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平甚至没有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话一说完,便没有丝毫犹豫地飞身迎向那道裂口。
风谣情反应过来的时候,昭平已经贴近金光罩的边缘。
“拦住她!”风谣情喊了句,“这些妖物冥魔会为了争夺这魂魄自相残杀,然后引起更大的动乱。如果昭平的魂魄落到邪物手中,会让他们变得更加难缠。”
沈挽情迅速会过意,她一个转身,踩着剑飞身而起,抬手去抓昭平公主的魂魄。
然而就在她的掌心接触道昭平身体的那一刹那,眼前突然腾起一道白光。
这是……
沈挽情错愕的低下头,才发现自己左手手心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
两人的意识强烈碰撞,一瞬间无数记忆涌了进来,比以往的每一次发生的排斥反应更加强烈。
无数画面跟回马灯似的在脑海中翻涌,夹杂着各式各样的声音,让人目眦欲裂。
“公主殿下!”
“公主!”
“昭平公主。”
“阿昭。”
最后,画面翻涌的速度终于渐渐地慢了下来。
“公主殿下确定要把这份地图交出去吗?”
“嗯。”
“公主殿下想让我叛国?”
“是。”
“为什么?”
“因为我一点都不喜欢看花灯。”
记忆翻涌。
那是昭平公主十二岁的诞辰。
北国闻名天下的风景,就是夜晚淮河湖泊的花灯盛宴。国君曾经派遣无数工匠在湖中建造了无数楼船灯塔,在其中摆上无数珍奇异宝,以及瑰丽的装饰。
每逢大节大日,都会点亮进行布置的花灯,无数朝廷重臣达官贵人都会聚集到此处欢庆。灯光染进水色里,华丽奢靡。
昭平公主十二岁诞辰那天,向来宠爱她的父皇突发奇想在七日前发布诏令,让人赶工造出一栋专属于昭平的灯楼,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掌上明珠。
皇帝的圣旨只需要寥寥几个字,但苦得永远是百姓。
昭平不知道这些。
诞辰那日,她得意地在自己的灯楼跑上跑下,享受着旁人的阿谀奉承,是最受人瞩目的公主,衣食无忧,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直到贪玩她偷偷乘船避开护卫的看管,溜到岸上逛夜市,然后一不小心迷了路,一头栽进了一个偏僻的巷子。
巷子很破。
到处都是腥臭味,还有地上黑色粘稠的污垢。
昭平觉得又冷又累,她找了一处有光的人家,趴在窗户上小心翼翼往里头看。
她看见骨瘦如柴的老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床铺上。
看见坐在灯下衣衫褴褛的妇人眯着眼绣着花,用脚摇着摇篮,哄着一旁哭啼的孩子。
后来的昭平看见了许多。
在北国中,自己曾经看不到的东西。
因为修灯楼而丧命的男人,他的爹娘妻子坐在屋子里,从窗口望着不远处淮河上的绚丽,双眼哭得红肿。
被活活饿死的孩子,得了肺病死在床上的老人因为没钱安葬而只能用草席一卷。
她曾经以为北国足够好。
后来,她发现,原来只有自己过得足够好。
那天,十二岁的昭平被侍卫找到,被他们牵着手送回父皇面前。
她抱着花灯,嚎啕大哭,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流,止不住地抽抽搭搭着。
父皇心疼地拦住她的肩膀:“谁欺负你了?”
