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轻俊美的夫侍笑道:“那位‘多情山’若不是为穆大家痴守了上百年,也不至于被写成话本的男主角。”
烟凌枕着双手,在躺椅上躺下来,叹了口气,“是的呢,别的不提。在我们这个地界,是再找不出这样专情的人了。”
她又翻了一个身:“你觉不觉得,这个魔头最近有些不太一样了?”
“什么地方不一样?”
“怎么说呢?”烟凌摸摸下巴,“从前他虽然很强,但总是死气沉沉的,好像随时都准备把自己的命给拼了。但最近我突然觉得他好像活了过来。你看这一次,他花了这么多天的时间,准备的细密又周全,一点也不像从前的那个人。”
“那不是更好吗?”男人说道,“他重视一点,才可能给把我们烟家的事给办好了呀?”
“也是,明日就要出发前往东岳神殿,希望这位母亲花了这样大代价请来的高手,不要让我们失望才对。”
落雪的庭院中,岑千山坐在门槛上,细细地擦拭一柄细长的长刀,那刀光凌冽,暗含一抹淡淡的红芒,刀柄之上交错着银白的雪蓧纹。显然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好刀。
小傀儡千机从门槛内荡出来,“主人,都收拾好了呢。药品,武器,护甲,长枪……还有特制的机械傀儡。”
岑千山点点头,将长刀回鞘。
“这是‘寒霜’吧?好久都没用上了,幸好还没把它给丢了。”它看着主人手中的长刀说话,“只能依靠这样普通的武器吗?那也太危险了。”
岑千山接过它递来的包袱,检查里面的行装:“无妨,虽说灵力被压制得极低,但真正的高阶修士,还是有许多普通人所不具有的经验和能力。只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就没什么好畏惧的。”
“主人真的不带我去吗?”千机绕在主人腿边打转,努力撒娇争取自己同行的权利,“可是千机从没有离开过主人身边,千机真的很想要一起去的。”
岑千山看它一眼,用刀鞘点在它的铁皮脑袋上,把它小小的身躯从台阶上推了一个趔趄,“你去不了,你一进去就会动弹不得,乾坤袋也不能用,我还得背着你。”
小傀儡十分拟人地用双手捂住脑袋,从台阶上爬回来,主人很少和它这样玩闹,它还觉得挺有趣。
“主人,你最近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嗯?”
“话变得多了一些。出门前也耐心了很多,还给自己准备了药物,让我都觉得放心了不少。”小傀儡细细的胳膊按着自己的胸口,表示自己的放心,尽管那里并不存在着和人类一样的心脏。
岑千山沉默着检查着行装,最后将皮质的背包束紧。
“我……已经不是当年无能的孩童,是一个男人。从今以后,要由我来护着师尊。”他把背包被在身上,迈开长腿向门外走去,“如果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有什么资格说会守护她?”
近日,在归源宗最热闹的事,便是由宗门统一发布的一道任务。
所有门派内的弟子,只要愿意报名,都可以组队参与东岳神殿的探索。
这消息一发布,举宗沸腾,走到哪里,都听见争相讨论这个新近开放了神道的古神遗址。
叶航舟这样的积极分子,早已作为先行者,进出神殿遗迹几次了。
这一日,穆雪坐在木质的回廊上,闲闲地歪靠着木质的小方几,一面读着手中的《钟吕传道记》,一面从小几上的碟子里抓果子吃。
一身风尘仆仆的叶航舟突然跳了上来,在她的对面盘腿坐下,伸手哗啦在木几上撒了一把晶莹剔透的五色宝石。
“神道上捡的,师妹拿着打小鸟玩吧。”
“师兄回来了啊,辛苦了。” 穆雪起身回屋端了一杯热茶,颠颠地迈着小短腿,给叶航舟捧到面前,“师兄先喝口水吧。”
“唉,这就是有师妹的好处。”
叶航舟接过茶杯,灌了一大口茶水,长吁一口气。
穆雪坐在小几边上,伸手玩那些宝石。这些石头晶莹剔透,纯净无暇。若是放到凡间,也算得上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了。可惜的是,里面并没有多少灵力。
“好漂亮啊,谢谢师兄了。”穆雪说。
“谢啥,这东西没啥用,不过当你的玩具罢了。”叶航舟笑着说,“以前在山门里,我觉得自己还算挺厉害的,这一回出去,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师兄我去了这么多次,还在神道的最外圈打转,可是有人毫不费力,就当着我的面摸到里面去了。”
穆雪拿那些石头对着太阳看,看见了光怪陆离的彩色世界,
“神道上有些什么呢?”她随口地问着。
“那里……什么都有。我还遇到了魔修。”叶航舟枕着胳膊看天空的浮云,似乎在自言自语,“他们和传说的不太一样。和我们也差不多,有些很粗暴,有些倒也挺有意思。”
“师兄遇到魔修了?宗门不是三番五次严令,要大家结伴而行,不能单独行动,特别不能和魔修接触吗?”
