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一句,齐茂行紧绷的面色,便好似隐隐的松泛了几分,老太太见状,心下一定,便越发又说了些从前养育的不易,对他受伤中毒的悲恸不舍……诸如此类的话头。
齐茂行一言未发的听着,半晌,便似乎极其疲惫一般的微微闭眼,只淡淡道:“您的意思,孙儿都知道了,时辰不早,祖母明日还有过寿,不如早些休息,免得头疾再泛起来,倒是孙儿的不孝。”
这时候,方才出去的袁嬷嬷也又走了进来,闻言也长松了一口气般,一道劝了几句。
老太太仔细看了看齐茂行的神色,似乎是的确没什么不对,又瞧着外头天色也的确是不早了,且怕多耽搁下去,白白浪费了这一整夜功夫。
因着这许多缘故,袁老太太便也果然站起了身,只最后又是满面慈爱的安抚一旁的苏磬音几句,叫她这个时候,千万不要想不开,闹小家子脾气……
只是话未说完,一旁齐茂行便又很是坚决的又一次赶了人,加上苏磬音也是要笑不笑的满口应了,老太太这才放心,叫袁嬷嬷扶着,又在众人拥簇下浩浩荡荡的出了抱节居去。
老太太刚走不久,大厨房里便又来了人,说是按着五福堂的吩咐,特意将二爷二奶奶接风的晚膳提了来,在外头问大丫鬟长夏要摆到哪?
掀帘进门的长夏立在门口,三言两句将这事禀报了,只是声音里却带着怒意,死死的咬着牙关,满是一种被折辱之后的委屈与不忿。
她原本是李氏特意挑出来的,正经的吴地好女,不单五官眉目十分娇媚,身材也是更偏纤细羸弱些,算是十分符合大时下男人的主流审美。
自然,这样的身材,美则美矣,但在老太太与袁嬷嬷的的眼里看起来,却是有一个致命缺陷的——
身子太细、臀胯又太窄,一看就不好生养。
而袁嬷嬷刚才领进来的四个丫鬟,虽然颜色上差了她几分,却是之前特意找大夫看过,都是底子壮实、好生养,且还吃了一个月药膳,只等着一举得中的!自然不是长夏、甚至苏磬音能比得上。
苏磬音且罢了,那是三媒六聘娶进来的苏家女,生下的来是嫡子,还值得试上一试。
老太太如今着急的,若不是齐侯爷身边丫鬟通房一直不缺,这些年却一直没一个传喜信的,实在是没有指望了,只怕她连给儿子身边塞人的心思都有,怎么可能会将这般宝贵的机会,叫一个外三路长夏抢去?
要不是看齐茂行身边只留了她一个,担心太明显了反而弄巧成拙,惹得齐茂行不痛快,说不得老太太方才就要先将她遣出去了。
而袁嬷嬷方才特意叫长夏出去,就是要敲打她,莫要仗着自个的姿色与资历,便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若是从前且罢了,长夏自个也是存着做屋里人的心思的,受这样的教训也是应当,但偏偏,自打抱节居里的丫鬟们,走的走逃的逃,只留下她一个伺候之后,她却是早已死了这个心,连粗野性子都不再遮掩,当真是安安分分,只一心伺候主子的!
三份的月例银子拿着,眼见着家底一日日的厚起来,再加上二爷早与她说过,往后等用不着她了,若还想留着,就看二奶奶那用不用得着,若不想再当个伺候人的奴婢,身契就在手里放着,什么时候想出去,他也不会拦。
有这样的前程在前头放着,她是脑子叫驴踢了,还非要舔着脸往主子床上爬?
可袁嬷嬷的身份,她又反驳不得,心里再是憋屈,也只是硬生生的受了。
这时候到了齐茂行面前,越想越气,实在忍不住了,长夏便又是忽的重重跪地,一个头磕下去,又气呼呼道:“二爷只拿我当丫鬟,我是知道的呀!日头月亮在头上照着,我对二爷、二奶奶,那是满腔忠心、一点旁的心思都没有!”
“袁嬷嬷教训,人也不敢不领,您要在哪儿用,我只管去摆好,叫刚来的四位姑娘伺候二爷用膳好拉!”
但齐茂行此刻,却并没有安慰长夏的空档,老太太走后,他的面色便又沉了下来,并不理会长夏的赌气,只是沉声问道:“那四个丫鬟过来,身上可带了包裹行李?”
长夏闻言一愣,虽还委屈着,却也仍是立即回道:“要跟着伺候,当然带着拉,袁嬷嬷叫她们就在前头抱厦里住着拉。”
齐茂行闻言,微微闭了眼睛,便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又继续道:“你去把她们带到西厢房里坐着,趁着不留意的时候,带着锁头,将她们锁在里头去,你要是一个不行,以防万一,将月白石青也叫上帮你。”
长夏为这吩咐很是吃了一惊,只连委屈生气都忘了。
一旁一直沉默的苏磬音,闻言也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她虽然已经猜测到了齐茂行的性子,应该不会当真与四个丫鬟发生什么,可是既然已经留下了,第一晚就这样猛不防将人锁起来?
