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梨子耳中响起的咒歌消失,眼中的冥河消失,瞳孔中重新映出晴明的脸和桌子上的记忆碎片。
梨子有点恍惚,还没有从记忆中的画面完全剥离出来,就看见晴明轻轻吐了一口气,“原来这两个碎片是一个记忆,怪不得伊邪那美会突然水淹平安京。我先把你的几个式神捆起来吧。”
“捆起来方便你去救雪子姬吗?”梨子冷冷地问。
晴明微怔一下,微微挑起唇角,幽黑的双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你看什么?”梨子有些气恼地问。
晴明轻轻笑了一下,“你吃醋的样子真好看。”
第104章
“我才不是吃醋。”梨子气呼呼地说。
“那是什么?”晴明有点好笑地看着垂眸不语的少女问,“只是一段记忆……”
“是记忆没错,但也是曾经发生过的。”梨子抬起眼,羽睫上挂着水光,“我一想起我坐在城墙上就很难受。”
“那天晴明大人不在,雪子姬来到家里让我滚出去。她问我凭什么住在这里?我回答不出来。我确实没有理由住在这儿。”
说到这里,梨子突然觉得心头委屈。本来一个人在异时空,远离亲人,战战兢兢地生活本来就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
如果不喜欢上晴明也没有那么多事。偏偏他挖空心思把她撩到手了。还不断地阻止她回家。
虽然那段记忆是被时间回溯的,她本人也不记得了。但是直到曾经发生过那样的事,还是让她很难过。
这么想着泪水一滴一滴从她眼里掉出来,落在樱色的裙子上,晕出朵朵泪花。
晴明顿时慌了手脚,一边捧起她的脸小心地帮她擦眼泪,一边解释,“是我的错。刚才我说错话了。应该捆起来的不是你的式神,是我自己。”
“虽然救雪子姬的事本身没有错。因为我不可能看着妖怪撕掉人的脸而无动于衷。我错就错在没有处理好后面的事。”
“没有保护好你,也没有保护好白无垢。小梨,我知道记忆里的这件事将会在什么时间发生。昨天寮头让我去伊势把那里作怪的妖怪抓回来。我一会儿就去找寮头,请他把任务交给别人。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了。回溯时间的意义不就是如此吗?”
“还有你在意的那件事,你说你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住在这里。”晴明停顿了一下,“我上次说把婚约定下。你说没有找到哥哥,需要他同意才行。我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就让惠比寿大神代替你的亲人替你答应吧。反正你是祂神社的巫女。”
“那个倒也不必,”梨子犹犹豫豫地说,“拿这种事情麻烦惠比寿大神,实在太丢人了。我自己就可以答应你,就是现在心中不忿,不想答应。”
晴明轻轻一笑,拉着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他认真与她对视,墨色的瞳仁似温柔又似蛊惑。
“答应我,小梨。我发誓,这一次绝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的。从我在近江见到你的那一刻,在播磨的妖怪宿屋里抱着你沉下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时间可以清空我的记忆,但是无法制止我每一次都会重新喜欢上你。”
梨子看着他,尽管心里的火气和委屈驱散了一点点,面子上却无法立刻放下去。她高姿态地把手从对方那里抽回,淡淡地说,“再说吧。”
庭院里,茨木对着正给不知火树松土的酒吞说,“大人好像在跟晴明生气。说什么晴明娶别的女人?”
“可能在开玩笑吧。”酒吞头也不抬地说。
茨木陷入了自己的想象中愤愤不平地说,“如果真有这种事情,我就去砍了那个人的头给大人出气。”
酒吞嗤笑一声,“果然是不成熟的茨木童子,那样就给大人惹麻烦了。”
茨木不服气地问,“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你要怎么办?”
“我会带着大人离开这里,不会让她受气。”酒吞淡淡地说,把土重新给不知火掩好。
茨木若有所思地看着酒吞,“这棵不知火,除了大人就属你最上心了。每天浇水捉虫。”
酒吞抬起头看着茁壮成长的树苗,“是呀,大人吩咐的,我总得把一切做好才行。”
“你越来越像个式神了。”茨木调侃道。
“我只做这一次式神。”酒吞淡淡地说。
房间里,梨子皱皱眉,“可是晴明大人跟寮头说换其他人。如果时间上跟雪子姬错开,她会不会死掉?虽然在记忆里很讨厌她,我也不想让一个生命就这么消失。”
“不知道就算了。知道的情况下还装着看不见,以后想起来会很不自在。看上去记忆里一切的事情都是因雪子姬引起的。因为晴明大人救了她,所以被对方爱慕并赐婚。”
“因为我的式神们砍下了她的头,所以造成了源赖光奉命攻打大江山。更因为我们为了让她复活,去偷取伊邪那美的宝石而最后引发平安京被淹。既想避开这件事,又不想她因为改变历史而死掉,该怎么办呢?”