叶航舟撑起身,竖起一只手指,“嘘,别嚷嚷。我们这身在外面,有时候不是情况特殊嘛。你小小年纪,学得那么死板做甚?”
苗红儿正巧端着一盆热腾腾的酱牛筋从厨房出来,
“小雪,啊,张嘴。”她夹一块香味浓郁的牛筋喂进穆雪口中,“你还长个呢,多吃点这个。”
随后她在小几上放下碗,卷起了袖子,
“小叶回来了?听说你在神道内连一个魔修都打不过。来,师姐陪你练练,提高提高。”
“别,别,师姐。我肯定不是你对手啊。”叶航舟一声哀嚎,被苗红儿提下院子去。
穆雪坐在回廊边,吊着一双小脚,捧着牛筋边吃边看一场单方面受虐的切磋。
东岳神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她心中想到。
第23章
苏行庭路过的时候, 看见他的小徒弟趴在桌上捣腾一堆复杂的零件。
那是一个做了一半的铁皮人,各种复杂的零件整整齐齐摆在桌面,小徒弟正用短短的手指专心致志超控灵气御物, 额头微微出汗,乌黑的双目粼粼有光,仿佛一个得到了玩具孩子,那样的专注而认真, 一点都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苏行庭弯腰问道:“这是做傀儡吗?”
“不是傀儡呢, 我哪能就学会做傀儡, 这只是最简单铁皮人。”穆雪抬头看见了一眼师父,低头认真将手中的配件用灵力控制着嵌了进去, 一边做一边说,
“今天,丁师叔把我叫了过去, 和兰兰姐她们一起上了一堂课,就是学做这个。我回来就想试着玩玩。”
苏行庭在她身边的地板上坐下, 看了一会小徒弟做的手工,
“小雪在炼器上真的很有天赋,我和丁师叔商量过了, 她让你有空的时候就过去碧游峰上她的炼器课。”
穆雪脸上神色似乎毫无变化, 只有那小小的手指微微顿了顿,
“我可以去么?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炼器。”
“你这孩子, 莫非是在怕为师不高兴么?”苏行庭毫无芥蒂地笑了,递出一页薄薄的雪笺, “这是各峰的师叔对外公开讲学的时刻表。你但凡喜欢谁的课, 大大方方去听即可。不论是碧游峰的炼器术, 玄丹峰的炼丹术, 铁柱峰的体术,还是侑园的御兽术,灵殊峰的种植术,缥缈峰的通灵术,只要你喜欢都可以去学。师父传你道种,各位师叔授以术法。万法归源,方扬我宗门之名。”
穆雪啊了一声,把手中细细的铂丝扭弯了。
这里的世界真的不一样,暖到让她这个从冰天雪地中过来的人有些不安。她几乎想要割断过去,来换取自己安于现世的资格,来换得一个新的结局。
但如今她渐渐发现,过往的一切,等同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若是全盘斩断,那自己也不再算得上是穆雪这个人。
苏行庭动用灵力将那细如牛毛的铂丝捋直,悬浮到穆雪手边,
“小雪不论学什么都很有天赋,行庭心法这么快就熟练,已经能自如御物了。”
穆雪有些不太好意思,这可不是天赋,都是托了多活一世的光。
她没敢告诉苏行庭,自己早已凝练元神,不仅能御眼前之物,甚至连远在院墙边的桃花树都能摇得动。如今她神魂稳固,即便再遇到比有人招引魂魄,除非自己愿意,否则很难将她像上次那样身不由己地被抽离。
师徒两人安静地坐在落叶轻飘的庭院中。
远处一声虎啸,阴风卷起平地的枯叶,白虎从天而降,落在庭院正中。
付云跳下虎背,匆匆行礼,“启禀师尊,航舟出事了!”
