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蒙了一下,随即大喊道:“师姐你把刚才的话收回去重新问!我这次一定不会说错!”
所有人都哄堂大笑。其实,无论现状如何让人寒心,也不管他们曾经多少次喊着干不下去了,到头来,大多数的人还是无法放下这身白色的大褂。
那是他们在十几岁第一次踏入医学院大门时就从师长手中接过的接力棒和信仰,又或者更早,像苏盈袖,是来自父辈的传承。
吃完饭,苏盈袖将何娜她们送回家,然后带着宵夜回科室,她还有个白天刚从ICU转回来的宫外孕术后患者,情况还没有完全稳定,她放心不下,回去看看。
“袖袖姐怎么回来了?”值班护士看见她,有些惊讶。
她举举手里的袋子,“给你们送宵夜啊,顺便看看我的32床,怎么样,没事吧?”
“好着呢,没事儿。”值班护士笑眯眯的应道。
苏盈袖把宵夜交给她,“我去补些病历,有事叫我。”
这时已经是夜里十点,病区里一片安静,护士站灯光亮如白昼,过年时悬挂的大红中国结垂落下来,流苏穗子轻轻的晃动。
值班护士道:“哎呀,袖袖姐你别去办公室了,用我们的电脑写嘛,就我们几个,聊聊天热闹一下呗。”
苏盈袖想想也是,就应了,在护士站坐下,背后是值班的同事,一边吃宵夜一边和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冬日冷清的夜晚瞬时就有了人气。
苏盈袖的病历刚写完保存好,就听见走廊上传来说话声,“都这么晚了,别逛了吧,多睡会儿,明天就能做手术了。”
“我睡不着,我害怕,你说要是我挺不过去,大宝怎么办......”
“胡说,不可能的......等你生完我就去结扎,以后再也不让你受苦了......”
“袖袖姐,好像是你的18床。”值班护士忽然小声对苏盈袖道,“之前查房她就说睡不着,看起来好焦虑。”
苏盈袖点点头,从座位上起身走出去,看见走廊上一个带着红色毛线帽的大肚婆正由丈夫扶着,挨着墙根儿慢慢挪着步子。
“阿秀,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苏盈袖笑着叫他们一声。
叫阿秀的孕妈抬头看过来,愣愣神,等苏盈袖走到她跟前,她一把抱住苏盈袖的脖子,“苏医生,我好害怕。”
说着呜呜呜的哭了出来。
苏盈袖连忙拍拍她的背,“别哭别哭,没事的,你看这都平平安安到临产了啊,我们之前的检查结果也都没问题,别怕好不好?”
她之所以怕,是因为剖腹产后才过了半年就又突然怀孕,本来应该打掉,可又实在舍不得,于是跟苏盈袖说能不能保胎。
阿秀很年轻,今年才23岁,苏盈袖第一次见到她,是她怀第一个孩子时,年轻的脸孔还残余稚气,她差点以为阿秀那个溜肩斜背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丈夫诱拐未成年。
后来也是这个男人,在阿秀因为胎儿太大不得不选择剖宫产时,偷偷来找她,问:“医生,我老婆要是有事能先救她不?要花多少钱,我准备了二十多万,不够还有。”
苏盈袖当时哭笑不得,直说阿秀的身体很好,轻易不会有事的。这次再怀孕,实在是个意外。
但在签字以后,苏盈袖同意阿秀留下这个孩子,按时来产检,提着心,终于到了能卸货的时候,还是剖宫产,明天做。
面对她的慌乱和恐惧,苏盈袖不吝于给予她最大的安慰,“阿秀,你相不相信我?”
阿秀抽着鼻子,点头,苏盈袖替她擦干眼泪,“那就好好睡觉,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我这儿还有一月份剖了十二月份又来剖的呢,你这算什么,别怕,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只要熬过明天就万事大吉。”
她将阿秀送回病房,又安慰了几句,交代她丈夫照顾好她,有不舒服立刻告诉值班医生,这才离开科室。
已经是夜晚十一点,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望着轿厢里倒映出来的人影,她有片刻放空,电梯下降得很快,快到让人觉得有些眩晕,“叮——”声响起,一楼到了。
在医院门外和120擦身而过,她从后视镜里看到红彤彤的“急诊”两字,夜色深沉,不知掩盖了多少往事。
苏盈袖没想到会在半路捡到许应。
看见他时,他正站在路边等车,穿着西服四件套,肘弯里搭着大衣,叉着腰,看似一如往常妥帖,却难掩仆仆风尘无奈。
“嘎吱——”
白色的车子在许应面前停下,车窗滑落,露出苏盈袖挂满戏谑的一张脸。
“哟,许律师你又被追尾啦?”
