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未料还没完。姬愉意识犹在,隐隐约约,像是那沉睡的六年,于黑暗中沉浮,醒不来也散不去。
鼻尖檀香幽幽,微甜沁人,像是来到静远古寺,参拜于佛前。熟悉的味道似在记忆里闻过,却不知何处。
闻着闻着姬愉做起了梦。
远山处云雾缭绕,林鸟啼叫于深林,深林处古寺静立。推开门见一菩提古树,古树下坐着位手执棋子的白发长须老者,他的面前是盘纷杂的棋局。他正与自己下着。
老者的对面静坐着位少女。少女身姿窈窕,一动不动坐得端直。
姬愉缓缓靠近,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时,忽见老者落下棋子,姿态沉稳从容,有几分高人不俗之气。
他未抬眸,自顾自地道:“过来坐吧。”
老者说完这话,姬愉还未来得及挪步,他对面的少女已然起身,坐到他的右侧。
姬愉这才看见少女的脸。
雪肤杏眸,琼鼻樱唇,青涩中娇美秀丽,不言不语不动若副仕女图。唯独神情木讷,缺少几分灵气。
姬愉心中默然。这少女是她,准确来说是帝姬,书中的姬愉。
怀着满心疑虑,姬愉走到老者对面坐下。
“会下棋吗?”老者依旧凝视着棋局。
姬愉垂眸看了眼棋盘。
棋盘上已落下大半棋子。白子陷于囹圄,黑子步步紧逼,而老者执着黑子,静待着她。
看来已是困局之势,她静默盯上片刻,却未拒绝:“略会一二。”
言毕她从棋笥里拾出一颗白子,低垂双眸似在思索。
老者也不催她,将手执的黑子放了回去。
终于像是有了结果,姬愉同方才老者一般,镇定从容地将手中白子落下,而后对着瞬间变了局势的棋盘,微弯起眼睛。
一直未抬头的老者终于抬眸看向姬愉,露出赞赏的神情。
他笑道:“陛下棋艺不凡。”
姬愉不置可否,并未再自谦。只是对于老者的称呼有些意外。
陛下?她本欲道不是,脱口却是:“你怎知我是……”她停住。
老者神色淡然,从容反问:“你不是吗?”
姬愉没答,她看了眼老者身旁的少女,再看向老者,觉得他有些玄乎。
人正主在这儿,她一个穿来的倒真不知道是还是不是。最终姬愉笑着:“也许。”恍若没说。
老者也笑了,然很快收了笑,正色道:“你是!”
姬愉本人都不明不白,他说得倒是斩钉截铁。姬愉颇觉莫名。
正欲问时,见老者又笑起来。他一下一下摸着胡子,摇头晃脑,不疾不徐地开口——
“你是陛下。
“陛下是你。”
他转眸看向少女,继续笑着:“你是她。”
又望着姬愉:“……她是你。”
姬愉:“……”
方才觉得他一身仙风道骨,好似世外高人,此刻只觉得这神神叨叨地,像个混江湖的神棍。
见姬愉摆出一副难言的表情,老者笑而不语。他看向少女,对她点了点头。
少女会意,面无表情地起身朝姬愉走来。
眼看着越来越近,感觉她快踩到自己,姬愉不禁向后退去。
才退一步,少女已然向她撞来。
这一撞没将她撞倒,甚至没有碰到。少女却突然消失,接着便是来自灵魂里的震颤。
姬愉脑子一疼,她难耐地将手撑在桌案上。
潮水般的记忆澎湃而来,脑海里走马观花地闪过许多画面,那是书中姬愉的半生记忆。
过了许久,潮水终于平静。姬愉缓缓直起身子,眼眸里一片震惊,她讶异抬头:“这是……”
老者摸着胡子未言。
怪事遇得多了,承受能力便强了。
姬愉很快平静下来,敛眉思索,隐约明白什么。
满心惊诧,微感茫然。她捻着棋笥里的棋子开始走神。
余光里看见一只略显苍老的手放到棋盘上,取走她方才落下的那颗棋子。
老者将白子递给姬愉,恢复了沉稳的高深模样。
“陛下,”他注视姬愉,神情认真:“…这是你的棋局。”
姬愉接过白子,察觉出其中深意,眸色不经意间微变。
他收回手,面容忽然变得朦胧,声音飘渺地似从远处传来:“…陛下,该醒了——”
声落。似是特效一般,画面顷刻撕裂开来,湮没成灰烬飞散在黑暗中。
姬愉当即失去意识。
四周漆黑,而后生出混沌,鼻间檀香不散,渐渐落进一缕照入黑暗的微光。
微光扩散,衍生出一片雕梁画栋,金丝图腾。
耳边响起一道惊喜的呼喊声:“陛下醒了——!”
