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这条件……”舅妈柳眉轻蹙,欲言又止。她挽住老公的手臂,红润的唇角抿成一条线,耻于继续评判林知夏的家境。
林知夏绕开舅妈,自顾自地走回卧室,“啪”的一声关紧房门。
自从获得了罗马尼亚大师赛的金牌,省立一中就给了林知夏一笔奖金,还送了她一台电脑——这台电脑,如今就被放在林知夏的卧室里。
林知夏认为,舅舅自讨没趣,很快就会走了。她根本不想把时间花费在舅舅和舅妈的身上。她打开电脑,拨号上网,按照每日惯例,检查她的私人邮件和论文更新列表。
朱婵学姐发给她一封邮件,简略介绍了组里的最新研究进展。朱婵还提到,他们打算按照Google新论文的Mapreduce框架改良一下集群计算的模式。林知夏立刻下载Mapreduce的论文,仔细阅读一遍,随即写下回复:Mapreduce分为Map阶段和Reduce阶段,数据在经过Map后要经历一轮Shuffle和排序[1],那么,数据的传输形式将是一个需要注意的关键点,它影响了计算负载和系统效率。
林知夏建议朱婵,不要把未封装的数据直接传输,采用encoding和decoding的技巧能够提升效率,进一步地优化现有的高性能计算框架。她提出了矩阵运算的压缩与解构方式。
朱婵秒回她一封邮件:“周末你来一趟学校。”
林知夏答应道:“好的好的!”
林知夏沉浸在数学与计算机的融合世界里,完全忽略了林泽秋进门的声音。
林泽秋今天回来得比较迟。自从他考进省立一中最好的培优班,他发现,班上半数以上的同学都很强,很恐怖,他稍有不慎就会跌出全班前十。他不得不通过加倍的努力来保障自己的班级地位。
他心不在焉地踏进家门,刚好和舅舅、舅妈打了个照面。
舅舅已经准备走了。他把今天带来的礼物拎起来,拎出了林家的正门。他和林泽秋擦肩而过,林泽秋随口问了他一句:“你来我家干什么?”
舅舅瞥眼看他,温声说道:“帮你妹妹换个生活环境。”
舅妈抱着舅舅的一只胳膊,打岔道:“老柯,你把咱家的车,停在哪里了啊,我都看不见咱家的车了。这楼道里的灯坏了,黑黢黢的,跟山洞似的。”
“那不在停在单元楼边上吗?”舅舅指给她看,“咱家那辆雷克萨斯,尾号886。”
林泽秋也朝那个方向望了望。
舅舅顺便问他:“你家买车了吗?”
“没有。”林泽秋回答。
舅妈吃惊道:“啊?不会吧?你妈妈靠什么去批发市场进货?”
“骑三轮车。”林泽秋一脚迈进家门。他把书包斜挎在肩头,径直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林泽秋的摔门声很大,吵到了外面的舅舅,也吵到了家里的林知夏。
林知夏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下来。她对着电脑屏幕看了半天,忽然很想给江逾白打一个电话——无论何时,江逾白都能为她的人际交往提供良好的建议。
她抓起话筒,拨了江逾白的手机号。
她等了很久,仍然无人接听。
江逾白在做什么呢?
此时此刻,江逾白正坐在书房里,和他的妈妈聊天。
江逾白已经是一位初三的学生,明年中考之后,便要升入高中。妈妈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道:“我和你爸爸呢,都希望你去上国际高中,或者省立一中的国际班。你爸爸是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经济专业的毕业生,你在这方面有规划吗?你要趁早准备。”
第49章 未雨绸缪
成长,意味着学会选择。
每一个不同的选择,都可能带来不同的结果。
江逾白在沉默中度过了几分钟的时间,妈妈轻声问他:“你想学经济专业吗?像你爸爸一样。”
“我确实有这个倾向。”江逾白谨慎地回答道。
妈妈坐在他的面前,和他促膝长谈:“你明年升高中,你要早做准备。另外,你的爷爷奶奶打算在北京待一年。你爸爸也要经常往北京跑,你可以考虑一下北京的国际高中。你抽空选一个学校,选定了再把结果告诉我们。”
江逾白随口答应。他很看重自己的未来发展,也有一个粗略的早期规划。
他曾经对数学和物理充满了幻想。然而,这些年,他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在基础科学领域进行长期的探索。他能在省立一中的竞赛班保持一个良好的成绩,是因为他有一个尽职尽责的家教团队。如果让他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他肯定会学得很辛苦,或许每天晚上都要学到深更半夜。
江逾白打定主意,将来要选择经济专业。他顺着父亲的老路,向前摸索,无疑是一种最稳妥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江逾白出门上学前,就对他的家人说:“我确定了大学的方向。”
爸爸和他握手,为他加油。
叔叔一脸赞许地说:“小江,你学会了未雨绸缪啊。”
江逾白没有细说。他还没想好要在哪里读高中。
初三(十七)班的大部分同学都想升入省立一中的高中竞赛班。而江逾白对竞赛的兴趣正在逐年下降。他似乎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上,许多因素都能影响他的最终决定。
早读课上,江逾白装作不经意地透露:“我正在选学校。”
“选学校?”林知夏无意识地重复道。
教室内的窗帘微微飘荡,沾上林知夏的课桌。林知夏坐在窗边,转身把窗帘拢在一起,打成一个卷。她猜测道:“江逾白,你要出国读高中了吗?”
