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入罗帷——龚心文
时间:2020-10-24 10:06:36

  到了今日,对着师尊的音容笑貌,心中已经没有疼痛,也没有苦涩,只有茫然一片的灰,了无生趣的白。
 
 
第18章 
  化育峰内,小小的穆雪于室内打坐。
  半个月前她大病了一场,病愈之后,每每运气之时倒觉周身气血更为通达,百脉合畅。这一病驱除了百窍之阴邪,洗荡了五脏六腑之污秽。不仅没有因病萎靡,整个人还松快了许多。
  只是她这一耽搁,同时入门的一批弟子中,已经有不少轻轻松松地达到观心止念,定境不失的程度。更有数名天资聪慧之人,甚至突破了炼气期的境界。
  下学之后,时常会看见几个年幼的小弟子走在一起,边走边交换修行的心得。
  “之前先生说,不用刻意去想,到了境界自然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夜我好像突然就明白了。”
  “我也是呢,本来只是依照先生的口诀呼吸入静,突然那天就看见了那个,真是无法用语言描述,难怪先生说玄之又玄,无法用言语说明。”
  世间各类修行法决在人间广为流传,穆雪之前所学的打坐练气,调心入静,只能算得上是普通人锻炼身体的方式。
  哪怕是市井中人,只要勤加修习,也大多都能掌握。聪慧之人不过花十来日,愚钝者一年半载,练成者十之八九。修行者入门之前引气入体的这个时期,被称之为练气期。
  化育堂的弟子,是宗门通过金蝶问道,从万千人中挑选出来的,个个天赋不凡。
  加上都是年幼的孩子,心无杂念,反而比成年人更容易洗心退藏,意守丹田。使之达到不用刻意调息,就能知常不失的境界。更有人已隐隐突破境界,摸到了筑基期的门槛。
  上一世,穆雪在入门当天就完成了引气入体,一周内便摸到筑基的门槛,可谓天资卓越。
  可是这一次入门已有两月有余,还依旧停留在炼气期,连入门都算不上,实在算是过于缓慢。看到那些实际年纪比她小不知道多少的小娃娃进展都比她快,她忍不住私底下悄悄请教了不少人。
  晨练广场上,叶航舟笑道:“不急,不急。你师兄我当年是那一批弟子中最慢的一个。现在他们可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
  食堂中,丁兰兰边吃饭边给穆雪加了个鸡腿,“我家是有一些入门的心法,但你大病初愈,还是应当先调养一段时日。过段时间我再教你。”
  学堂放课后,抱着明灯海蜃台的苏行庭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穆雪头顶的两个小揪揪,“你的资质是所有弟子中最好的,一点不用担心。你唯一的问题,在于心中多思多虑,当务之急是先修心。切莫心急,徐徐图之,水到自然渠成。”
  这样愚钝的资质先生居然还安慰自己是所有弟子中最好的?
  穆雪无奈地蹲坐在山顶,看着山间那些悠悠哉哉的雾气,看广场上嘻嘻哈哈打拳的皮孩子们。
  突然觉得自己确实并没有什么好急切的。上辈子那些紧迫追在身后的东西都没有了,也没有什么需要照顾的人。不如就放下些,这一世就轻松点,悠哉一些也没事吧。
  她依照苏行庭所授最基本的呼吸法门,晨间跟着叶航舟修习九宫擒拿手,夜间静坐观想。呼吸间引元气渐次通夹脊,透混沌,直达命府,子母相会①。如此周而复始,安下心来扎扎实实修炼,只觉体内经脉渐渐扩充,元气充盈,身心都有了强健之感。
  这一日,穆雪依旧如往常一般打坐练气,自觉周身真气流通,融转无碍,舒畅无比。突然于极静,极微妙时,身体内部似乎多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骤然睁开,似在体内,又仿佛在遥远的外界,它居高临下,从冥冥之中而来,却可以一清二楚地内视自己身体内部的一切。
  身躯之内的世界,那些颜色艳丽的灵气正有条不紊地顺着经脉流动。
  杳冥中出现了一个空间,这个空间似在虚无之中,却又缠绵秘密不通风,恍惚杳冥无色无象②。似空空洞洞有无边无际之大,又似只有小小弹丸之地而已。
  穆雪欣喜地睁开了眼。
  初学的小弟子们不知道,但她心中却是对这个境界非常清楚的。
  世间修行法门千万种之多,各门各派对这个空间各有称呼,或称之为“不二法门”“虚空藏”“净土”或称之为“神室”“黄庭”“祖穴”“玄牝”。虽然称呼各不相同,但都指得这修真者最重要的根基所在。
  不论是修得是佛家的止观,道家的丹道还是儒家的允持其中,魔道的天赋之性,都离不开这个空间。
  如今她拜入归源宗内修习丹道,未来采取,交媾,火候炉鼎在此地,温养金丹甚至结婴化神,都需依托于此。
  对所有修行之人来说,只有开了内视之眼,寻到了这个空间。才算得上筑就了修行的根基,才能说一声自己是玄门中人,也就是俗称步入了“筑基期”。
  穆雪守着这个境界稳固了数日,高兴地在晨练之时将此事告诉了师兄叶航舟。
  “不错啊,这就开了黄庭,寻到了祖窍。我都说了叫你一点不用心急。”叶航舟问她,“除了上一回生病,最近已经没有别的地方不舒服了吧?”
