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师父见谅。”
了悟双手合十。
他的声音带着微微沙哑和生涩感。这种生涩感,像是他很久都没开口说过话一般。
圆苍停下敲击木鱼:“看来是和那位合欢宗弟子有关。前几日,合欢宗曾给无定宗来讯,称他们宗门执法长老堕为邪魔。她之前被种下过邪魔之气,那个邪魔可以锁定她的气息,她应该是因此而出了事。”
了悟那密如鸦羽的睫毛剧烈颤抖起来。
他脸色有些苍白。
圆苍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等到他这个弟子开口请求什么。于是圆苍忍不住长叹一声:“你不是想知道她如今是否有生命之危吗?为何不开口求为师用传送阵给合欢宗去信一封?”
了悟双手合十,神情里带着淡淡的歉意:“弟子刚刚沉默,只是在想要如何向师父开口,才能提出这个不情之请。”
“这个理由,的确不合情理。但身为你的师父,这小小请求的确算不得什么。”圆苍从蒲团上站起身来,他对了悟说,“只问她是否有性命之忧吗,还用再问其他事情吗?”
了悟摇头。
圆苍走到他面前,将一瓶治愈神魂伤势的丹药递给了悟。等他接过,才转身走进佛殿最深处。
和各宗门传讯的传送阵就设在里面。
圆苍离开了一会儿,大概半个时辰后再走回到大殿里。他的弟子依旧虔诚地归于佛像前。
圆苍步伐从容,缓缓走到了悟面前,问他:“你现在跪坐于佛前,心可向佛?”
“弟子跪于佛前不曾心静,所以刚刚那半个时辰并未诵经,仅仅只是在祷告。”
世人求神问佛,很多时候,为的都是祷告,祈求佛祖让自己得偿所愿、祈祷佛祖庇护家人平安。
——他刚刚在佛前,就只是个普通而虔诚的信徒,行驶着信徒的权利。
圆苍说:“她只是受了重伤,并无性命之忧。”
了悟点头,从蒲团上缓缓站起来:“弟子擅自从封印地离开,现在要立即赶回去了。擅离职守这项罪名所要受的惩戒,待弟子下次回宗门再领罚。”
他再次向圆苍行一礼,转身离开佛殿。
刚往前走了两步,身后,圆苍的声音慢慢传来:“邪魔在合欢宗隐藏多年,怕是曾经布下过很多后手。刚刚合欢宗向我们求援,请我们派些人去帮查看,排查掉那个邪魔在合欢宗内部布下的后手。”
“就由你带队去吧。”
了悟转身,双手合十,表情温和,说出口的话却固执得毫无回旋余地:“弟子还要继续在封印地里修行。至于去合欢宗的人选,师父可以派了缘过去,他如今正好就在北州,距离南州也不远。”
“你去见见她吧。这么埋头在封印地里修行,要何时才能勘破情劫?”
了悟沉默了一下:“她不会想见弟子的。”
圆苍微微一笑:“还是过去一趟吧,即使不见她,只是身处南州,也能让你心中的忧虑和困惑削减不少。”
佛殿幽静。
香烛燃烧得旺盛。
这里位于无定宗最深处,被无数苍天古树包围着,极少透进来阳光。因此大殿很幽暗。
了悟低下头,刚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被烛光拉得狭长。
他看着自己腰间挂着的玉牌,一直平静的声音里终于多出几分涩然,完美无缺的伪装似乎被撕裂了个口子,于是现在露出来的,才是他心底真正的情绪。
“弟子还是不去了。”
圆苍问他:“何至于此?”
“她能成全弟子的佛道,弟子也不想影响她追寻长生大道。”
“她既然有心成全你的佛道,那你现在为何驻步不前,这六年时间里,情劫都没有取得一丝一毫的进展?”
圆苍的话有几分残忍。
但他觉得,也到了说开的时候。
沧澜大陆又要生出事端来,而且这次的祸患未必简单。先天佛骨必须尽快成长起来。
“弟子并非驻步不前。”
了悟轻笑起来。
他站在幽深寂静处,整个人泠泠如月,熠熠生辉。
“这六年里,弟子耐着寂寞在封印地苦修,摒除掉加诸身上的荣光,佛心进一步打磨圆满。只是还没有寻得到突破的方法,因此情劫才会毫无进展。”
看着他身上透出的淡淡欢喜,圆苍心下一叹:“那你今日这般痛苦辗转又是为何?”