昭平点了点头,摇了摇头,然后咬着下唇抽搭着说:“我再也不想看花灯了。”
这就是北国覆灭的最关键的原因。
南国攻打下北国,动作十分迅速,几乎没有多少场劳民伤财的战役。
因为昭平早就替他们铺好了路。
是她亲手促成了北国的覆灭,将南国的人引进皇城。
“有百姓在的北国,才是真正的北国。”
“就算我不投降,也阻挡不了北国的覆灭,只会让无辜的人更加痛苦。”
“这或许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但我只能这么做。”
“从今往后,我终于不再是昭平公主了。”
昭平将手中的地图递了过去。
沈挽情看见了站在对面,从昭平手中接过地图的那个人。
是秦之焕。
秦之焕在昭平面前单膝跪下,屈身行礼:“昭平殿下。”
“臣必当为您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第五十六章
有许多记忆即便是埋在土壤里, 在经过无数次的冲刷后依旧会破土而出,重新生长出枝丫。
十几岁的昭平总是最肆意妄为的那个,穿着最张扬的颜色在京城中策马, 身后跟着一群护卫忙得昏头转向替她收拾麻烦。
昭平殿下。
这是她的名字。
北国赋予她的名字。
也将由她亲手赋予北国灭亡。
南国攻上皇城的那天, 昭平来到了金龙殿。
向来疼爱自己的父皇坐在那至尊之位上, 头冠散落在一旁,衣衫凌乱,就像是个无比狼狈的普通人。
“昭平, 过来。”父皇冲她招手。
昭平走了过去, 将头倚在他的膝上, 向从前无数次那样。
在那一瞬间,这位九五之尊的皇帝,就像一个寻常父亲一样, 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如果忽略外头的兵戈声,这样的场面, 看上去格外温情。
“领兵打过来的那人是秦之焕。”
昭平没有说话。
“是你把城池图, 送给他的, 对吗?”
昭平沉默许久,抬起头, 看着面前老人的眼睛:“父皇曾经对我说过, 一国之内, 民生为本, 这句话,我还记得。”
北国的内外都已经烂透了。
朝廷重臣只为了自己兜里的油水而活,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父皇不过一个架空的傀儡,撑着破烂不堪的颜面随时摇摇欲坠。
最后也无能为力地同那些人同流合污。
忠臣被谋害。
抵御边关的将士在被召回后被亲手赐死。
宦官不允许有任何新的拥戴者产生。
南国的野心逐渐膨胀,随时可能领兵城下, 但北国上下还在自己人杀着自己人。
“秦之焕,我知道南国的野心。”
“父皇知道,那些衣冠楚楚的朝廷重臣也一清二楚。但他们不愿意抵抗,他们怕死,他们怕输。”
“我们想等一个属于北国的救世主,但南国不会等。他们会多久发动进攻?一年?还是明天?”
“南国的屠戮绝对不会顾及百姓和将士的性命。”
“胜战则屠城。”
“可如果领兵的人是你,你不会这么做。”
这就是她让秦之焕拿着城池图离开,去投诚南国的原因。
这是交换。
“从今天开始,我也终于不再是昭平公主了。”
皇帝看着昭平,双唇翕动,许久后伸出手,温柔地撩起她耳侧的头发。
他口中吐出鲜血。
作为一国之君,国亡殉国。
昭平看着疼爱自己的父亲死在自己面前,哭得撕心裂肺,直至双手沾满了鲜血。
兵戈之声近了。
昭平站起身,深吸一口气。
她亲手葬送了北国。
但作为北国的公主,也要为了北国的葬送给葬送自己。
但昭平没死。
秦之焕救了她。
他杀了一小支南国的士兵,带着她从小路离开。
“你帮助敌国的公主逃生,就算功绩再大,南国的人也不会放过你。”
“不救你我会后悔。”
秦之焕死了。
就算是再怎么武功高超,也难从那场混战中逃脱。
冷箭袭来的时候,他将昭平护在身下,全身上下插着插着羽箭,血打湿了衣襟。
“昭平殿下。”
秦之焕说:“臣必当为您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一个国家里有多少人,多少事每天都在发生。
许多生在在细枝末节里的故事,压根就是不起眼的。
谁都不知道在那场战役中有多少人死亡。
也不知道曾经有谁出现在那里。
天道宫的人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这儿的。
“我们修仙之人的规矩,是从不掺手这些恩怨。但你身上有我们想到得到的东西。”
昭平说:“我答应。”
“你不问是什么?”