  “倒是有一处奇怪之处。”穆雪想起了前日修行之时遇着了一件怪事,“前日我内视观想之时,听见了一种钟声,像是引磬的声音。好像远远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却又似乎就近在耳边,听得分外清晰。问其他师姐,她们都说不曾听见。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磬声?怎么会有这种声音?”叶航舟眨了眨眼,他也不太明白,“会不会是不小心修成了佛家的耳通?”
  他有些苦恼道:“却是不巧,这几日修真界不知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境,各大门派都惊动了。师尊和掌门一并外出查看。你且留心着,如果没有更加严重,就等师尊回来,我再帮你仔细问问。”
  穆雪点点头,那声音虽然来得蹊跷,但听起来却令人心神平静,并不太像入了魔障。她也觉得不必过于紧张。
  到了这日夜间,穆雪躺在通铺上,双手枕着头,看着窗棂外透进来的雪光,有些迷迷糊糊地想道,
  “终于又一次步入修行的门槛。若是将来能证得金丹大道,不知是否有机会到魔灵界看一看。唉,那个地方,只怕早就物是人非了吧。”
  迷迷糊糊中不知睡了多久,一声无比清晰的叮铃声,突然在耳边响起。
  穆雪只觉神志一阵恍惚,发现自己已经立在床榻前。
  她有些茫然转目望去,通铺上安静地沉睡着六个孩子,圆子和夏彤都睡得正香,而自己也正枕着双手,闭目睡在夏彤的身边。
  原来站在地上的并非她的肉身,而是在梦中她的元神被人引了出来。
  初来化育堂的第一天,穆雪曾受山顶灵力影响,梦中元神出游过一次,那时灵府未开,元神困顿未明,并不知道自己身在梦中,浑浑噩噩中走出庭院,还被守在屋顶值夜的师兄吓了一跳。
  但如今,她初入修行门槛,神识稳固。已经能够清清楚楚知道自己乃是在睡梦之中,神识离体。
  是受到了那个磬声的影响!
  一声又一声清越的铃声响起,仿佛从亘古传来的细密神音,又像是在遥远的故乡有谁召唤着她,声声呼唤,句句催促。
  穆雪心中迟疑不觉,但她魂体早已不受控制地飘起,悠悠然飘出窗外。
  今夜下着薄雪,在屋顶值夜的是一位陌生的师姐。她带着一顶斗笠闲坐屋脊之上,正悠悠哉哉吃着手中的一袋蚕豆。
  穆雪从她身边飘过,想要开口呼唤,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位师姐看不见她魂体,自顾自地吃着蚕豆,由着她从自己面前穿过,被那磬声拉向未知的所在。
  穆雪越飞越高,从高空看下去,脚下的大地上九连山脉连绵起伏,有如一朵巨大的莲花大阵,山南一条蜿蜒的河流如同一条明亮的银链围护莲花。
  天地间乱飞着细细的雪花,头顶是昏昏沉沉的杳冥云雾。
  穆雪飞入那些云雾之中,一时混沌了时空和方向。
  等她的神识再度清明之时,她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飘落着大雪的院子里。
  这院子她极为熟悉,却又觉得十分陌生。
  这是她度过无数光阴的家。在她的感知里,不过数年之前,这里还是自己安逸的小窝,舒适的住处。
  但如今仿佛一瞬间被盗走了上百年的时光,昨日生机勃勃的院子,突然之间变得如此陈旧衰败。那些郁郁葱葱的小树,如今枝干虬结,迟暮腐朽。当年那些水磨锃亮的砖墙如今风化开裂,有了浑厚的包浆。
  大屋的褪了漆的门槛上,坐着一个男子,他修长的双腿搁置在青石台阶,微低着头,正在用一条绷带慢慢束着受伤的手臂,似乎看不见穆雪这个“魂体”的到来。
  是小山啊。
  真的已经长成这样高大的一个男人了。
  穆雪走到他的身边,弯腰看他。
  小山一动不动地坐着,厚重的斗篷和被压乱的刘海遮住了眉眼。微弱的雪光映着鼻梁光洁的肌肤,斗篷的阴影下只看得清一小截苍白的下颚和那紧紧抿住的双唇。
  “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瘦啊,明明师父走的时候,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穆雪轻轻叹息一声,视线低垂,看见了那带着血迹束着白色绷带的手臂。
  手指修长而有力,骨结分明,已经不是记忆中少年的手了。
  “又受伤了,要注意啊。师父不在了,更要照顾好自己。”
  穆雪口中自言自语地说着话,觉得眼睛有点涩。
  眼中有涩意,心中堵得慌。
  这满心的酸涩感是什么?穆雪摸了摸自己不存在的胸口,那里有一种自己极为不熟悉的情绪。
  从真正的幼年时代到如今,两世为人,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哭泣是什么感觉。