……
姬愉睁开双眼,神色迷茫地看向面前这张圆脸,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圆圆?”开口后发现声音喑哑,嗓子干得厉害,她忍不住咳了几声。
圆圆立即倒了杯茶水喂给姬愉。
姬愉润完嗓子,才看到殿中有位白发老者正静看着自己。
脑中多出许多记忆,塞得脑子涨涨的。姬愉揉了下太阳穴,勉强从记忆里搜索处这人的身份——天都的老国师。
她坐起身子,背靠着床栏。身体因久病而有些无力,然最无力的是她的脑子。
姬愉有点迷茫,还有点无措,隐约间心中怅然。空荡荡地像多了个大口子,不断地有冷风朝里灌来。
她回来了。
可她的少年呢?是不是永远留在那儿了?
她不在了,浔浔一定很难过吧。她现在也跟难过。
姬愉压着胸口,努力压制住那令人窒息的疼痛,转头对老国师道:“辛苦您了。”
老国师点头微笑:“陛下醒来便好。”
姬愉刚醒,精神不济。两人说了几句,老国师便告辞离去。
圆圆也出去了,此刻殿内就剩下姬愉一人。
她握着拳头,再次感受到新生的滋味,心中却并不快活。胸口沉甸甸地被情绪压得难受。
那个世界最后地记忆是她搂住巫浔的腰,姬愉能感受到巫浔的僵硬与克制。
后知后觉的难过汹涌而来。空旷殿内寂静无声,孤独如网将姬愉紧紧裹住。
是梦吗?不是。他是真的,那十来年是真的,正因为是真的,猛然失去才让人格外痛苦。好似是从心口上剜去一块肉。
她回到这个世界,少年留在那个世界。她把苦痛与遗憾留给少年,也留给了自己。
他们再也见不到了。
姬愉忽地大口喘息着,可眼泪再也忍不住,珠串般颗颗坠落。
她压抑着哭声,渐渐开始哽咽。身体本就虚弱,如此大恸让姬愉眼前一阵发晕。姬愉闭上眼,咬紧了牙关。
正当她哭得不能自已,宛若天塌一般时,听见殿外传来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轻,也很平稳。
姬愉忽地止住哭声。
门被人推开,姬愉泪眼朦胧地偏头看去。
视线里出现一道白影。身形挺拔、修长,如松如竹;气质高洁、清冷,如莲如月。
姬愉脑子一懵,接着轰然一响。
像是坠入梦境,一切尊循本能。她忘了思考,不假思索地如离箭射去,飞速扑入那人怀中,似藤蔓一般紧紧缠住对方。
措不及防,白影僵住。
作者有话要说: 巫浔:“……嗯??”一病醒来,陛下热情如火(大雾)
☆、第53章
姬愉将脸埋在他的怀中。蚕丝制成的雪衣轻薄光滑,贴在肌肤上凉爽舒服,鼻尖是他身上清淡的冷香,熟悉而令人眷恋。
心中的空洞瞬间被这个温凉安心的怀抱填满,宛如找到生命的缺失。她情不自禁地蹭了一下,如往日撒着娇,等待他的手温柔地落上头顶。
然怀抱的身体更僵了,每一寸肌肤似都在冻结,空气中散发出森森的寒意。
接着白影伸出手,毫不留情,隐带厌恶地拉开姬愉。他居高临下,冷漠垂视这个一醒来就对自己投怀送抱的女帝。
此刻换姬愉僵住了。她错愕地抬起头,对着面前这张宛若天人的面容,凝滞的思维终于恢复运转。
极致的熟悉下是迟来的陌生,填满的心房霎时空洞。
是他,但又……不是他。
这个世界的巫浔,二十三岁的摄政王,权势滔天,冷若冰霜,不记得伴他十余载,对他许下承诺和有过爱意的女鬼小鱼。
他记得的只是傀儡女帝,姬愉。
十余载的情谊轰然一声,灰飞烟灭,扬尘落满姬愉整个心房,带着令人窒息的沉闷。
她忽然笑了,平静道:“抱歉,方才做了噩梦,无意冒犯摄政王。”
“爱卿”也不叫了,直接称起摄政王。尊敬客气,却莫名多了距离感。
巫浔不自觉微皱下眉,淡声道:“无事。”
两人无言,气氛格外低迷。
巫浔隐约能感受到女帝情绪的低沉,猜出她约莫在那个世界发生了什么。然到底发生什么,他不好奇,也不关心。
巫浔的情绪本就比常人淡漠,很难真正在意什么。女帝只消活着完成她的使命,其余他不愿多问。
想起稍后还有事未处理,若完成任务一般,他简单问候几句,便交代起了正事。
“陛下昏迷近三个月,我虽已将消息封锁,然陛下许久未露面,不免有流言传出,故明夜会在和尘殿举办盛宴,权当祝贺陛下病愈,也是昭告天下陛下身体已然康健,借此平复民心。”
