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这当口上, 她们才终于有点感觉了...
原来,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仆从是没资格抗拒的;原来, 她们只当是小妹妹的仙子,也是有脾气的;原来,她已经隐忍很久了,三百年,终于一朝爆发...
如此,她们终是肯低下曾高昂的头颅,真心实意地说上一句:“主子息怒。”
孟怀枝一直默默注视着白惜月,得见女仙们跪作一地,她眼里...又分明闪过一丝不忍。
他是时出声,语气温和:“月儿姐姐,你昨晚答应我,要一起看晚星的...可你却睡着了。”
白惜月投来目光,等他下文。
“那么,我们去寻个好地方,好好赏赏这漫天繁星吧。”
他自台阶上缓缓步下,月白的袖祍翩飞,气宇轩昂剑眉星目,真真是天人之姿。
掠过跪在地上的一众仙侍,优雅行停于她面前,他淡淡一笑:“走吧,去那片虞美人花海。”
仙子最后看了一眼,那低眉垂首乖觉跪于地上的十二位女仙,终是狠下心,跟随孟怀枝走出了婉华宫。
那片虞美人花海,仿佛还同三百年前一样,色彩缤纷风情靡靡,自顾自的摇曳生姿。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早已不再是...当年的他们。
“你还是心软,只罚跪了六个时辰...”
不仅如此,还特意避过了正午太阳最毒辣的时候,这惩罚总归还是雷声大,雨点小。
“我不过是狐假虎威,她们跪的并非是我,只是不得不屈服于玉清宫的威严罢了。再说了,六个时辰够了,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毕竟,她还有他帮衬,她们可没有,届时腿疼脚痛的,也只能自己受着。
孟怀枝并未说什么,惜月什么性子,他最了解不过。面上嫌弃的要命,但真听说他有磕着碰着,总会第一时间来照看。
他喜欢她这样的性子,却又自私的,不愿她对别人也这样。
“不过这次,还是要多谢你,若今天你不在,我可能真还没那个底气去怼她们...”
他笑笑:“该说谢谢的是我,用一枝花,换一支舞,不要太合算。”
回想起他站在五重台阶之上,房檐上的温润珠光落就他一身,以及那威严不容违抗的模样...她不禁感慨:“你如今真是长大了,越来越有一方少主的风范了~”
看过今天的孟怀枝,她怎么也没办法,再拿他当小孩子了。事实上,相比他的长进,自己这三百年...真真是蹉跎。
他神色一黯,其实,也只有在白惜月的面前,他才会萌生强烈的保护欲。不管他年方几何,个头多高,都想为她遮风挡雨,免去苦与难。
但在别人面前,尤其是在父神母神面前,他会刻意表现的天真无知,弱小可爱。
“我跟你不一样,你的爹娘,总是在盼着你回家。而我的父君和母神...”他惨淡一笑,“却是时刻想着要抛下我。是以,这三百年来,我学了很多东西,总归还是有点用处。”
“他们不会抛下你的,你别想太多,再说了,多学东西也是好事啊!你看我,这三百年算是白混了...”
岂止白混,简直就是光速倒退,退到现在,竟还要弟弟给她撑腰撑场面...唉,真是失败。
“你自己感受不到而已,我昨天见你,你身上的仙气可浓厚了不少!你以为谁都可以,在金仙身边侍奉的吗?”
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有点不甘,叹气道:“我还是想正儿八经的拜个师父,学真正的本事...”忽而语气一转,有那么几分小小的雀跃,“不过日前爹爹传信,说师父给我找好了,是于莲山的于莲上神!”
闻言,孟怀枝双眸微睁,安静睇着身边,一脸期待的小仙子。
只听她接着说:“所以,接下来的时间我要好好表现,没准尊上一高兴,就早点放我走了。”
于莲山...吗?他心头默念着。
“看,有流星!”
白惜月兴奋地扯扯他的衣袖,他顺势望去,一颗星子拖着狭长的耀目焰光自天边逝过。记忆一下就回到了三百年前,漫天星光辉映下,随流萤而去的那个背影,仍旧清晰在目。
随年岁增长而不断消退的,却是他曾一往无前的勇气。年少不更事,“喜欢”二字可以毫无负担的脱口而出,而现在...
而现在,任流星消逝,连许愿的勇气都寥寥。
沉默间,背后忽而响起磁性的男声:“月儿,小龙。”
两人回身,见是孟阙来了,白惜月甜笑着唤了声:“义父~”
孟阙看向她,一扫平日的吊儿郎当,郑重说道:“月儿,遇事莫怕,虽你爹娘在青丘,不好插手天界的事,但苍龙阁,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你大可骄纵些,身为我孟阙的义女,怎可让人轻慢了去?”