许应见到她,先是愣愣,随即哭笑不得,“......阿盈——”
苏盈袖下巴一抬,“上不上车,送你一程?”
许应叫的车还没来,犹豫片刻,还是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麻烦你了。”
“又怎么了,深更半夜的,你车呢?”苏盈袖扶着方向盘问道。
“我跟涂川去锦华小区处理些工作,回来的时候他接到徐娜的信息,我让他自己开车过去。”许应边解释边低头取消订单。
“去哪儿?还是办公室?”苏盈袖点点头,发动车子问道。
“附近的酒店吧。”许应看看车窗外的环境,在导航里熟练的输入一家连锁酒店的名字。
苏盈袖跟着导航开,又问他:“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去,徐小姐你又不是不认识。”
许应沉默片刻,“......这是他们的家事,我去不太合适。”
苏盈袖有些不明所以,但想了想还是没问,只哦了声。
“你呢?怎么这么晚才下班,有手术?”这下轮到许应反问她了。
苏盈袖摇摇头,“没有,今天科室聚餐,我回来看看病人,顺便补一下病历。”
“这么辛苦。”许应笑着感叹了一句。
闻言苏盈袖轻笑一声,“许律师你也不清闲啊。”
听见她对自己的称呼还和从前一样,许应觉得那天晚上她叫的那声“许应”好像是自己记忆出的错,又想起叶菲对她的评价。
不好交心。
不由得心里一顿,随即一股他自己都说不上是不高兴还是什么的涨闷感冉冉升起,逐渐塞满整个心房。
苏盈袖开着车,等红绿灯时转头看他一眼,见他闭着眼靠在椅背上,手掌覆在额头上,似乎有些累,她歪歪头,车子再启动时,车速放慢了许多。
第36章
周五上午, 苏盈袖查完房,刚交代完护士送手术病人去手术室,就被一个产妇的家属叫住了。
“医生,我觉得我老婆伤口还没恢复好, 多打几天抗生素吧?”
“没有指征不能打抗生素, 我们跟卫健委连着网呢, 我这刚给你打上,马上人家就来查我。”
“那她要是回去又不舒服怎么办?”
“我不敢保证她一定什么不舒服都不会有, 但起码现在她就是没什么问题, 回去以后小心护理就行。”
“可是在医院比较放心啊......”
“在医院才不放心,她好好一个人,没什么问题了,回家休养坐月子才好, 你想想在这儿吵不吵?晚上要喂奶, 她白天还想睡都睡不好, 医院又是细菌最多的地方,能出院了就赶紧回去吧啊。”
劝完家属,苏盈袖匆匆赶到手术室, 换衣服, 洗手, 进手术室。
今天早上第一台就是阿秀的,还没开台,她勾着头看向门口,见苏盈袖进来了,立刻就又泪流满面。
是真的脆弱啊,苏盈袖心里无奈,但还是走了过去, 弯下腰,双手捧着她的脸,温声道:“阿秀,别怕好不好?你不是说要做一个勇敢的妈妈吗,你一直都很勇敢的,今天也要勇敢好不好?”
“......好。”她委屈巴巴的,边哭边抽鼻子。
苏盈袖替她擦了眼泪,又哄了两句这才转身出去,手得重新洗一遍。
等她再次回到手术室,宋宁跟何娜也都准备好了,她迅速穿好手术衣戴上手套,示意道:“开始吧。”
半个小时后,阿秀平安生产,苏盈袖抱着宝宝让她看,“看看,你姑娘,好好的啊,没多没少。”
阿秀眼泪哗啦啦的流,比以往哪次都流得多,“......我吓死了呜呜呜。”
搭台的护士跟麻醉医生都凑上前来跟她说恭喜,劝她不要哭了,抱着孩子到门口给她丈夫看的何娜回来,笑着道:“阿秀,你老公高兴坏啦。”
这边收拾好,看着阿秀被送回病房,苏盈袖转身去麻醉科的办公室,歇一会儿,等手术室消毒完毕,进行下一台手术。
下午依旧是门诊,没什么特殊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像是忘了什么,心里有些毛毛的。
一直到下午六点多,手机响了,接起来,苏盈枝在那头叽里呱啦的鬼叫,“姐!我回家了!是林修哥和许律师送我回来,我们一起吃火锅好不好!?”
苏盈袖这时才猛然惊醒自己忘了什么,原来是这事,月底了,苏盈枝该放月假了。
但是她一时给忘了,家里什么都没有准备,想到这里她只好叹口气,“行,这样吧,你们先备菜,去生鲜超市或者外卖订都行,我把钱转给你,回来之后不会清理的先不要动,我回去再说。”
苏盈枝欢天喜地应好,收了她发过去的红包,转头对林修晃着手机,“我姐同意了,今晚吃火锅,我们去买菜!”