“这个简单。”晴明说,“就请你的式神去把她救下吧。让她承你的恩情。就不会有后面的赐婚事件了。”
“那也不必。”梨子说,“我不想与她有瓜葛。那么就让酒吞不露出身形地将她救下吧。”
“可以。”晴明笑着说。
过了三天,平安京里突然传出一件稀奇的事情。雪子姬爱上了将自己从妖怪手里救下的透明人。说得更明确点,就是爱上了一阵清风。那风从枫林中刮过,杀死了做坏事的妖怪,便离开了。
雪子姬日夜思念那股清风,非说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低沉的好听极了。想象出那人有着绝世的样貌,逼着天皇帮她找到人。天皇无奈只好天天躲在清凉殿。
式神们自然也听到了这个传言。茨木取笑酒吞即将娶个公主,“你都说了什么,怎么不露脸一句话都能把人勾走啊?你露腹肌了吗?”
“滚。”酒吞不耐烦地说。
“你就说了这个?”茨木不相信地问。
“我说让你滚。”
“好嘞。”
梨子也好奇,问酒吞说了什么?
酒吞老老实实地回答,“那个林子来来往往有好几拨人。我从早晨等到晚上,担心救错了人耽误大人的事,就问了她一句是不是雪子姬?如果不是,我就不动手了,等下一个。”
“原来是这样。”梨子笑着说,“酒吞太厉害了。晴明大人尚且需要露脸,你只化作了清风,就办到了一样的事。”
“办到了一样的事?”酒吞眸光微动,“大人,这件事真实发生过吗?”
“唔……”梨子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在某一次的记忆里。”
酒吞知道七次回溯时间的事,有些好奇地问,“那么我在大人的记忆里做了什么?”
“你把我带去了大江山。”
“原来是这样,”酒吞微微一笑,“听起来确实是我能做出的事。”
又过了几日,大概天皇有点受不了雪子姬逼他寻找根本不存在的人,一道旨意下去,将雪子姬嫁掉了。
梨子彻底松口气,既然源头解除了,那么伊邪那美用冥河之水淹没平安京的事,就不会发生了吧?
日子又回归到最初的风平浪静。夏季正是吃西瓜的季节,神主招呼大家吃西瓜。吃完西瓜,就可以回家了。
梨子从甜白瓷小碟子里,用手指捏了一小簇盐沫,撒在西瓜上。西瓜因此变得更甜了。刚从水井里拿出的西瓜,吃一口凉到心底。
“好久好久不吃西瓜了。”大岳丸单手持着一片瓜,“在我们铃鹿山上,有一种小西瓜。虽然籽很多,但是瓜味很足。”
梨子一边用筷子捅掉西瓜籽,一边不赞同地说,“西瓜这种水果就不应该有籽。它本来就应该是豪放的吃法。偏偏要给人设置难度。”
大岳丸噗呲一笑,“大人说的是,确实如此。所以我从来都不吐籽。”
吃完西瓜,两人取了井水洗干净手,向神主告辞。
神主笑眯眯地扫了一眼大岳丸,“我小的时候就听妈妈讲铃鹿山的故事。没想到在我记忆中是爷爷的人,竟然有一天会在这里见到。真的和妖怪图册上画的一样。”
她又叹了一口气,“时光荏苒啊,我是听着这位铃鹿山之主故事长大的人啊。现在我也老了。”
大岳丸木着脸,等到走到神社大门才愤愤不平地说,“我是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的?听起来我快入土了。”
梨子笑着说,“人类对于妖族而言,寿命很短。神主已经五十多岁了,可不就是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的?看到你面容如昔,有些感叹而已。”
他们刚准备登上牛车,就听到身后传来神主的喊声。
梨子扭过头,看到神主气喘吁吁地抱着个西瓜跑过来。
“给你这个。”神主将大西瓜一把塞进大岳丸怀里,这才松口气说,“还好追上了。刚才看你很喜欢吃的模样。这个西瓜请拿回家吃吧。”
西瓜在岛国是很贵重的食物。从古至今都是。百姓们即使买西瓜也不会买整个的。只会一片一片买。
神社今天的西瓜,是一位还愿的商人送来的。总共两个,一个切了给大家分着吃了。一个给了大岳丸。
突然收到这样珍贵的大礼,大岳丸显得格外不知所措。他愣怔着看着神主慈祥的笑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到神主转身离开,背影看不见了,他才低声说,“所以我最讨厌人类了。他们总是有本事让我们妖怪把心交出来。”
“你要把心交给神主吗?”梨子哈哈笑,“我觉得神主可能不愿意。”
“是那种心,不是大人您认为的心。”大岳丸不满地说。
“什么心?”梨子问。
“感恩的心。”
“哈哈哈。”梨子笑得更欢了,“对不起,我要唱出来了。”感恩的心,感谢有你。真是魔音穿脑啊。
大岳丸继续皱着眉,“欺骗我爱情的铃鹿御前、获得我效忠的清水大人,还有上了年纪奇奇怪怪的好心神主。为什么女人的面孔可以这么多样啊?”
