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见空的声音依然冷静:“你以为监狱里的纸能这么轻易到你手里?”
夏葵突然卡壳。
“我也想查清了梵是怎么死的,但不能用那些方法,你跟他发过誓的,难道你还想进监狱?”
“人都死了,还狗屁发誓。”夏葵冷笑,“不管什么方法,弄死了梵的人,我一百倍还回去。”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夏葵烦躁地原地踱了几步,巷子里的地砖脚感黏腻,白天高温似乎将地面的油腻蒸烤得越发粘人,令她浑身上下都不痛快。她下意识地去摸出烟,迫不及待地叼上,再摸裤袋,没摸着打火机,她这段时间一直偷偷摸摸抽烟,估摸着是藏过头了,落在店里。
她刚抬脚想往店里走,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影,夏葵睁大了眼,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长年戒备的身体反应让她第一时间就做出了格挡的姿势。
然而下一秒,黑暗里响起“啪嗒”一声,一簇小火苗亮了起来。
叶雾白的脸在火光下平和淡然,他先翘起唇角:“在找这个吗?”
夏葵脑子转得很快,在这种情况下也不遮掩,叼着烟,上前一步,借着他的手,点燃烟。
烟夹在她修长的两指之间,她深吸一口,烟头亮起了橘色的光。
“回店里再说吧。”叶雾白熄了打火机,转身走出巷子。
夏葵长长吐了一口烟,眯起眼看着叶雾白的背影,过了会才迈开步子跟上。
夏葵跟着他进店,他看上去并没有太惊讶,她瞄了眼店里头,刚才她撞翻的椅子也被他扶起来了。
叶雾白给她倒了杯水,拉开椅子,示意道:“坐。”
夏葵没什么表情地走过去,一屁股落座,也没去看叶雾白,继续吸着烟,随意地点了点烟头,灰烬落在光洁的白色地钻上。
叶雾白看了眼地面,很快把视线移回到夏葵脸上,平静道:“今天还学吗?”
夏葵第一反应是直接把水泼他脸上,骂一句学你妈B。
但她忍住了,叶雾白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他看她的眼神里有明显的关切,他甚至照顾到她的情绪,给她倒了水,没问她怎么了,甚至放任她在店里抽烟,店内是禁烟的,她前两天亲眼看到他将一位抽烟的男顾客请出店。
她有段时间很狂,压根不把人放在眼里,梁见空曾说过她,成大事的人不会轻易把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她后来学会了圆滑和狡猾,不让人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特别喜欢演戏,把人骗得一楞楞的,可本性难移,她总是放纵桀骜的。
她起身走出店门,把烟丢了,拿鞋底狠狠踩了踩,重新回到位置上,拿过水杯漱口,放下水杯的时候,已经换上一副歉意的表情,跟叶雾白说:“对不起,我忘了店里的规矩,不准吸烟。”
叶雾白看了她一会,不甚在意道:“没事,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夏葵假装松了口气,又问:“你怎么会有我的打火机?”
叶雾白指了指刚才她撞翻椅子的位置:“它就掉在那。”
他先起身,夏葵仰起头看着他:“你什么时候找出来的?”
他身形一顿,回过头,对上她漂亮的瞳仁:“你摸出烟的时候。”
当时他站的位置逆光,所以她看不清他的身影,他能看清她的一举一动。
夏葵一愣,立即捂住眼睛,笑了起来:“原来如此,露馅了。店长,怎么罚我,说吧。”
叶雾白摇头,温和道:“你今天心情不好,先回去吧。”
夏葵没再问什么,叶雾白找出簸箕,将烟灰扫干净,回办公室换回了自己的衣服,走出来,看夏葵还坐在那,两只手插在裤袋子里,仰着头望着天花板,她很瘦,穿着oversize的白衬衣,领口敞着,松松垮垮的衣角塞进裤腰一半,另一半落在外面,无声性感。
见他出来,夏葵歪过头,冲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脸:“老板,能搭车吗?”
叶雾白的小PoLo是辆二手车,已经开了四个年头,夏葵还觉得有些奇怪,他看上去不像差钱的样子,打趣他为什么不换辆好点的车,他送她一个WINK,神神秘秘说这车是他的宝贝。
车里外干净整洁,像是新的,叶雾白替她开门,他总是习惯照顾他人的感受。夏葵过去肆意惯了,坐车的时候,腿怎么舒服怎么搁,可坐进叶雾白的车,她莫名注意了下自己的脚,别踩脏了什么。
叶雾白关上门,绕到左边上车,出发前又跟她确认了一遍:“你住在落马街?”