昭平俯下身,抹去秦之焕脸上的血迹,眼泪一滴滴落下,滴在他的眼角,顺着他的脸颊淌下。
“他不该死在这里。”
“我们需要你的神魂和躯体。”
“好,但还有一件事情,希望你们能答应我。”昭平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道士,开口道,“不要让秦之焕记得我。”
“他前路广阔,不应该为了这些事情而停留。”
天道宫答应了昭平的请求。
只是在执行分离和献祭的时候,发生了些意外。
因为两人的神魂中彼此的吸引力和执念太深,所以昭平的部分魂魄在脱离时,被扯进了秦之焕的躯体里。
虽然秦之焕并不记得昭平,但在潜意识里,会用自己的身体和魂魄去养着昭平残缺不全的神魂。
这也是秦之焕体质在五年前突然变得极其容易招来鬼魂的原因。
天道宫的人自然是发现了这一切。
但是昭平的记忆缺失,很难再次让她自愿进行献祭。
所以他们重新设了一个局。
用万妖引制造一场动乱,让昭平再一次为了黎民百姓和秦之焕的安慰,做出与五年前相同的牺牲。
昭平果然这么做了。
白光逐渐消失,沈挽情扣住昭平的魂魄,将她扯了回来:“别去!”
昭平双目空洞,就这么像木偶一样往后一跌。
许久后,她才回过神,转头看向一旁的沈挽情,然后说:“谢谢。”
沈挽情一怔:“你记起来了?”
“嗯,在你碰到我的时候。”
“所以——”
“天道宫的人就在附近。”昭平转过身,看了一眼一旁的秦之焕,然后笑了声,“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闭上眼,周身顿时腾起无数星火。
就在那一瞬间,四面八方都在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白光,接着,那些白光缓慢地,朝着这个方向靠近。
“退后。”谢无衍将沈挽情往身后一扯,眉梢微周,全是戒备。
沈挽情:“怎么了?”
“天道宫的人来了。”
风谣情也觉察到了不对,她将纪飞臣安置好,然后走上前,挡在沈挽情面前:“怎么回事?怎么把天道宫的人给引过来了?”
白光靠近的一瞬间,金光罩也轰然破碎。
然而妖物还没来得及闯进去,一道更强而有力的屏障便砰地砸在了地上,将那些妖魔全都逼退。
一个个黑白交加的影子从空中落下。
白袍黑纹。
长冠上刻着天道宫的标志。
“昭平公主,许久不见。”
“这就是你们的手段。”
“不。”为首的长老摇了摇头,抚了一把自己的白胡,然后缓缓道,“你的魂魄太容易招惹妖物,再过上一年半载,同意也会落得这样的局面。而且在那之前,秦小侯爷就会因为承受不住你魂魄的力量,而被活生生抽干阳气。”
昭平没说话,沉默许久,才平静地说:“我和你们走。”
风谣情皱了下眉:“昭平公主!”
“五年前我就不应该在这儿了。”昭平公主的语气没有半点波澜,她笑了声,“作为交换,这里的妖怪,你们会解决吧?”
长老淡淡道:“即便您不做此决定,我们也会收手。”
昭平点了点头,然后迈开步子。
“殿下。”
沈挽情上前一步,轻声喊住她。
昭平转过头。
“秦之焕他……”
“别让他记起来。”昭平翘起唇角,笑得明媚,“五年前,就应该结束了。”
说完,她转过身,走进了天道宫的收魂囊。
沈挽情目送着她离开。
她在昭平的记忆里,看到最多的,是一个不断重复的片段。
肆意妄为的公主惊了马,被一袭青衣的少年救下。
公主春心萌动,但却还是装出一副高傲地样子来掩饰自己的羞赧。
少年性情冷淡高傲,转身离开,却被公主扯住衣角。
“我可是北国的昭平公主?你一介小小的布艺,居然不认识我?还敢在我面前这么放肆?”
秦之焕笑了声:“天底下的公主这么多,我难道得每个都记得?”
这是他们故事的开始。
也是最后的结局。
“万妖引的事情,天道宫自然会善好后。”长老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人先退下,“现在,风姑娘,谢公子,还有沈姑娘。我们该聊聊烧血之术的事情了。”
说完,目光凉凉地扫了一眼沈挽情受伤的手掌。
谢无衍眸色一沉,抬起食指示意了下,让沈挽情退到自己身后。
风谣情:“我不知道什么是烧血之术。”
“我以为,风姑娘至少是个深明大义的人。”长老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没有任何波澜,“你们也看到了,面对着这样的进攻,今天晚上你们到底有多么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