“因为人就是各有不同啊,”梨子笑着说,“不能说你在女人那里吃了亏,就痛恨所有的女人。曾经我也跟你相同。因为山精吃掉了我的奶奶,而痛恨所有的妖怪。”
“那个时候,在我的眼里,妖怪是不分性别和种类的。他们对我而言,就是异类。就像是鬼,已经被打上了恐怖的标签。我不会去想世上有没有善良的鬼,他们在我眼里就是恐怖。妖怪也是如此。亲眼见识了山精的凶残。我开始痛恨妖怪。”
“后来呢?”大岳丸问。
“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见到了许许多多的妖怪。才知道,他们也跟人类一样拥有自己的性格,并不是千人一面。妖怪也有与世无争的,也有穷凶极恶的。也有善良的,也有凶残的。”
“更多的妖怪,很难说清楚他是好是坏。人会因为某种原因变成妖,妖也会向往人类的爱情。总之,人性和妖性一样都是复杂的。有的时候,真的不好判断啊。”
梨子正在一本正经地对着自己的式神发表感慨,眸光蓦地瞟到了牛车里露出的笑脸。晴明单手支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她。看上去似乎已经保持这样的状态好一会儿了。
梨子有种私底下唱歌被听到的感觉,脸微微一红连忙上了车。
“您怎么来了?”
“今天事情结束的早,所以就来了。”晴明笑着说。
“哦。”梨子淡淡地回应了一声,背靠着车板做好。耳中传来车夫的吆喝声,牛车跑了起来。
晴明看了她一会儿,“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我听你刚才说的很好啊。”
“跟晴明大人说话吗?那种事情,我没有心情去做呢。”梨子说。
“还没原谅我吗?”晴明眼中带着笑意,“我要怎么做才好呢?”
“就那样待着就好了。”梨子眼睛看着窗外,“也许时间长了,我自己就平和了。”
“那我怎么办呢?”晴明挨着她坐下来,嘴角含笑,“痛快地一次性解决不好吗?我一动不动,你打我一顿好了。想怎么出气就怎么出气。小梨……”
“嘘。”梨子手指竖在唇上打断他的话。此时牛车驶过一家点心铺。虽然只有短短几秒时间,她还是透过车窗看到了停在点心铺外的牛车里,坐着贺茂奈奈子。她的仆从在往车上搬东西,看上去是一大箱糕点。
两辆牛车一擦而过,窗外恢复了普通的街景,梨子收回了目光。
“她的头还没有好吗?”
“没有,”晴明说,“老师已经用了无数种方法。最后发现还是用最原始的方法比较有效。”
“什么原始的方法?”
“就是用木棍插在衣服里,用布条同时缠在脖子和上半身。”
“这样生活也算是一种惩罚了。”梨子说,“虽然活着但是非常辛苦。”
“我也一样,虽然活着但是非常辛苦。”晴明说,“不知道住在隔壁的清水大人什么时候原谅我,这也算是一种惩罚了。”
“唉。”梨子单手撑着侧脸叹一口气,已经预知晴明会一直这样缠着她,直到她松口。
时间又过去两天。这天是平安京的休沐日。大家都待在家里避暑。炎热的空气让人移动也不敢动。只要动一下,就满身热汗。
贺茂保宪突然找上了门。他万分焦急地对晴明说,“我父亲不见了。”
晴明微微一怔,“老师是不是一大早钓鱼去了?保宪哥不必心急,老师也不是小孩子了,何况他是赫赫有名的大。阴阳师。不会有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