“弟子的痛苦,是因为洛主在痛苦。”即使是在他师父面前、在佛祖前,了悟也没有掩饰自己的倾慕。他的声音很轻,眸子干干净净,“只要她能平安无恙,弟子就在佛殿里远远守着她就好。她问她的道,有知交好友相陪;弟子求弟子的佛,青灯古佛相伴,顺便在礼佛结束后,再悄悄在佛前为她祈福一二便可。”
有一阵风从外面卷进来,吹得殿里的帘子胡乱晃动。
彼此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
圆苍沉默片刻,轻叹:“你骗不了为师,你想见她。”
“……”
这回,了悟没有再说话。
他双手合十,深深朝着圆苍弯下腰,慢慢退出佛殿。
走出来时,他被灼热的阳光包裹住。了悟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光亮,下意识抬起手挡在眼睛前方,这才迈步走下楼梯。
结果爬楼梯时,他脚步踉跄了下,险些栽倒在光滑的白玉石台阶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宗门这边给衡玉提供了不少七品的疗伤丹药。
服下疗伤丹药, 衡玉的伤势减缓不少,脖子上那狰狞的掐痕也只剩下浅浅的紫黑色印记。虽然还没完全恢复,但已经不妨碍她下床走动。
抚摸了一下还处于昏迷状态的小白,衡玉走去隔壁院子探望她师父。
游云还在昏迷不醒, 脸色苍白难看。
他素来喜欢穿红色的衣服, 身上的小饰品也喜欢用红色系的, 因此衡玉记忆中的他都是神采奕奕, 潋滟多情。
如今他穿着白色里衣, 脸色苍白躺在床榻里侧,整个人都是恹恹的。
衡玉帮游云压了压被角。
她师父明明重伤未愈, 还强撑伤势去救她, 要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
“师父, 你好好休息。”
怕他觉得房间单调,衡玉走出房间, 在院子里折了朵灼灼盛放的芍药, 插到床头花瓶里。
站在床边欣赏了会儿, 衡玉轻手轻脚走出游云的房间。
出来后, 衡玉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乘坐仙鹤前去寻掌门。
她手上那盆极光之晨和各种古籍都要转交给掌门,还有那诅咒的破解方法, 也得提前知会。
一刻钟后, 仙鹤降落在太极殿前。
衡玉翻身从仙鹤背上爬下来,正要往里面走去,太极殿里先行迎出来一人。
正是迟。
“师父刚刚察觉到你过来,命我出来迎接你。”
迟边小跑到她身边扶住她, 边解释道。
他扶人时, 倒没有刻意调戏, 温和而守礼,衡玉就没有强撑着拒绝他的好意。
太极殿里古意盎然,雕廊画栋格外精致,一个小小的摆件都精美到令人赞叹。
掌门端坐在大殿上首,直接免了衡玉的礼节,示意衡玉在他身边坐下。
瞧迟一眼,掌门笑:“你也坐下吧。”
这是他为宗门择定的下一任掌门候选人,留下来听听并无大碍。
衡玉喝了些茶水润喉,将左手袖子往上扯了扯,露出光洁手腕上戴着的手镯。
将手镯褪下来,衡玉直接递给掌门:“掌门,极光之晨、秘境里的秘籍,以及情女前辈留下的部分财物都在里面了。”
情女给她留了非常大笔的财富,这些东西足够她一直用到元婴后期。
但衡玉只是挑了一部分适合自己的留下,剩下一些对自己没太大用处的,全部都留给宗门。
用这些对自己没用的东西来换取宗门贡献度,其实也是种不错的选择。
掌门接过手镯,将神识探入其中,瞧清里面的东西后,他抬眸扫衡玉一眼,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也不知道你师父是怎么教出你这般出色的徒弟。”语气亲近温和。
“放心,宗门不会白拿你的东西。储物戒指里面的东西,除了古籍外,其他的东西都会按照它们的价值折换成宗门贡献度,以后你需要什么东西,直接用贡献度去库房换取就好……”
掌门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手笔还是不够豪爽,又补充道:“你现在已经突破到结丹后期,手里怕是没有适合结丹后期用的防御性法宝和丹药,过两日我会让人送一批过去给你。”
衡玉心里感慨:美人掌门真是大方。
合欢宗里冤大头好像真的很多,是不是美人不仅需要皮囊,还需要靠慷慨大方来赚取倾慕值?
