骂过。
一下血气上涌,眼看老太太带着人过来,立马白眼一翻,作势要晕倒。
但沈倩压根不吃她这一套,“呸”了一声,往后退开,让她直接倒在地上,嘴里也不消停:“你千万别在这儿抽抽,我又不是兽医,可治不了您的祖传羊癫疯。”
梁穗穗摔在地上,胳膊直接肿了一边,眼里含泪,站起来就开始对着老太太诉苦:“奶奶,您看啊,小海都被打成什么样了,沈小姐还没嫁进咱们家呢,就开始撺掇糖糖跟自家弟弟打架了。”
老太太平时虽然偏心姚信和,但对姚小糖可没多少感情。
见曾孙子被弄得衣服耷拉,头发乱跳,鞋子还丢了一只,脸上果然有些不高兴。
但沈倩浑不在意。
在她看来,老太太是挺偏心姚信和的,但她到底还是沈家所有人的奶奶。
姚信和在她那儿的几分脸面,并不能让自己和姚小糖也沾上这脸面的光,“梁小姐的意思我明白了,就是不欢迎我进你们姚家呗,行,这事儿我回去就跟我妈说说。”
老太太一听这话,立马瞪了梁穗穗一眼过去。
刚想上前拉着沈倩的手说话,没想那头前厅忽的就跑过来一个保姆,对着一众人喊到:“不、不好啦,沈参谋长杀过来啦!”
老太太一愣,满脸不解地问:“什么杀过来了?”
保姆拍着胸脯回答:“沈小姐的爹,沈参谋长,杀进来啦,说是要把顾老师抓回去,后头还跟着好几个兵!”
第5章
沈倩脸上抽抽,心想这保姆个头不大,戏还挺足。
这下子,也不用想着怎么应付老太太了,撒开腿,装作害怕的样子,“哎哟”一声,直接迈步就往前厅跑。
顾兰青原本在座位上和姚信和说着话,这会儿听沈和平来了,神情倒是比其他人淡定许多。
起身拍了拍姚信和的肩膀,留下一句,“我去和你岳父聊聊,等会儿圆圆过来,你让她先把桌上的酸奶喝了,别急着出来。”
说完,就特别随意地拿起桌上两颗奶糖,昂首挺胸走了。
顾老师不愧是做过多年沈太太的人。
面对疾风时,步伐依旧果决,发挥十分稳定,往沈和平面前一站,气场强大,瞧了一眼他身后的两个帅小伙儿,一挑眉毛,笑得还特别好看:“怎么,现在当参谋长的见前妻排场都这么大了?”
沈和平进来时脸色摆得挺严肃,只是没想率先出来的人是顾兰青,听见这话,立马回头给下属去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低头咳嗽两声,伸手把人带到旁边的树丛里,皱眉问到:“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这婚我都还没有点头,怎么就敢带着闺女上门来。”
他这话说得可实在没什么底气。
毕竟,姚信和跟沈倩这门婚事两家老太太其实是早就点了头的。
一个急着娶个体面的长孙媳妇进门,一个急着把家里的祸害嫁出去,也就他这个当亲爹的,因为平时忙,起初没当回事,如今一打听,得知婚礼都已经安排上,一拍桌子,才开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起来。
顾兰青靠在旁边的树干上,嘴巴往下一撇,觉得没什么意思:“怎么,你平时不把闺女放心上,我这个当亲妈的还不能来自己挑一挑女婿?”
沈和平“啧”上一声,又开始犯难:“胡说,我什么时候不把闺女放心上了!”
“呵,你要把闺女放心上,那姚信康能跟着刘丽萍的女儿跑喽?”
“你怎么又扯上这件事。我都说了,我那时候压根儿就没瞧上那小子,那姚信康想娶咱家圆圆,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就算他不跟着刘丽萍的女儿跑,我也不会让他进咱家!”
顾兰青“哼”了一声,这话倒是没怀疑:“行,那那个姚信康你没看上,这个姚信和,我可是看上了的。”
沈和平自从知道顾兰青瞧上姚信和,立马就让人去查了他的资料。
没想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就这么个二十七岁的小孩儿,杀过人,坐过牢,美国留学期间,玩儿过枪,混过地下拳击场,还跟国安局的人有牵扯,回国之后,名下不动产倒是不少,但都跟姚家没什么关系,数额巨大,来历不明。
要放平时,这么背景复杂一主,别说是做他沈和平的女婿,就是普通朋友,他都不会愿意。
偏偏顾兰青这个不省心的还要把他当成宝贝似的放手心里捧着,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你看上了?你看上他什么了?腿瘸?背景复杂?还是未婚有个闺女?”
顾兰青对自己人一向最为护短,此时听见沈和平的话,想到自己之前吃过的苦,瞬间怒从心起,抬手往他胸口一捶,没把沈和平怎么着,自己倒是被疼得五官都皱起来,低着脑袋,故意大摇大摆地回答:“你狗嘴里头能不能吐点儿象牙!我看上他什么?我看上他长得好!看上他名校毕业个儿还高!”