  为了缓和自己的情绪,穆雪抬头看了看屋顶,站直身子迈步向屋内走去。
  屋子里的一切竟然和自己离开时一般无二,一排排森立的书架和堆满瓶瓶罐罐的货柜,小小的床垫和抱枕,繁复的化物法阵,燃烧着的熔炉,吊在半空的浮床。
  那张熟悉的操作台上摆着无数形态各异的器具,自己离开前做了一半的那个法器,至今原样摆放在桌面。
  穆雪忍不住在那张桌子前坐了下来,虽然刚入修行之门的她根本无法用元神移动实物,但她还是忍不住左手摸摸自己惯用的尖头镊子,右手虚触各种型号的手钳。
  那未完成的法器是一条项链形的乾坤袋。徒弟小山当年缺一个很好的储物法器,本来是想做好之后送给他用。
  如今看来再也没有机会完成了。
  一声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在寂静的空间内突兀地响起。
  穆雪转过脸。
  门槛处站着一个高挑的身影。那人背着光,一只手臂死死掰着门扉,漆黑的剪影只看得见那一双眼眸,似有明辉正在燃起。
  这是,看见我了?
  穆雪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身体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失重感。
  下一刻她从床上坐了起来,身边夏彤正揉着眼睛摇她。
  “小雪你今天怎么了?鸡都叫几回了,不起来练拳吗?”夏彤边说边坐在通铺上穿棉袄。
  一旁的圆子坐在床榻边,打着哈欠睡眼朦胧地穿鞋子。
  屋子里大家已经各自起床洗漱。
  “又下雪了,山上就是雪比较多,好冷啊今天。”夏彤吸着鼻子看窗外。
  还没回过神来的穆雪愣愣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天色微微亮,庭院里飘着细细的雪花。
  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有另一个大雪纷飞的院子。
  离开得太匆忙,最后也不知道小山是不是感觉到了自己。
 
 
第19章 
  小傀儡吭哧吭哧地走过来。
  主人背对它坐在门槛上,已经一动不动坐了很久。他低着头,手臂支着膝盖,手掌遮盖住了整个眉眼,看不清他的神色。
  门槛比小傀儡高,路过门槛的时候,它熟练伸长双臂按住门槛将自己灵活地荡进屋内,绕到了主人的面前。
  主人的手一向很稳,那双手能做出极为精密的法器,也能强硬地拧下敌人的脑袋。即便负了重伤,鲜血淋漓的时候,依旧能稳稳地一下取出妖兽的内丹。
  但此时此刻,这双手臂上青筋浮现,居然在微微颤抖。
  这是怎么了?千机绕了半圈,伸长了脑袋想要一探究竟。
  主人有些奇怪,看起来似乎在笑,又好像很伤心。
  千机是一个活了很长时间的傀儡,它觉得自己比起其它懵懵懂懂地同伴都更聪明得多,大多数时候,它能够明白主人的情绪,但这一次,它也没了把握。
  “主人,你不高兴吗?”小傀儡歪着头问,“穆雪大师终于出现了,不是吗?”
  它的体内有一种主人赋予的特殊能力,能看到阴神,魂魄,阳神等和魂体相关的生灵。就在刚刚它监测到一个陌生的灵体出现。
  “刚刚,她就在这里。”主人终于开口说话,双唇微分,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她靠得那么近,我几乎都能感觉到她像从前那样弯下腰,对我说话。可我一点都不敢动,我生怕一动,她就不见了。”
  千机觉得主人话有些奇怪,那明明只是一种没有任何形状的灵体,既分不出相貌,也看不清性别。主人又是怎么从那一团冥冥淼淼的灵气里,看出来人家弯腰了,还说话了呢。
  岑千山放下手掌,缓缓站起身来,走向雪窗前的那张桌面,伸出手捻起那条制作了一半的项链。
  他摩挲着那条半成品,慢慢地开始笑,“是师尊,是她。这一次是真的。”
  雪夜华庭百年身,千里孤魂不忍触,相顾无言,知是梦中人。
  微微亮的天光从窗户斜透进来,照在了那张凝固了百年时光的桌台上。
  有一滴水滴在那道光束中反射了一下,掉落在桌面上。
  哪里来的水滴?千机好奇地爬上桌面。
  是眼泪啊。
  小小的傀儡在它的脑海中搜寻了一下关于这个词汇的解释。
  人类在悲伤的时候,会从眼中流出水份。在开心的时候回发出笑的声音。
  所以主人现在到底是高兴还是伤心呢?
  人类真是一种复杂的生物,即便我这么聪明,也很难完全理解他们呢,千机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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