“不,”江逾白立刻解释,“现在出国,太早了。”
林知夏笑着说:“可是,你六岁那年,就出国念小学了呀。”
江逾白拉开书包的拉链,拿出一枚罗马尼亚彩蛋。他把彩蛋放在课桌上,推着蛋壳滚动一圈,才说:“我可能会去国际高中。”
林知夏点头:“我想去北京大学。”
他们颇有默契地交换了彼此对未来的规划,既没有相互干涉,也没有相互影响。
教室里到处都是同学们的朗朗读书声,林知夏和江逾白所处的空间却好像陡然安静了。哪怕他们现在还是同桌,他们已经想象到了未来某一天的分离局面。
“我这学期还要参加信息学竞赛……”林知夏低下头,“我不能中途退出,因为我有两名队友。如果我临时退出了,他们的努力就白费了。”
江逾白察觉她的失落,连忙鼓励她:“你别退出。人生是一个体验的过程,你要勇敢地往前走。”
林知夏懒散地趴在桌上:“我往前走,就会和你分开。我不可能去读国际高中的。”
江逾白保持笔直的坐姿:“你应该直接申请大学。”
“我想去北京大学,”林知夏绕回最初的话题,“那是沈昭华教授的母校。沈老师的大学同学留校任教了,他的研究方向是我很感兴趣的量子计算。沈老师和他打过招呼,他愿意做我的本科导师。”
在此之前,林知夏从未向江逾白透露过这些消息。
哎,真是难为她了,江逾白心想。她知道江逾白现在肯定考不上大学,所以,她绝口不提自己的计划。
林知夏似乎成长了不少。她九岁的时候,想到什么就会直接说出来。她十二岁的时候,却懂得关照江逾白的心态——不过,江逾白经过一番千锤百炼,早就看开了。他根本不在乎林知夏的实力有多强、考试成绩有多高。他不慌不忙地说道:“你找到了研究方向,我为你感到高兴。林知夏船长的星球旅行有了一条固定航线。”
他握住罗马尼亚彩蛋,像个伟大的预言家:“你会有意外的收获。”
“嗯嗯,”林知夏使劲点头,“你也是,江逾白,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你最想成为的样子。”
江逾白和林知夏乐观地展望着彼此的未来。江逾白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你昨晚给我打电话……”
林知夏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的响动吸引了前排同学回头看她。
坐在前排的汤婷婷迷惑不解地问道:“林班长,你怎么啦?”
“我……”林知夏含糊不清地说,“我没事。对不起,打扰了,你接着背书吧。”
汤婷婷微微点头,再度沉浸于英语课本。
今天早上
第一节 课是英语课。英语老师要在全班随机抽选两个同学去讲台上背书。因此,初三(十七)班除了林知夏和江逾白以外的所有同学都在认真记诵英语课文。
而林知夏正在对江逾白发牢骚。她的嗓音变得很轻,悄悄地告诉他:“很多年前,我外公家里特别穷,只能供得起一个孩子读书,我妈妈就不上学了,她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舅舅。然后,我舅舅考上了大学,我妈妈打工给舅舅寄钱。舅舅大学毕业,做了律师,可他从来不联系我的爸爸妈妈……我哥哥有先天性心脏病,要做手术,妈妈问舅舅借钱,舅舅就和我们家彻底断联了。后来我哥哥手术成功,身体痊愈了,舅舅才愿意跟我妈妈接触。”
“为什么?”江逾白发出了疑问。
“你听我讲,”林知夏详细地叙述,“昨晚我舅舅和舅妈来了我们家,他在报纸上看到了我哥哥的中考排名,还看到了我获得竞赛金牌,他想把我带去他的家里,和他儿子一起生活。以前在农村老家过年的时候,舅舅当众嘲笑过我的爸爸,我就再也不想和他说话了……你觉得,我的舅舅是什么样的人?”
