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推算起来的话,另外一片花瓣应该跟散香居差不多吧……世安默默地想,也不知良画会如何描述那般香艳的场景。
然而只听良画困惑道:“另外那片花瓣中很是奇怪,因为里面只有一片虚无。但虽然是片虚无之境,我却感到了一种铺天盖地的……奇怪的悲悯。让我心中很是难过,无意识地落泪不止。我呆呆的站了会后,依然什么也没看到,就擦干眼泪退出去了。”
铺天盖地的……奇怪的悲悯。
这也是散香居之事完全结束时,行远心中的感受。
世安却暗自庆幸,心想,还好不是散香居那样的!不然就太尴尬了。
她又兴致勃勃的问道:“那良画你那片花瓣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良画这次并未迟疑,转而开心道:“我所在的这个地方,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十分有趣。”
“十分有趣?这是什么意思?”
良画激动地说:“这里到处都是新鲜的玩意,和很多奇妙的、我从未见过的术法,我一直在研究呢。但是新鲜东西实在太多,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研究完。”
世安笑道:“那你可是如鱼得水呀!”
良画也笑道:“是呀是呀。”
自出生起就被困在白牧城多年的良画,本身就有着浓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虽然他不能出城,去见识外面的天地,但他一直在请客人给他讲外面的故事。
眼下,这片青莲中的小世界中想必就有着无数奇妙的故事,良画他可不是如鱼得水吗?他也再不会觉得无趣和孤单啦!
世安很是为他高兴,跟他说着闲话。
行远却陷入了沉思。
他自小在青云寺中长大修行。修为修行对他来说都不是难事,甚至也可以说是易如反掌,但对于佛法箴言,他总是无法很好地去领悟。
下山前,他曾满怀不解的与师父秉烛长谈。
他平静地问:“师父,为何我从来不知道师兄弟们所说的开心、痛苦、好奇、悲伤……等是怎么回事?是我病了吗?”
师父慈祥道:“这是因为你还小,长大了就会懂了。”
他茫然地说:“可是我已经快要十六岁了。”
师父依然很慈祥:“你的有缘人快要来了,她会助你体会这世间的一切。”
他便答道:“好吧。”
……
彼时的他对于“有缘人”这个玄妙的词,亦无法体会。
直到那日他奉师命下山化斋,遇到一身白衣、面容清丽的世安,他忽然就懂了。
只那一眼,行远就确定了——她便是自己的那位“有缘人”。
下山前那夜,师父请世安与他一起下山历练,并与他传音说,要注意下山后自己的变化,谨言慎行。凡事要多看多想。
后面的一切如流水般顺理成章,世安果真如她承诺的那样,一路陪着他。
在白牧城,他跟着世安大闹双城主的宅邸,教训、惩罚害人的妖族和人族,认识了好奇心爆棚的良画;
在渭水一带,被迫辗转于渭水城、无盐镇、阴墟外,听说了玄殊三人之间的陈年往事,亲眼见证了他们为那二位殿下所做出的那场人间大浩劫;
来到散香居,又初次体会到了男女间的那种隐秘欲望是怎么回事,亦为阿菱、郁红之事而感到悲悯……
但与此同时,他也有了些其他的、负面的感受——
他会为良画与世安的亲近而十分不悦;
他会为自己没有保护好世安而自责、愤怒;
他亦会因散香居的香雾,而差点对世安生出某种难以启齿的不轨之心……
将这一切梳理完毕之后,行远闭了闭眼,缓缓道:“世安,我好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此时,青莲上那片花瓣再次与其他花瓣无异,应当是良画又回到青莲中去了。
世安无比信任的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但行远心里有些不安,便习惯性的卷起她的一截衣袖握在手中后,才继续说:“这并蒂莲中的各个小世界,应该与我有关。”
世安问道:“怎么说?”