这也实在是有些不必要吧?
可齐茂行却并没有玩笑的意思,还有继续平静道:“出去之前,先叫小丫头出去找一趟奉书,将一道回来的苗太医请回来。”
说罢顿了顿,觉着苗太医一个或许不够,便又补充道:“还有葛大夫,也去找找,若是得空,也一道接来、尽快。”
长夏在齐茂行那莫名叫人害怕的气势里,也不敢多问,立即答应着匆匆去了。
剩下齐茂行转过身,对着留下的苏磬音微微抬了头,带了些歉意般道:“对不住,一路回来,还叫你不得安生,一会儿月白石青回来了,先叫她们伺候你用了膳,靠着歇歇,我这边儿还有些事,要多耽搁一阵。”
要是从前,她听了这样的话,肯定就立马避而远之了,但是经过了庄子上这么久的相处,苏磬音闻言,却是留了下来,且很是自然开了口:“你这是要做什么?可要我帮忙?还有月白石青……若是还有什么事,我这也并不急。”
齐茂行闻言,似乎有些感激朝她笑了笑。
只是齐茂行之前都是一派纯粹明朗的笑容里,这一次却带了些勉强:“也不必,一会儿将人关了,再叫月白石青帮着将她们身上带的零碎,还有抱厦里的行李都一块翻检过来,等着叫葛大夫一件件查清楚,就也没什么旁的。”
听着这话,苏磬音立时明白了些什么,她站起身,恍然之外,又有些不敢相信的震惊:“你是说……”
怎么会?那可是…你的亲祖母……
后头这一句,看到了齐茂行面色,苏磬音没能说出口来,
她实在是没有忍心说出口,若是当真如此,那齐茂行就何止是被齐侯府放弃?简直是连为人的最后一丝希望与尊严都叫人踩了下去。
齐茂行微微垂下了头。
他自小就在五福堂里长大,是什么脾性,祖母袁嬷嬷都是再清楚不过的,她们不会不知道依他的行事,决计为了这么几句话,就当真认下这四个丫鬟。
可若是如此,祖母临走时的模样,倒是凭什么这般放心,倒像是料定了他必定会叫这四人有孕留后的?
他宁愿是自个小人之心,忤逆不孝,误会了祖母一派慈心,那般最起码,他与祖母,还留了最后一丝余地,不至于叫她们十几年的祖孙情分,最后却只剩一场笑话。
可若他未曾猜错……
一念及此,他的声音忽的低了下去,话中透着一股叫人说不出的滋味:“我只是想瞧瞧,祖母是只单纯送了人来,还是后头,还有什么旁的手段?”
第69章
苗太医虽是坐着侯府的马车与齐茂行一道回来的, 但他无妻无子的,在齐侯府下了车后却并没有回家,而是找了一家老店吃羊汤泡饼去了,还叫店家给打了一壶的黄酒, 只喝的满面红光, 要不是奉书回来时凑巧撞上了, 还未必能见得到。
因着这缘故,苗太医虽离得近, 但被请到抱节居的时辰, 却和在医馆里的葛大夫差不太多。
苗太医踉踉跄跄的给齐茂行行礼时,葛大夫正挽着袖子,一件件仔细的看色嗅味,有的随手便放下了, 有的则是皱着眉头挑出来, 另放到一边。
而一旁的八仙桌上, 已经摆了一方胭脂盒子,与两个鼓鼓囊囊的香艳荷包。
被奉书一路拽过来,刚喝的半斤黄酒都一股脑的发散了出来, 苗太医一时带了些微醺的飘飘然, 拱手见礼之后, 一点没未曾留意到对面齐茂行那阴沉沉的面色,也不待别人开口,便一点不客气的也行到了葛大夫身边,饶有兴趣的伸手拿了一个荷包:“这是在做什么……嗯?这个味道……”
苗太医顺手拆开荷包,便往手心里倒出几枚小小的药丸来,其中一枚方才已被葛大夫捏碎了,而他刚刚问道的气味就是从此而来。
在手心里仔细瞧了瞧这小药丸之后, 酒意正浓的苗太医就立即“嘿嘿”的笑了起来,大着舌头靠了靠身旁一本正经的葛大夫:“没想到啊没想到,前辈还有这般好玩意?”
葛大夫嫌弃往后仰了仰身子,想到了什么,只将手上的一小瓶琉璃递了过去,严肃道:“你闻闻这个,老夫觉着不大对劲儿,只是以往从未见过这个花香。”
“哎,这是我们南人的花露。”
只是略微嗅了一下,醉醺醺的苗太医就赶忙合了起来,心有余悸远远放到了桌上最远的地方:“啧啧啧,女儿香,单这一瓶子,比这一桌子加起来都厉害!”
放下之后,他才挤眉弄眼对着屋里的几个男人开口道:“嘿嘿嘿,这个花露,可不能多用,用的多了,一夜十几回都不是事,只将你榨的干干的,当真——”
“苗详!”