“我知道了,义父。”她点点头。
经此一遭,她日后不会再隐忍了,一味的忍让,只是不停的为难自己,去取悦别人。
孟阙颔首,再看向孟怀枝:“小龙,父君来接你回家。”
迟疑了半刻,终是迈步走向了自己的父君,孟怀枝回望着她,眸光比天上星辰还要明,还要亮。
“月儿姐姐,我得回去了。”他温声说着。
总是他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这次目送孟怀枝离去,白惜月竟莫名生出一丝不舍来。髻上的金步摇摇摇晃晃,那重重叠叠的旒苏,眼看着就又要纠缠在一起了。
她笑笑:“好,路上小心。”
万千星辉明灭闪烁,千娇百妍于风中飘摇,最后深深凝她一眼,随即两道青烟散去,再无二人身影...
独自在花海中停留了片刻,白惜月低声叹了一口气,转身默默向婉华宫走去。
自此之后,那十二仙娥乖顺多了,如此,在天庭的日子便过得愈发舒快。天帝陛下待她一如既往的好,尊上亦甚少苛责她,毛毛虽仍旧高傲,但偶尔也会向她撒娇,拿它那硕大的龙头来拱她。
日子如水般流逝,也不知从何时起,她额上的莲印越来越浅,直至一百年后,终于消失殆尽。
她知道,分别的日子来了。
双手叠合,手背贴额,如同四百年前冒冒失失来拜师一般,她跪伏于地,毕恭毕敬行了一个大礼。
昊天帝睇着她光洁的额头,觉着,还是有莲印更好看些,但...
他们的缘分,业止于此了。
“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我玉清宫的人,在外行事,切莫打我的招牌。”他沉声叮嘱着。
“惜月遵命。”她再一拜。
“好歹主仆一场,日后你来玉清宫,无需拜帖,宫门自会为你敞开。”
“尊上...”不想他会如此说,仙子竟有些感动,霎时间泪盈于眶,“多谢尊上!”
“还有...”见她这般动容,昊天帝的面目亦柔和了不少,他温声嘱咐着,“还有世路如棋,人心诡谲复杂,如今没了玉清宫的庇护,你自己多加小心。”
“尊上放心,惜月已满千岁,亦懂得了许多道理,不会再让人凭白欺负了去。”她吸吸鼻子,忍着眼泪,“若无其他吩咐,那么惜月...就此别过了。”
言罢,俯身深深一拜,再起身时,一颗浑圆的泪珠兀地滚落了下来。眼见仙子哭泣,毛毛两步上前,用头轻轻拱她,以示安慰。
“去吧,天帝还在等你。”相比他而言,紫微宫那位,才是真的难舍难分。
“是,惜月告退。”仙子最后看了一眼一袭天青衫子的仙君,终是决绝地转身离去。
昊天帝停在原地,静静睇着她的背影,这时,东王公蓦然现身,叹息道:“她只当银莲印是奴隶印记,且不知,那才是庇她万世无忧的神物...”
“没什么东西,能庇人万世无忧,她总归还是要靠自己的。”昊天帝收回视线,向屋内移步。
追随他的脚步进屋,东王公摇头一叹:“没了莲印,她才会慢慢感受到,来自这纷繁外世的,滚滚不绝的恶意。”
“是孽是果,皆属造化,我相信她终有一天,能得偿所愿,甚至...得偿天下人之所愿。”
沉静了四十万年的眼睛,此刻却闪着微光,他仿佛已能看到天界的未来,那将是他梦想已久的,神族与凡仙和谐共处的——完美世界。
那一天...
指日可待。
第39章 别天帝,回青丘
在紫微宫后苑的榆树下, 锦衣玉冠的天帝负手而立,他抬眸一瞧这参天高树,有灼目天光透过丛丛叠叠的纤娆枝叶, 洒落下斑驳细碎的光影。
自那栖居于树顶的独翼青鸾身消魂灭之后,便再无司晨鸟长鸣唤日,整个紫微宫, 连带着这株无声无息, 屹立数千年之久的榆树...都清寂了不少。
他却始终记得,那一袭脉脉天水蓝的仙子, 曾亲手种下这棵榆钱树。
还记得她说,只消等个三五载, 就能采摘下新鲜的榆钱嫩芽, 为他做清香可口的榆钱糯。
他垂眸轻叹,她到底还是...食言了。
四百年,这一晃眼, 怎得就过了四百年了呢?明明日复一日, 都是同样的过, 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午后的阳光微醺,他不禁微眯了眼睛:“宁笙, 今日太上老君来勤政殿, 他说你好一段时间, 都没回过老君殿了。”
他语气平和, 如同谈论天气一般, 听不出丝毫情绪。
“是属下疏忽了。”她恭顺垂首。
“还记得, 他上一次来勤政殿找本座,说是让本座‘避嫌’,放你回老君殿。”他笑了笑, 又说道,“本座当时回他,说我只当你是忠心的下属,无嫌可避,他方才悻悻离去。其实...我那时知你,正立在门外听壁。”
他向来果决,非是个瞻前顾后的人,许是因为白惜月就要离开天庭,他心情郁郁,是以近日来,总是无端地回想起以前的事。
“宁笙知道,陛下当时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再面对往事,她亦有了足够的勇气。
“他还说本座,没有孩子,所以不懂父母爱子之心。实不相瞒,我当时真想,一剑了结了他。”他侧首看向宁笙,“本座这么说,你不介意吧?”