行远迟疑道:“若我没猜错的话,这株并蒂莲之所以一青一赤,应当是分别代表着我缺失的本性和……劣性。”
听他这么说后,世安心里登时有了些猜测,但她还是耐心的听了下去。
“遇见你以前……下山以前,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活着,但不是生动地活着,只是为了活而活。下山后,每点亮一片青莲花瓣,我就能对发生的事情多一丝好的感悟,这象征着我的本性。虽然不知为何,以前我从未能体会过。”
“但赤莲随之发热后,我总是有些心浮气躁,甚至会心生暴戾、想要毁灭些什么。所以赤莲应该是被封印起来的、我的劣性。”
见他神色微微有些惊惧和后怕,世安情不自禁地拍了拍他的手,安抚道:“既然是被封印起来的,那就一点点解开封印就好了。不要害怕。”
“若只是青莲被解封也就罢了,可是赤莲也……”
行远迟疑着抬头看她,努力捕捉住她的全部细微神色:“你不觉得那样的我,很吓人、很恶心吗?”
“为什么我要那么想呢?”
见他如此罕见的无助神态,世安的语气越发轻柔了:“你知道我一心要去报仇,要去亲手杀了仇人。你不会觉得我很吓人、很恶心吗?”
行远不假思索道:“不会。”
他的回答在意料之中,世安开心地笑弯了眼睛:“对呀,我亦如此。”
“小和尚,其实我很为你高兴。”
见他一脸不解与怀疑,世安继续道:“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只觉得你长得好看是好看,但是太过木讷,不通人情世故。”
“但看看现在的你多好呀!会高兴了,会愤怒了,会期待了,也会心生欲望了,这才像是个真正的’人’呀……”
“再说了,天底下哪儿有十全十美的人。就算是那高高在上的天帝,恐怕也未必从未做过错事吧。”
火堆中烧焦的粗树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焰跳动在她的眼中,美得摄人心魄。
行远屏住呼吸,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看着她,生怕错过了任何一帧生动的画面。
世安摸了摸他的脸,认真道:“无论怎样的你,都是你。何必为了其中那些可能失控的部分而焦虑呢?太过理智的人,是很无趣的。”
见他若有所思,世安便趁热打铁,骄傲地叉起腰:“呐,比如我!”
“我偶尔情绪失控、发飙揍人的时候,难道会让你觉得很吓人、很讨厌吗?”
“不会。”行远依然果断的回答了。
——你很可爱,很生动,很……让我挪不开眼睛。
“所以说,小和尚你不要怕!我一定会陪着你点亮剩下三片花瓣,助你找回身世,也让你成为完全的、真正的你自己。”
看着她无比认真的模样,行远心头一震,鬼使神差的……
一把抱住了她。
紧紧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继续升温ing~
☆、白头山(3)
这样美好的世安……真叫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放手。
行远把头埋在她颈窝处,轻轻地蹭着。
什么佛门五戒、什么君子慎独、什么男女有别……他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此刻,他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男子,抱着心中的全部世界而已。
世安也没有推开他,反而也抱住了他,还轻拍着他的背。
四周寂静,唯独火焰燃烧树枝时,发出轻微的爆破声,轻轻地、柔和的在二人心底炸了开来。
*
“你们在做什么呀?”
一个怯生生、又很好奇的声音从附近传来。
世安慌忙坐直身体,微红着脸瞪过去。
只见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的小男娃鬼鬼祟祟的躲在一棵大树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
看来是已经看了他们一会了。
可是他们刚停留在这里的时候,可是一再确认过附近没有人的啊?
世安眼神一肃,勾起唇角:“小孩,你为什么偷窥我们?你家大人呢?”
那小男娃怯怯地说:“我,我家里没人了。只有我自己,在这山里流浪。我是看到有火光才过来的。”
是吗?
见他衣衫单薄、唇色发紫,世安忍不住暗自叹了口气:“过来烤火、吃东西吧?”
“我可以吗?”
那小孩眼睛盯着他们还没吃完的果子和烤肉,情不自禁的咽了咽口水。
世安点点头。
小孩又看向行远。
行远亦点头,慈悲道:“过来吧。”
小孩便噔噔噔的跑过来坐下,抓起一只烤兔腿就吃了起来。
他吃得狼吞虎咽,满手都是油,还被呛到了。
“不跟你抢,这些都是你的。”
说完后,世安再次望了眼天色,皱起眉头。
行远得知她心中在担忧什么,但碍于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孩,就只是简单地安慰她道:“别担心,一天亮咱们就出发。定能在傍晚前翻过这座山。”
小孩抱着烤兔肉抬起头,含糊不清地说:“没那么容易的哦,这座山很难翻过的哦!”
