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佛——大白牙牙牙
时间:2020-10-30 09:28:20

  她为了与圆静厮守,强行叛出合欢宗, 放弃自己唾手可得的地位。
  昔日种种,不曾有半点儿掺假。
  “可后来我发现,我爱上的恰恰是圣洁者的克制与清冷,追求的是与圣洁者鱼水之欢时的背德与禁忌。当追求到这一切后呢?”宓宜目视前方,眼神有些空洞,“还有什么值得眷恋停留的东西?”
  “你知道吗,我是媚修,修习的是双修大道。仅凭圆静,无法完全配合我进行修行。”宓宜站了起来,她似乎有些激动,“和圆静在一起后我的修为几乎凝滞,两百年时间不过是从结丹初期晋入到结丹中期。”
  “设身处地想想,如果你是我,你会甘心吗?”
  “那些曾经被我压着无法出头、只配仰望我的人,境界都超过了我。”
  “修真者窃天地灵气,踏岁月长生。原本是最有可能逍遥长生的一批人,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同辈人晋入结丹后期、甚至是元婴期,你要我如何甘心?那种不甘心的念头越来越浓,踏出那一步的时候我很愧疚,但后来我还是踏出去了。”
  结合双修大道来考虑,‘那一步’指的是什么并不难猜。
  “圆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对我越来越好。可那种好,只会让我越来越不甘心,也越来越愧疚。当爱里夹杂了愧疚,就会忍不住逃避,于是某日我与他真正恩断义绝,放他自由。”
  衡玉冷哂:“放他自由吗?你看他可真正得了解脱?”
  宓宜眼里带着灼灼的火:“这非我本意。”
  衡玉神情讥讽:“你比我更熟悉圆静的性子吧,你真的猜不到你离开后他会变成什么样?”
  “……”
  宓宜深吸两口气,避而不答。
  她看向厢房门所在的方向:“圆静,你就站在厢房外对吧。你进来,我们今日把所有纠葛都摊开了说。”
  衡玉抬眸看向厢房门外。
  难怪刚刚宓宜还在和她聊了悟,转头就说起了那些尘封的往事。
  看来宓宜是察觉到了圆静站在外面听着。
  圆静是酒楼里修为最高的存在,如果他真的想刻意探听对话,她和宓宜的对话绝对瞒不过圆静。
  在宓宜说完那句话后,厢房门外安静了很久,很久。
  然后,有人抬手推开紧闭的门。
  推门的力度有些失控,完好无损的门居然被推得吱呀作响。
  圆静安静站在那里,还维持着推门的姿势,身影仿佛一尊雕像凝固成了永恒。
  而一身灰色僧袍的了悟正站在他身侧。
  “原来佛子也在,不如一块儿进来吧。”宓宜轻笑着出声邀请。
  了悟没说话。
  他只是面无表情,平平淡淡抬眼,目光从宓宜身上一掠而过。
  那样的眼神,无悲无喜又无欲无求,仿佛是无量佛境里端坐在莲台上的佛在垂眼看人间。
  了悟身为先天佛骨,刚生下来不久就被送入无定宗。
  这几十年来他只修习佛法,于人情世故上欠缺磨砺,有时候更是看不懂众生在苦苦挣扎些什么。
  不过他本来就是心如明镜的人物,很多事情衡玉为他点破了纱窗纸,他自己就能举一反三。
  这段时间,了悟一直在耐心观察圆静和宓宜这两人。
  “宓道友。”了悟出声,“佛修与普通修士都是汲汲于长生大道的普通人。”
  说这话时,了悟瞥了眼衡玉:这话正是她曾经告诉过他的。
  “你口中的圣洁者,不过是皈依信仰而能够克制自身**的修士罢了。如若你不明白自己想求取些什么,又何必毁人道行?你如今说得再冠冕堂皇,都是在为自己辜负他人而做推脱,最后只让看清你底细的旁观者窃笑不已。”
  “你背弃精心栽培你的宗门,此乃薄情寡义;你背弃曾经誓守的承诺,说出刚刚那番话语,更是鲜廉寡耻。”
  他用最平静的语调,说着最轻蔑的话。
  宓宜脸色煞白,心绪波动之下连连咳出好几口血来。
  下一刻,了悟又看他身侧的圆静——
  圆静眉心紧拧,神情哀伤。
  听到了悟对宓宜的指责后,他才从神游天外的状态逐渐回过神来。
  “被妖女打动、意图与她厮守时,你真的想过你们之间的磨合问题吗?凡俗夫妻所面临的问题多是柴米油盐之难,而你与她之间有无数隔阂,宗门大道不过是其中的两样罢了。若你背弃宗门背弃佛道,能追寻到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兴许我会更敬重阁下几分。”
  “但阁下当年身为执法长老,距离成为佛子仅有一步之遥,受天下佛修敬仰,本惊才绝艳、长生大道可期许,如今身为结丹后期修士却困于情爱苦苦不能自拔,毫无昔日半分风采。”
  说着,了悟从储物戒指里取出圆静所著的那本游记。
  他原本想把游记丢到圆静怀里,但在脱手前想起这是衡玉送给他的,反手又把游记收回储物戒指里:“贫僧本以为能著出这本游记的佛修,会是个格外通透的人物。但这三百年岁月,当真值得吗?”