“宁笙不敢!”她敛了神色,一脸郑重,“当时陛下痛失爱子,是父神出言有失,还请陛下莫怪罪。”
寂遥摆了摆手:“闲谈罢了,非是要追究谁,可你虽非他亲生,他却视你如己出,下个休沐,你该是回去看看了。”
“是,陛下。”
宁笙知道,这些话,非是说给她听的,更多的是天帝...对那小仙子的期待。
正想着,只听仙侍来报,说是白惜月已别过昊天玉皇,往紫微宫来了。
她一向识时务:“宁笙告退。”
寂遥微微颔首,一拂衣袖,安坐于石凳上,静等仙子现身。
白惜月今日的衣着隐隐泛蓝,衣袂飘飘如灵蝶翩飞,一时之间,他竟以为...是她来了。
怔然久久,不得回神。
“陛下?”她轻声唤道。
等看清来人的样貌,寂遥终是清醒,是了,这双浅褐瞳眸,可是跟她父神...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玉清宫到紫微宫路途遥远,定是走的疲累了,他随手幻出一套茶水,为她斟了一杯,温和说道:“惜月,来,坐下说话。”
白惜月与天帝向来亲厚,她也不拘礼,一屁股坐在了他对面的石凳上。今天日头这般毒,她的确是渴了,咕噜噜下了一整杯茶水。
就快要看不到了,他贪恋地看着,老君说他无爱子之心,瞧瞧,明明他也是有的。
“等会儿,我会派宁笙,将你送回青丘,与你父母团聚。”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我还遣人打包了好多你爱吃的,一并交予了她,有些点心放不得,你可别忘了吃。”
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唠叨过,非是为了向谁证明他的爱子心切,而是真的...真的不舍她离去。
他终是体会到了,当年太上老君的心情,当初白钰婉露同意惜月上天庭时的心情,以及,他如今要放她离去的心情。
眼见天帝的眼眶微微发红,白惜月的心中生生一痛,她竟是先坠下泪来,哭着说:“陛下,我走了,你是不是又会...像从前那般寂寞?”
“傻孩子,寂寞的是我,你又哭什么?”他笑笑,轻轻为她拭去眼泪。
“你快去把你心爱的仙子找回来吧,沧云家走失的那位仙子,一定也在某处等着你去找她呢!”她抽抽噎噎地说着,恨不能将自己劈成两半,留下半个在天宫,长长久久的陪着他。
不,没人等也没人来,没有人在等他,他亦不在等任何人。
“你才是我最心爱的仙子,日后,定要多多回来看我。”他神色哀戚地说,“来日方长,不管将来发生任何事,我只希望惜月你...别厌弃我。”
“我怎会厌弃陛下呢?”她泪眼婆娑,坚定地摇头,“我绝不会像你爱的那位仙子,那般绝情的离开你,祖父祖母只爹爹一个孩儿,惜月没有叔父,但我早已把你,当作亲叔父一般看待了。”
闻言,寂遥却是垂眸一笑,真是傻孩子,这天底下...哪有认杀母仇人做叔父的?
他起身,将哭得不能自已的仙子揽入怀中,轻拍她的肩头,柔声说道:“外面的世界还很大,去尽情肆意的闯一闯吧!婉华宫将会一直为你留着,待你倦鸟归林,我在天庭等你。”
在此期间,我也会努力,为你肃清一切障碍,荡平一切非议。届时,定会将一个河清海晏、政通人和的九重天,亲手交于你。
此番分离,只是暂别,青丘并非你的归宿,你还有更远大的使命。这或许对你会不太公平,但你是白惜月,是愿意为别人的苦痛流自己眼泪的人,所以,你定会回来的。
“别哭了,眼睛哭红了,你爹娘见着该心疼了...”他手执锦帕,细细为她拭泪,笑得温柔,“去吧,宁笙等你许久了。”
白惜月终是一步三回头的,在天帝的目送之中,慢慢走出了紫微宫。再回身望了望宫门上,那庄重威严的金匾,她前所未有的无比清晰的感受到,她挥别的不是紫微宫,不是天庭,亦不是天帝或昊天帝...她挥别的,是一段再回不去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