沈和平“哼”的一声,一口把嘴里的烟头咬下去半段,明显更加头疼了,“不能!狗嘴里吐象牙的,那是妖怪。顾老师,咱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能不能懂点事。他一大老爷们儿,光是长得好,那顶个屁用?”
顾兰青目光一撇,冷笑得格外有底气。
她是没法跟沈和平把以前的账算清,但不代表她没有看小辈的眼光,往后退开半步,便低声反笑起来:“长的好看不顶用?你当年要不是长得好,我闺女还不知道跟谁姓呢。”
她这话说的实在有理有据。
毕竟当年顾兰青跟沈和平的婚姻,说起来,也是一段孽缘。
顾兰青那会儿本来陪自家美艳堂姐去相亲,全程低头吃饭,拢共对人服务员说了一句“给我拿盘醋”,没想就这样,沈和平还把人给看上了。
那个时候,顾兰青刚回北城没几年,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一心扑在学业上,压根不想谈恋爱。
但沈和平臭不要脸的格外有毅力,顶着一张俊脸吹拉弹唱大半年,把顾兰青烦得差点报警,最后思想稍有放松,身体一下没把持住,糊里糊涂就上了贼船。
后来两人意外怀上沈倩,被两家长辈硬是逼着扯了证。
结婚时阵仗挺大,但顾兰青心里难免还是有些憋气,毕竟,那年她出国交流的机会浪费掉不说,顾家那几个原本跟她就不亲近的堂姐更是得了空就要指着她的鼻子骂一句狐狸精。
沈和平好些年没听顾兰青夸过自己,此时一张老脸黑里透着红,伸手往皮肤上一抹,很不服气。
他这些年扎根部队,风吹日晒,虽然没了年轻时的白净俊俏,但气质越发稳重刚硬,别的女人往他面前一站,腿直打软,但偏偏顾兰青这搞艺术的女人不吃这一套,嫌弃自己糙了,生儿子之后,就跟中邪了似的,一个劲地要他放自己自由。
顾兰青离婚闹得最狠的时候,沈和平正升任作训处处长,整日忙着演训活动,焦头烂额,接了她的电话也没空安抚,象征性地聊上两句,反正就是重点关怀,坚决不离。
两人为此僵持了好几年,直到儿子四岁,顾兰青那边发过来一张重度抑郁症的病历单。
沈和平当天晚上靠在窗台上抽了整整两包烟,第二天在招待所见到眼泪汪汪、哭着喊着要离婚的顾兰青,眼睛一闭,终于狠下心,把人压在墙上亲了个遍,最后咬牙切齿的把字给签了。
沈和平生而是天之骄子,一辈子其实没有过什么求而不得的事情,少有的挫败大概都给了眼前这个女人。
她或许也有自己的苦衷,比如前世刨了她的坟,今生阻了她的锦绣前程,又或许,她仅仅是不想当他沈和平的女人。
但两人从没有过所谓的仇恨,所以他叹了一口气,说到:“青青,我知道,你想给闺女找个好看点儿的、能时时陪着她、咱家能压得住的女婿,这我不反对。但你怎么偏偏就挑中了姚家呢。姚家是什么背景,你应该比我清楚。商人家族,还有海外关系。他家几个孩子,痴傻的痴傻,滥情的滥情,没本事的没本事,这种家风,要放在我们沈家,那是要跪着挨老爷子打的!”
沈家是部队出身,规矩严,爱国主义思想重,在面对姚家这样复杂铜臭的商人家庭时,一向有些天然的看不起,即便姚家老爷子能力出众,白手创造出一个偌大的商业帝国,但在自小根红苗正的沈和平眼里,总是失了一点矜贵。
顾兰青看着沈和平此时一本正经的样子,连眼神也没给过去一个,伸手推着他的胸口,就让他离自己远一点,“商人家族怎么了,我们顾家也是商人,你追我的时候,倒是没看有多嫌弃。”
她这话说完,沈和平还真不说话了,眉间的皱纹夹成一个大大的川,瞧着特别滑稽。
沈参谋觉得自己这辈子仅有的脸面也被这女人给嚯嚯完了。
见她还挺高兴,索性不跟她讲道理,伸手把人一捞,压过去,恶狠狠地告诉她:“这是两码事!反正圆圆是我闺女,没我这个老子同意,就算她一只脚已经踏进姚家,我也能把它拔回来。”
顾兰青平时仗势欺人,可要比起不要脸,那还是不如沈和平炉火纯青,右脚往下一蹬,显然又气上了,“你滚蛋!别他妈抱我!”
沈和平见她气血上涌,脸上泛红,还挺好看,舔了舔嘴巴,忍不住清了两下嗓子,义正言辞地教育到:“说什么脏话。这词儿是你一人民艺术家能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