苏盈袖的门诊一直持续到七点半才结束,回到家,刚好八点。
到家门口的时候,她听见里面好像传来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心里不由得狠狠一跳。
钥匙声传来,许应听见了,忙向里面两个还在收拾的小年轻道:“你们姐姐回来了!”
“......怎么回事啊?”苏盈袖一进门就听见这话,有些疑惑,探头看了一眼,好像又什么动静都没有。
许应连忙迎过来,“你回来啦,辛苦辛苦。”
苏盈袖:“......”许大律师这态度,有问题啊!!!
她瞥了他一眼,不搭腔,穿好鞋,伸手一拨,就把他从跟前扒拉开了,直直往厨房走去,她倒要看看那两个死孩子都在做什么,许大律师得一副通风报信的语气提醒他们自己回来了。
“哎,阿盈......”许应想阻拦,没拉着人,倒把她还没放下的单肩包带子给勾落了,苏盈袖干脆手一垂,包就到了他手上。
许应连忙接着,将包挂到玄关的挂钩上,一转身就听见她的咆哮,“苏盈枝!林修!你们是不是想挨打!!!”
许应捂着脸,抱头叹气,完了,他就说要出事:)
为什么呢?因为从超市回来之后,苏盈枝说既然姐姐还要看门诊,等她回来再开始处理菜就太晚了,我们不能光坐着等吃的,应该帮忙,林修表示同意。
许应当然也同意,孩子们能主动干家务,许律师有种老父亲般的欣慰。
但是有时候,人类很擅长于好心办坏事,比如苏盈枝和林修,他们把一套很精致的青瓷餐具给打破了一碗一碟,顺便将一个苏盈袖放在水池边上没收起来的珐琅锅给摔掉了一块漆。
许应看到的时候就觉得要出事,那套青瓷的碗碟看起来很好看,苏盈枝当时是从橱柜里翻出来的,说用着有仪式感,看样子不是常用的,这下摔坏了......
还有那口珐琅锅,他不会做饭,但帮叶菲买过珐琅锅,知道这玩意不仅漂亮,还不便宜,掉漆的地方会生锈,而且寿命大大缩短,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苏盈袖将会多么愤怒。
果然,苏盈袖一见碎瓷片和损坏了的锅,觉得自己的血压蹭一下就上去了,再看看鹌鹑似的苏盈枝,“我有没有交代你们等我回来再说,啊!?”
“我这锅才买了多久,就......会吃不会做,一做就闯祸,没事瞎逞什么能!”
“你看看你们,有这样择菜的么?搞得满地都是水,是不是想在这儿摔得满头包!?”
除了损坏的厨具餐具,流理台上更是一片狼藉,不要的菜叶子塞在洗手盆里,明明眼前就有厨余垃圾桶,切肉的砧板用成了切水果的,调味罐的盖子歪在边沿,只要掉下来就会摔一地玻璃......
“滚滚滚,妈的......你俩有个屁用!”苏盈袖越说越生气,越看越恼火,收拾厨房将要比准备菜品更加麻烦,一时没忍住,竟罕见的骂出句脏话。
骂完才长舒一口气,这下舒服多了:)
不过倒成功将刚走到门口想劝她别打孩子的许应给吓住了,“阿盈......”
余下的话全都来不及出口,卡在喉咙里。
苏盈袖将苏盈枝跟林修赶出去,转头看见他,一个白眼瞪过去,“干嘛,你也想挨骂?看他们两个搞事看得挺开心呗?”
许应:“......”怎么又关我事,我什么都没干啊:)
厨房门被嘭的关上,许应差点就被撞到鼻子,吓一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缓了缓神,这才转身回到客厅,板着脸看着两个年轻人,半晌伸出手指凌空点点。
“枝枝还小,不懂事,林修你要好好检讨。”
苏盈枝很自责,“......其实都怪我,东西都是我打破的,还是我乱扔垃圾,害得你们也被我姐骂。”
林修连忙安慰道;“没事的,袖袖姐不会生你气的,我也有不对,没有及时阻止你。”
“林修哥......”苏盈枝望着他,吸吸鼻子。
许应见状立刻翻个白眼,说来说去只有他最倒霉!
过了大概半小时,厨房里传出一阵火锅料的香气,门被打开,穿着小熊图案围裙的苏盈袖端着口锅走出来,也不说话,就淡淡的看过来一眼,苏盈枝立刻乖乖起身去帮忙端菜,林修跟上。
许应想了想,走到餐桌边上,看着锅里的红汤,“果然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看看我们阿盈的手艺......”
“去拿碗筷,不然一会儿你用手捞着吃。”苏盈袖这会儿懒得听他说好话,直接打断道。
许应立刻噤声,但还是笑眯眯的,不见一丝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