之前下课的时候,叶雾白问过她,她以为他会送她,可他并没有,只是帮她查了公车时刻表,叮嘱她注意安全。
依此判断,他对男女之事很有分寸。
落马街离“WUBEI”不远,公车五站路,但这五站就好像把世界划成了两半,光鲜与阴暗,商业街有多热闹,落马街就有多落魄。
这里都是拆迁地带,之前边上有军用机场,不允许造高楼,都是些矮房,后来机场搬了,这里也开始被征地,四处都被写着大大的拆字。夏葵在这里租了一处快要被拆的房子,房东自己有房,只不过想跟政府讨价还价,始终不同意拆,自己又不想住这么老旧的房子,恰巧碰上夏葵要租,给了个便宜价。
“店长,你住哪?”夏葵顺势打听。
“下班了,不用叫我店长。”
“那叫什么?”夏葵眼珠一转,“我听副店长叫你老白,可你又不老。”
“她们都比我小七八岁。”
叶雾白笑了起来,夏葵偏过头打量他,他的侧脸俊秀,不露锋芒,好像他天生就特别适合微笑,笑起来的时候,整张脸的线条都为之温柔,能柔到人心里去。
“那我也叫你老白?”
叶雾白怔了下,很快道:“叫我雾白吧。”
“好。”夏葵也不墨迹。
叶雾白不是个急性子,开车很稳,他回答了夏葵上一个问题:“我就住在离店两条街的小区。”
“租金不便宜吧?”
“还行,照顾店里方便。”
“你很厉害,一个人把店开得这么好。”
“没什么,店不是我一个人的。”叶雾白顿了顿,说,“我一哥们也投了钱,我帮他经营。”
能投这么大一笔钱,关系一定很铁,夏葵第一时间联想到小泡说的,之前有个人从B市赶来看叶雾白。
“那就是大老板,好像没见到他。”
“他有本职工作,不像我是个闲人,没多大志向。”
夏葵勾了勾唇,忍不住调侃他:“你一年赚得可不少啊,这还叫没志向,那我岂不是该立马撞死在路上?”
她打比喻经常不好听,调侃也老变成嘲讽,齐了梵早说过她没文化别乱说话,可狗就是改不了吃屎。
果然,叶雾白怔了怔,但很快圆场道:“只够温饱,只要你愿意也可以。”
夏葵说去后觉得话有点重了,但她不过是自黑,叶雾白不会多想,便也没继续。
晚上路面很空,再过两个弯就到了,叶雾白问她:“一会你给我指个路,停哪方便。”
“这里三不管地带,停哪都好,就是别停危楼下,说不定会砸下一块砖头。”
她随时随地都在开玩笑,真真假假习惯了,叶雾白听后却一脸认真地观察起路况:“这里还没拆干净吗?”
夏葵随口一句:“拆干净了,我住哪?”
又一次把叶雾白噎住了。
夏葵这次回过神,忙补了一句:“一时半会拆不完,这里便宜,我先住着,回头再看。快到了,你在前面停下就成。”
叶雾白缓缓停车,盯着窗外看了会,这里的环境实在不怎么样,路灯昏暗,只能隐隐看到到处都写着拆字,大多数住户都搬出去了,只剩下没两家屋里亮着灯,还有两片空地,已经是拆后的废弃模样。
“雾白。”
叶雾白显然没适应,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夏葵在叫他。
夏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还是叫你店长吧。”
叶雾白:“抱歉,没反应过来。”
夏葵挥了挥手,大方道:“叫店长也一样。”她打开车门,刚一只脚迈出去,又退了回来,“你等我下,我有点东西拿给你。”
“什么?”
“等我下。”
说完,夏葵飞快地下车,跑进矮楼。进了矮楼,夏葵立刻放慢了脚步,她不紧不慢地上楼,打开房门,进屋后,先摸出一支烟点上,然后靠在门边抽了起来。
半支烟的时间后,夏葵走到窗边,掀起窗帘的一角,看到楼下的白色小PoLo依然停着。
她就这么看着,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摸出手机,拨下叶雾白的号码,没一会,那头便接起:“夏葵?”
“你能上来一下吗?”
“怎么了?”
“东西有点沉,我拿不下来。”
“下次吧,这么晚了,你早点休息。”
夏葵偏过头,吐了口烟,掐着嗓子佯装难过:“别啊,好东西,朋友给我带的特产,店长,你不会是嫌弃我吧?”
那头低低笑了起来:“瞧你说的,你在几楼?”
夏葵看到叶雾白从车里出来。
“顶楼。”
她挂了电话,将烟按在窗台上灭了,返身走到门口,等人上来。
叶雾白的脚步很轻,就像刚才在巷子里,她都没听到,但周围都安静的情况下,她便能分辨出他的脚步,每一步都不疾不徐,没有拖沓声,一如他给人的感觉,温和没有压力。
不一会,就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走道上。
“这边。”夏葵朝他招招手。
楼道里的钨丝灯坏了两个,只有一盏岌岌可危地亮着,他像是没有看到周围恶劣的环境,面色寻常地走到她面前,问:“什么好东西?”