他的手里捧着一盏魂灯,面色难看地将那灯捧到苏行庭面前。
苏行庭瞬间起身,凝眉看向那盏魂灯,琉璃灯罩之内原本明亮的灯火如今将熄未熄,十分暗淡。
这是叶航舟的魂灯。
苏行庭骈剑指,衣袖之中飞出一柄青色的短剑,短剑发出一声清悦的剑鸣,迎风而展。
儒雅斯文的先生在这一瞬之间周身的气势一变,凌厉冷冽如出鞘之剑。他一步踏上剑身,人剑合一疾风破空而去。
“付云随我来。”空中传来他的声音。
白虎啸林,腾空而起,追随其后。
庭院里之留下几片飘飘落叶,和穆雪孤零零一个人。
空山寂静,虫匿鸟眠,穆雪从未觉得逍遥峰是如此空阔而安静。
她在回廊上坐了下来,看守那盏随时有可能熄灭的魂灯。
天色渐渐的暗了,雯霞深紫,星斗现形。那一点点蓝色的灯光,在暗淡的廊影下苦苦挣扎。
叶师兄或许会死去,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穆雪并不是没有见过死亡。相反的,曾经她的身边总是充斥着各种死亡,伙伴的消失,敌人的死去,自己的死亡。她本早在幼年的时期,就习惯了这样的离别。
天地因果自有定数,谁也逃不过注定的命运。
但这一次,胸口仿佛被一块石头堵住了,压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呼吸不畅,心中窒闷,让她难受得很。
苗红儿狩猎回来,看见穆雪一个人呆呆坐在院子中。
问明了情况,她急得跺脚,
“师弟那个笨蛋,还有师尊为什么不传讯给我。就他和付师兄御剑而去,这也太危险了,师门中明明禁止金丹期修士去那神殿遗址。”
古神遗迹,抑制仙魔两道,即便修成金丹,入神道之后,也被神力压制,和初入修行之门的弟子无异。虽然或许见识和手段上会比普通的弟子稍微好一些,但没有一个门派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就像战场上绝不会派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去做那冲锋陷阵之事。也绝不可能让庙堂上的天子,亲入敌营谈判一般。
但此刻说这些也都晚了,师尊已经去了大半天。连掌门都气呼呼地来过了两回。
穆雪和苗红儿相对呆坐许久。苗红儿暴躁起来,去厨房搞了一大盆炒饭,份给穆雪一盆,剩下地端在怀里,暴饮暴食,吃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多。
漫漫长夜过去,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一抹青色的剑气划破长空,回到庭院中。
苏行庭从剑上下来,怀里抱着一个人,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他没空说话,快步进屋,将伤势严峻的叶航舟小心安置在床榻上。
叶航舟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身躯残缺,失去了一腿一臂,断肢之处黑烟缭绕,显然是中了剧毒。
玄丹峰主空济很快赶来了。
“怎么会搞成这样!必定是魔修干得好事。”空济检查完伤势,一脸怒色,“和这些弟子千万次交代,绝不要和魔修接触,就是有人不当一回事。”
“不是魔修。”苏行庭淡淡地说。
“不是魔修?那会是谁?”空济愣住。
苏行庭垂下眼没有回答,手指点在叶航舟胸口,运转灵力护住弟子的心脉,“还请师兄尽力。”
“你叫我如何尽力,残肢尚可修复,只是你看他伤口处的黑雾,皮肤上现出的腥红血线。此乃‘红腰’,上古时期的毒虫,此虫在人间早已绝迹,更无可解之剂。”
苏行庭紧皱双眉:“定然还有一线生机。”
空济叹息一句:“传闻东岳神殿深处,有一无生无尽池,池畔生着的紫心草能解红腰。请掌门颁下法喻,责令进入神殿的弟子,留心寻找紫心草便是。找不到得到,只看这小子的运气了。”
他又说道,“你也不必心急。我有一驱虫除祟之法,可暂缓毒性,只是这小子恐怕要受点罪。”
屋内传来一声接一声痛苦的喉音。
屋外,付云背靠廊柱,双手交错胸前,面孔难看,一言不发。
苗红儿坐在回廊上,手肘搭着膝盖,咬牙不语。
付云突然开口,“你会去的吧?神殿。”
“我才不去。”苗红儿咬牙切齿地说话,“那里又没好吃的。谁去哪个鬼地方。”
在庭院内,一个小小的身影一直忙忙碌碌,先将廊道上摆放的东西收拾了,再拿着墩布,把那滴了一地血迹的走廊擦拭干净。又找来扫帚打扫庭院中沾了血污的落叶。
付云心中烦躁,忍不住挑刺:“小小年纪倒看不见她有半点伤心的样子。枉费航舟往日那般疼她。”
“你说小雪做什么?”苗红儿不乐意了,“那要怎么样伤心?哭哭啼啼,你能负责哄吗?”
天光大亮。
叶航舟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令他安心的地方。
身上的伤被妥善处理过了,但还是很疼,断了的手疼,断了的腿疼,浑身没有一处不钻心的疼。
一个小小的脑袋趴在床头,看见他醒来了,坐直了身躯,童声稚嫩开口询问,
“很疼吗,师兄?”
那孩子用一双点漆一般的黑色瞳孔静静地看着他,就和自己第一天接她上山的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