“怎么说?”
小孩胡乱吞下嘴里的烤肉,解释道:“要是到了山腰上之后,你们还用法力的话,肯定会被杀死的。还没人能从那山顶上生还过。”
世安抱着手臂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你会法力?”
“我,我只会一点点……”
小孩见他们神色不佳,慌忙放下手里的吃食,自我介绍道:“我叫枯夏,是……是个被遗弃的小魔。”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吸了吸鼻子,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
“小魔?小魔头?”
世安一脸稀罕地看着他,饶有兴趣地弯起唇角。
前世她也遇到过一些魔头,还跟他们交过手。她对魔族的印象还不错,因为魔族也是爱恨分明,直来直去的。不像那些普通的人间修士,心眼多的跟莲蓬似的,打起交道来不仅吃亏,还累得要死。
但是这小魔头怎么会自己在这深山老林里瞎晃荡这么久,不怕被什么怪兽或者大魔头给吃了吗?
世安问:“你这小魔头是怎么被遗弃的?怎么不下山去呢?”
枯夏抹了把眼睛,回答说:“我的族人们要么死在那片大雪之中,要么就逃跑了。可我舍不得我的双亲,便一直留在这里,想办法进去找他们。”
行远讶异道:“大雪?”
枯夏指着白头山最上面:“那里终年飘雪,寒冷刺骨。”
“你进去过?”
枯夏扁嘴摇头,似乎又要哭出来:“我随族人们一起来到此地,本来也是要翻过这座山,回魔界去的。但没想到这山腰之上大雪缤纷,无止无休不说,一有人进去,大雪还会发狂。”
这个说法,好像那大雪有生命似的。
有些怪异。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的双亲早就觉得山上有古怪,就把我藏了起来,不让我进入那大雪里。然后我眼睁睁的看见他们被冻成了雕塑,埋在了那大雪之下。”
枯夏捂着脸呜呜呜的哭了起来,伤心地抹了自己满脸油也没注意到。
世安心中有五分信了他的话,撕下自己衣袍的一角,拉开他的手给他擦脸。
行远慢慢地说:“世安,天亮后若查看后果真如此,那我们还是绕道而行吧。”
“也只能如此做了。”
虽然如此说,但世安仰头望着这座山的时候,心中却隐约觉得——
一定要翻过这座山。
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她。
枯夏说一看他俩就知道不是寻常人,软磨硬泡的要跟着他们上山,要去寻自己的双亲。
世安原本要拒绝,但后来转念一想,还是同意了。但她也说了,若届时大雪生变,他们可不一定护得住他。
枯夏表示没意见。
天亮后,枯夏在前面带路,三人很快就用法力到了半山腰。
眼前是一副很奇特的场景——
他们眼前是纷纷扰扰的鹅毛大雪,一片雪白、无边无际;
他们脚下是黄黑色的泥土,绿植遍地,花草上还带着清晨的露珠。
宛如两个世界。
世安小心地伸出手,朝前面那虚空探去。
几乎是立刻的,她缩回了手看向行远。
行远也收回了手,回应般的点点头。
前方果真是在下大雪,触手寒冷刺骨。
这竟然是真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越接近这大雪,行远心中就越是不安。
他不确定的看着世安:“世安,要不我们还是绕道……”
世安伸手制止了他的话。
她猛地眼神一肃,直视前方,浑身杀气腾腾——
只见那久寻不到的白笙,突然出现在前方几丈远的大雪中!
她身上贯穿的那套白袍上有血迹和泥土,头发也乱糟糟的,神情惊恐。她跌跌撞撞的、茫无目的的跑着,忽然心有所应般的看了过来……
她一看到世安就跟见了鬼一样,扭头跑得更快了。
大雪越下越急,似乎马上就要把她藏匿在那片白雪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