夏葵转过身进屋:“进来吧。”
叶雾白站在门口没动,像是在辩证这个问题的合理性。
夏葵把屋里的灯都点亮了,回头冲他抬了抬下巴:“没事,不用换鞋。”
说完,她走进了厨房,拉开冰箱门,里头塞满了东倒西歪的啤酒,她随手拿出两罐,走到外头,盘腿往地上一坐,朝叶雾白招手:“既然来了,先喝一杯?”
夜晚,单身女下属,酒精,不论哪两个组合都透着很微妙。
坦白说,夏葵完全是一时兴起,她的恶趣味,反正她抽烟也被看到了,刚才电话里发飙也可能被听到了,干脆趁机试一把,看看能挖出多少。
在叶雾白回答之前,夏葵飞速地模拟了他的反应,她认识的男人,除了梁见空那朵奇葩,所有男人要么道貌岸然的禽兽,要么无趣无脑直男癌,叶雾白可能好一些,但也逃不过两种反应:第一种情况,他会拒绝,但不会用太直接的措辞,这两天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位店长大人个性温和,教养优秀,从不让人难堪;第二种情况,他勉强答应,拗不过夏葵,好脾气地被她灌酒也无法拒绝。
夏葵对于这两种情况都已经想好应对策略,就等着他开口。
门口,叶雾白神色微微顿了下,但很快,他抬脚进屋,随手将门带上。
屋子里空调老旧,吹出来的风无法驱散一室的闷热,夏葵又开了落地扇,对着自己吹,风扇将乱丢在茶几上的空啤酒罐、杂志、食品袋、外卖盒吹到了地上,夏葵亡羊补牢地抓过塑料袋清理了些垃圾,塞到了桌子底下。
叶雾白像是没看到一般,神态自若地学着夏葵盘腿坐下。
“太晚了,我只能陪你一罐啤酒的时间,说吧,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垃圾桶。”
他看向夏葵,目光坦然,如窗外夜空里的银月,皎洁无暇,温润无声地照在夏葵厚如城墙的脸皮上。
全没中。
这人倒是有点意思。
可老江湖就是老江湖,她是那种心里已经想过无数次割开对方的喉管,现实里依旧能与他歃血结拜的人,叶雾白在她面前完全不够看。
夏葵单手起开一罐啤酒,仰头喝了一口,冰爽苦涩的液体入喉,不小心从嘴角渗出一些,她用手背擦过,只用了这一会功夫,她的眼圈已经红了。
“我今天接到一个电话,我兄弟死了。”
叶雾白看出夏葵晚上接过电话后情绪不对头,但没料到是这样的噩耗。
他收起了笑容,低声道:“节哀。”
“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我却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他虽然很蠢,但他救过我。”
她坐在地上,背脊半靠在沙发边缘,头顶吊灯的光亮只照出了客厅沙发前一小块地方,她的脸半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叶雾白没有言语,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他有一双温柔的眼睛,那双眼里透出的目光仿佛带着一双无形的翅膀,穿透你的身体,轻轻地包裹住你的心脏,慢慢卸去那上头沉重的枷锁和疲惫,让你的心轻快起来,压抑着的烦躁都在这一刻浮上心头。
夏葵出道早,也算阅人无数,从一个人的眼神就能看出他的品性,有些人冷漠自私,有些人暴戾贪婪,有些人仁善懦弱,夏葵自认为自己眼里是放纵和邪气。
可叶雾白这样倒是头一回见,好像无公害的水,你看不见里面有什么,却忍不住想要被这样的目光包容。
“你也看到了,我不像你读书好,脑子好,自己创业,我无父无母,早就辍学了,正经工作没干过,也没多少朋友,到头来,连他也没了。”
夏葵抬手摸了把脸,她说得不假,虽然她也有过挥金如土,人人喊哥,包养千娇的时候……好汉不提当年勇。
这就是她前二十年的人生,她从不掩饰,也无需掩饰。她很快喝完一罐啤酒,接着又开了一罐,边喝边望着叶雾白干净温和的脸,暗暗观察他的反应。
叶雾白沉默了半晌,垂眼看着茶几上散乱的烟盒,他不抽烟,但他知道这种烟很便宜,会抽的人都说口感很差,可她每天都要抽好几支。他无意中在后厨的窗缝里看到她躲在巷子里,曲起一条大长腿,单脚抵在背后的墙上,随意地靠站着,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半仰着头,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很长时间才吸一口,然后眯着眼,慢慢对着天空吐出一缕烟,姿势潇洒又性感。她长得很漂亮,并不男性化,可就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人不由模糊了她的性别,陷入到她设下的魅力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