这一身厉喝,却是从打方才开始,就一直沉默无言的齐茂行口里发出来的,非但严厉,甚至都带了几丝极其危险的威胁之意,即便是满面红光的苗太医,都是忍不住一个激灵,酒意都立时清醒了许多。
清醒之后,他顺着面前齐茂行的目光,才忽的发现,齐小将军的夫人竟然也在一边,若不是被他及时阻止,只怕刚刚自个就要在人家内眷面前说出混账荤话了。
“嘿……齐夫人原来也在……”回过神后,出了一身冷汗的苗太医面色讪讪,还想要解释什么。
但齐茂行却已经干脆利落的挡在了他的身前,虽然手心都握着轮椅生生攥出了青筋,但转身对向苏磬音时,却还是尽力温和了神态:“若不然,你还是先回去歇一歇,都是些腌臜东西,平白污了你的眼。”
苏磬音却是摇了摇头:“出这样的事,我便是回去也安不下心……”
齐茂行闻言顿了顿,缓缓松了一口气,便又干脆与门口的奉书吩咐道:“这也够了,去叫车来,送两位太医回去。”
苗太医知道自个说错了话,没敢多言,倒是一旁性情耿直的葛太医却是满面严肃,颇有几分苦口婆心:“齐将军,这种病症是要慢慢温养的,别说你还身中蛇毒,便是好好的人,这种虎狼之药也是饮鸩止渴,万万用不得的啊!”
说罢,他唯恐齐茂行不听似的,又起身行到了齐茂行身边,伸手就想探他的脉:“不瞒你说,老夫手里当真有几副古方,很是灵验,又不会伤身,将军你若是当真要与夫人急用,也得待我瞧瞧你……”
“葛大夫!”
齐茂行当然不会叫他摸到自己的脉象,初时还只是微微皱眉,等到听着他说出“与夫人急用”这样的话,发沉的面色便猛的一滞,抬头看了一眼一旁的苏磬音,方才还是气的发白的脸色,一瞬间都涨出了一抹红晕来,又要解释,又要躲闪,简直有些手忙脚乱:“你胡说什么?我,没有……你!我没病,你莫碰我!”
苗太医这会儿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他当然知道齐茂行的身子如何,又是在太医署里听多了这种深宫后宅的阴私事的,这会儿只略琢磨琢磨,就也猜出了些苗头,见状没敢说话,只是偷笑着和奉书一道把还在劝说齐茂行的葛大夫硬是拽了出去。
等得两个大夫都出去了,齐茂行这才顾得上看向苏磬音,满面急乱:“你别误会,这个葛大夫,在太医署里就因为动辄胡言乱语才被赶出来的,这么多年,还是一点儿教训都没长,他说的这些,都是他胡乱臆测,我没有,也不是……”
说到最后,又要解释、又不好出口,简直像是被恶霸欺辱的良家,都有些气急败坏的委屈——
不过,虽然尴尬委屈,但是方才那幽潭一般的低沉冰冷却是消了下去,反而透出几丝烟火气来。
因着这缘故,苏磬音瞧着,反而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来,故意略等了一会儿,才连连点头道:“嗯嗯,我当然知道,就是一场误会。”
说着,她顿了顿,又低头看向他,声音更温和了几分:“你别着急,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这一句话,说的就不单单是这一桩误会了,而是借此劝起了他,这四个丫鬟的事。
没错,八仙桌上的这些东西,便全都是从这四个所谓丫鬟随身带的衣裳包裹里翻出来的,且这还不是全部。
齐茂行的亲祖母,竟是当真,就将事情做到了这个份上。
齐茂行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闻言微微垂眸,没有回应,但再叫了奉书时,声音却显得平静了许多:“拿我的帖子与身牌,出去街上,找着寻街的衙卫,请他们进来将这四个恶奴绑了,都押去京兆府里好好查查,看看她们是受了谁的指使,竟这样以下犯上,意欲投毒。”
苏磬音听了齐茂行这明摆着要把事闹大的话,面上却是丁点诧异的神色都没有。
从那四个丫鬟身上翻检出来的,虽都是助兴的玩意,但葛大夫方才也说了,都是虎狼之药,以齐茂行如今的身子,用在他的身上,说是投毒,也的确是不差什么。
就算是是换做一向不爱惹事的她,被欺辱到这个份上,也是要闹上一场,反击回去的。
更别提齐茂行这个小子爱憎分明,也从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主。
奉书忠心,虽知道事关重大,但既是齐茂行的吩咐,二话不出,便果真领着腰牌名帖出了门。
齐侯府的宅邸所在的位置,就是城中权贵宅院最多的地段,要想找找巡街的衙卫,也并不难。
而不管怎么说,齐茂行身上还领着东宫亲卫统领的要害差事,加上都知道他为护卫太子才受的伤,这会儿见他小厮拿着腰牌请他们捉拿下毒的贼人,衙卫们自然不敢小觑,飞马回去禀报了上峰,还有多带了十几个人回来,浩浩荡荡的挎着腰刀便拍响了齐侯府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