“另外,明早朝会烦劳陛下亲至。陛下早些休息,养足精力。”他语言恭敬,却声音平平,淡淡说完后未多看姬愉一眼便转身离开,留给姬愉的心理落差不可谓不大。
没有那段记忆的巫浔冷心冷情,对谁都不冷不淡,在他眼中自己不过芸芸众生中,因身份而略微特别的一个,然也止步于此,仅仅如此。
姬愉自嘲一笑。愈发想念冷漠内敛却唯独对她温柔以待的少年,只可惜她得不到。
心中的苦痛难以缓解,永远失去的绝望让心情渐渐沉重。爱笑的姬愉笑不出,只能沉默地看向窗外。
窗外阳光和煦,恰如昨日。
而她的少年,被永远地留在了昨日里。
……
换了环境,没有那个温凉的怀抱,感受不到熟悉的气息,姬愉睁眼一夜难眠。
次日她早早起来,梳洗装扮后再次登上云銮殿那熟悉的高台。
殿下朝臣已至,巫浔坐在她的斜右侧。
一切都很熟悉,然又有些陌生。她轻闭上眼,旁若无人地假寐,枯燥的朝会这次却没能让她入睡。
眼虽闭着,意识格外清醒。姬愉清楚地听见殿下的禀报与巫浔的回应,还隐约感受到有人打量的目光。
她未在意,只想朝会快些结束,将这例行公事做完,自己好回去歇息。
眼见进入尾声,却忽听朝臣所言涉及自己。
姬愉倏然睁眼,眸光锐利地看去。
暗红官服的中年官员不躲不避,拱着手一脸正色道:“请摄政王与陛下为天朔着想。天朔当得有储女,方可安天下心。”
储女?姬愉微攥紧手指。
“望陛下尽管充盈后宫,选立皇夫,为皇室开枝散叶,绵延福泽,巩固天下。”
这位官员方言毕,未及姬愉与巫浔回应,殿下又多出几人上谏。
“臣附议。”
“臣附议。”
“臣亦附议。”
……
朝臣们齐跪而下,以首扣地,高声道:“臣等恳请陛下册立皇夫,绵延福泽——”
珠帘后的姬愉面色渐渐难看。未成想,苏醒后的初次早朝又是被逼婚。
上次逼她的是巫浔,这次竟是所有朝臣。
哦,对了。上次的逼婚还没解决。
此事的决定权在巫浔身上,他若应允,作为傀儡有什么权力拒绝。想着姬愉将视线落到巫浔身上,朝臣也在等巫浔决议。
众人瞩目中的巫浔平静地坐着,他面无表情地用手指轻敲着扶手。
明知他没有那段记忆,明知他对自己无情。姬愉依旧莫名地想知道他的答复,这种奇怪的期待连她自己都不知缘由。
珠帘后的她看着亦是平静,然心却随那手指一下下敲击着。姬愉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侧影。
巫浔停下手指,他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薄唇轻启,很轻易地便吐出一个字——
“允。”
声如凉玉相击,寒彻整个心神。
她僵直地坐起身子,看着殿下跪谢的朝臣,无人不在庆贺这个决定。
可没有谁问过,作为当事人,她……愿不愿意?
心爱的人不记得爱过自己,这约摸可笑,然最可笑的是,那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声“允”,瞬间击碎了姬愉所有的自尊。
他们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因她是傀儡?
因她无权?
因她受人掣肘,仰人鼻息,生死只是他人的一句话?
这是事实!正因是事实,才格外可笑可悲。
而这可笑可悲,是她!
更可笑可悲的是她此刻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替她做决定!
她忽地想起昨日苏醒前的那场梦。那人曾言,这是她的棋局。
姬愉看向殿下,缓缓闭上双眼。不,这不是她的棋局,这是一场围困她的棋局。她不是执棋者,她是棋子。
四周黑子,她是陷于囹圄的白子。这云銮殿上的人除她外都是黑子,人人都在掣肘她,人人都想压着她,操纵她,让她反抗不得,只能认输!
她紧攥着手指,指尖没入血肉。姬愉知道自己情绪不对,从昨日醒来后便一直不对。
她压制着呼吸,告诫自己不可失态,而后缓缓睁开眼,慕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