稍稍吐槽一会儿,衡玉把她答应傅陌深的事情告知掌门,掌门想了想,说:“到时再与傅家交涉吧,总要拿出令人满意的报酬。”
处理完这些事情,衡玉深吸口气,谨慎地取出一块玉简递给掌门:“这是解决掉合欢宗诅咒的方法。”
掌门急忙接过。
他最关注的就是这件事。
要知道,因为诅咒加身,他已经在元婴后期停留了近两百年。
神识探入玉简里,掌门的脸色微变:“这方法——”
“弟子已经做齐准备,情女前辈也给弟子留下不少抗雷法宝。”
掌门沉沉叹了口气,郑重地看着衡玉:“这件事事关宗门万年气运,你有什么需要的,宗门都会全力配合于你。”
“别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安心修炼就好,材料会由我这边来备齐。”
说是这么说,掌门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担忧。这个方法实在过于可怕,一个结丹后期的弟子真的能撑住吗?
似乎没察觉到掌门心中的担忧,衡玉微微一笑,再把小白的事情告诉掌门。
这也是个高兴的事情,成年期的麒麟可是能够力扛化神初期的修士。
交流到最后,掌门瞧见衡玉脸上有淡淡的疲倦之色,主动提道:“你回院子里安心养伤吧。”
“我送你。”迟主动开口道,尽显绅士风度。
走出太极殿,迟温声道:“你怕是还不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评定内门任务的时间要延后了。”
内门任务是否完成,这一点是由剑魂和水镜共同来判定的。
剑魂常年沉睡,只有在特殊时候才会清醒,所以弟子们的内门任务会固定一个时间来统一评定。
衡玉想了想,隐约猜到真相:“剑魂也出事了吗?”
“剑魂帮师父挡了一剑,不然师父怕是会伤得更重。”迟苦笑着说道。
“大概要延后到什么时候?”
迟耸肩,无奈道:“至少也要一年后。”
他朝正在远处慢悠悠散步的仙鹤招手,示意仙鹤飞过来。
等仙鹤飞到近前,迟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
六七月份,气候闷热得很,满山合欢花盛开,整个天地间除了瑰丽的红色,就只剩红色。
衡玉躺在合欢树底午憩。
前两日下过雨,打落不少合欢花,她一袭红衣躺在这片残花中,比花色还艳丽几分。
“你这是什么奇怪的爱好,有床不睡选择睡在地上。”舞媚过来找她时,有些哭笑不得。
衡玉头枕在后脑勺,正面仰躺着。
她将一片树叶遮在自己的左眼上,只用一只右眼望着悠悠蓝天:“我不挑地方,开心就好。”
舞媚理了理裙摆,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明天夜里镇上会举办花灯节,要不要去玩玩?”
“花灯节?”
“是啊,这个节日原是镇上凡人的习俗。弟子们在宗门里待得久了,耐不住寂寞,就总是偷偷溜下山参加花灯节。你也知道,我们宗门不喜欢约束弟子,长老们玩起来比弟子还要胡闹不少。久而久之,合欢宗弟子参加花灯节就成了一种习惯。”
舞媚轻叹了下,捡起一朵合欢花胡乱拨弄。
“有时候倒觉得,修仙者没有凡人过得浪漫。”
衡玉笑起来:“只不过是大家志不在此罢了。”
修仙者求道问长生。
而凡人短短百载寿命,他们不得长生,那就要用另一种方式,来让这短短百载人生变得精彩。
“那你明晚去玩吗?反正你伤势已经恢复小半,能够自由活动了。”
衡玉莞尔:“当然要去,要提前准备什么东西吗?”
她要长生大道。
也要享受这人世精彩。
二者兼得才叫逍遥。
“来来来,我给你介绍!”舞媚兴致勃勃介绍起来。
-
衡玉坐在梳妆柜前,用螺子黛慢慢描眉。
她瞄了几下,盯着倒影在铜镜里的人影,轻笑道:“我画得果然不好看。”
描完眉,衡玉点了胭脂抹在唇上——这是为了给自己增加些气色。
涂抹均匀,衡玉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
她今天穿了身红色长裙,裙摆是镂空设计,绣成靡靡合欢花模样。随着她的走动,裙摆轻轻在空中荡起一抹弧度,艳得惊心动魄。
戴上木质半面面具,衡玉提着裙摆出门。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漂亮的灯笼高高挂起,昏黄的灯火旺盛燃烧着,将镇子的每一处角落都照亮。
花灯节才刚刚开始不久,大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人影憧憧,喧哗声不绝于耳。
衡玉和舞媚一块儿行动,两人路过镇上最好的一家酒楼时,有眼尖的小师妹认出她们两人,在酒楼二楼朝她们用力挥手:“洛主、媚主,要不要上来一起用些东西!”
“是啊两位师姐,过节日怎么能不吃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