“人面兽心。”江逾白评价道。
这是江逾白能讲出口的最严重的话。
他一般会用“神经病”来表达不满。林知夏从没听他说过谁是“人面兽心”。
江逾白语重心长地劝告林知夏:“千万别去舅舅家。”
“我绝对不会去的!”林知夏宣告道。
江逾白点头,为她分析道:“你的舅舅不是好人。他把利益放在第一位。我的爷爷说,这种人不在乎规则和名誉,和他们交往,必须慎之又慎。”
林知夏语气严肃:“对,你爷爷说得对。”
江逾白继续谴责:“你的舅舅让你去他家里住,和表哥一起生活……他们没考虑过男女界限。他们对你来说,基本等于陌生人。”
“是的,”林知夏陷入思考,“我知道的,十四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受到侵害的比例,高于十八岁以上的成年人,其中还有百分之七十都是熟人作案。我才不相信舅舅会保护我的安全。”
“他只会保护他自己。”江逾白断定道。
随后,江逾白又忍不住问:“你表哥在省立一中上学吗?”
“不,”林知夏说,“我表哥小升初没考好,上不了省立一中。”
江逾白推测道:“你舅舅想让你当家教?不付钱的家教。”
“嗯!”林知夏很愤慨,“他就是这个意思。”
江逾白和林知夏达成了完全一致的意见。
这时,英语老师恰好走进了教室。
江逾白打开英语课本,装出一副阅读的样子。
或许是江逾白装得太像了,英语老师欣慰的目光落到了江逾白的身上。班级内部的读书声渐渐变弱,英语老师开始指名道姓:“江逾白,林知夏,你们两个到讲台上来背书。”
刹那间,全班同学都看向了江逾白和林知夏。
林知夏扫视一眼课文,从容不迫地走上讲台。她面朝着同学,发音清晰,语速流利。英语老师非常满意地说:“你们背课文,就照着林知夏这样来,背到她这个水平,单词要恰当地连读,中间别卡壳啊。我跟你们讲过吧?说英语的时候,你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蹦,听起来是不礼貌的,那是权威性质的讲话方式……”
班上寂静无声,英语老师清了清嗓子,又说:“江逾白,轮到你了,你过来背书。”
今天的早读课上,江逾白一直在和林知夏聊天。他完全没留意课本。虽然,林知夏刚刚背诵了全文,但是,江逾白只能记住开头的两句话、以及文章的大致内容。
江逾白站到讲台正中央,用英语复述他记忆中的课文。他讲出来的句子,和课本完全不同,台下学生窃窃私语,英语老师插了一句话:“这样背书也行吧。你们把课文融会贯通,再用自己的词汇表达出来,活学活用,锻炼自己的英语理解和运用能力。”
江逾白有惊无险地返回座位。他刚坐下来不久,前排的汤婷婷回头问道:“江逾白,林知夏,你们俩都没背书吧?”
林知夏小声承认:“是的。”
汤婷婷见她脸色微红,便问:“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早读课应该看书,”林知夏说,“不应该和同桌聊天。”
可是,和同桌聊天,真的很轻松。
林知夏之所以把舅舅的事情告诉江逾白,是因为,她想和好朋友分享她的秘密。林知夏只会把秘密告诉江逾白一个人,因为他是她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他即将升入一所国际高中。
这很正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规划。
他们能在小学和初中阶段作为同桌共处四年,这已经是一件让林知夏感到庆幸的事情。而在下个阶段,哪怕她和江逾白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她依然会把他放在“最重要朋友”的位置上。
*
初三上学期,竞赛班的部分同学还在为全国初中数学联赛而努力,林知夏却在准备一场名为“International High School Programming Competition”的比赛,中文可翻译为“国际高中生编程竞赛”,通常被简写为IHSPC——这是一场盛大的国际赛事,每个国家都可以派出许多支队伍,每个队伍内必须有三名学生。
今年的比赛在俄罗斯的首都莫斯科举行。
十二月底,莫斯科的气温偏低,天空也是雾蒙蒙的。林知夏刚从机场出来,就感受到了一阵汹涌的寒潮。她拖着行李箱,跑到带队老师的身边,老师问她:“有信心拿金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