  这三百年岁月,当真值得吗?
  圆静最大的错误,就是他活到现在越来越糊涂!
  被声声叩问至此,圆静脸上泛起羞愧:“我——”
  辩解的话就想要脱口而出,但很快,圆静又重新闭了嘴,只是脸上的羞愧之意愈浓。
  羞愧与痛苦频频出现在他脸上,圆静心口钝痛。
  了悟把目光从圆静身上移开,落在衡玉身上。
  被镇住的衡玉缓缓回过神来,与了悟对视。
  刚刚那番问责毫无错处,难怪在《大陆典籍》中曾经记载过了悟在八大正道五大邪宗的法会上舌战群儒,辩才无双。
  衡玉已经能想象他当日风采。
  不过对视着对视着,衡玉心里泛起嘀咕:佛子不会连她也一块儿骂吧。
  “洛主。”了悟声音清冷,恍若弦乐自天上而来,“洛主认可宓道友方才的言辞吗?”
  “方才的言辞?”
  “在洛主眼中,沉于信仰的佛修都是一成不变的苍白风景吗?”
  这个问题颇有成为送命题的潜质。
  衡玉原本想调侃出声,但对上了悟那严肃认真的神情,她也不自觉摆正脸色:“别的佛修我不清楚。但几月同行,佛子亲手为我做菩提糕,教我下棋,赠我梅花观赏,于我遇到危险时第一时间相护。每个人生来其实都是一成不变的苍白风景,时间和阅历却会让他们成为山川、成为苍莽之景。”
  “佛子高居佛寺,终日叩击木鱼、手捧经书,比寻常人要通透温柔,你早已是山川、是苍莽之景,只不过不是人人都懂得欣赏。我教佛子识得众生之苦,是想为那本就令人动容的风景增色,绝无一丝一毫嫌弃之疑。”
  说着说着,衡玉下意识为自己开脱一句。
  清规戒律,木鱼经书,这是佛修的选择。
  他们克制**、沉于修行之中,也许性情木讷,但他们的内心世界同样丰富。
  说白了,宓宜就是个被宠坏了、被娇纵惯了的人。
  她现在所经历的所承受的,都是在为自己的娇纵买单。
  了悟神情冷峻,在听到衡玉最后那番话后,他的眉眼里不禁染上几分无奈。
  无奈冲淡了他脸上的冷意,他眼角眉梢又是一副温柔之态。
  “洛主。”
  了悟又喊了她一声。
  在衡玉茫然的视线中,了悟走到她面前,将自己的右手伸了出来。
  那缠绕着黑色念珠的右手掌心上,静静摆放着一个木镯子。
  木镯子很精致,色泽偏紫。
  镯身上雕着繁琐而精致的莲花纹路,看上去圣洁又漂亮。
  “需要贫僧为你戴上吗?”
  他这么主动提议,衡玉倒是愣了愣。
  很快,她举起自己的手,袖子往后滑落些许,露出光洁而纤细的手腕。
  了悟垂眼,温柔而认真地为她戴上木镯。
  安静站在厢房门外的圆静缓缓回过神来。
  他凝视着了悟和衡玉的互动,突兀想起昨日衡玉给他看的那些佛理小故事和梵文书。
  宓宜爱他吗?
  至少曾经,那份情谊不曾作假。
  洛衡玉爱了悟吗?
  她亲口所说没有一丝一毫男女之间的爱慕。
  可宓宜爱他,最后毁他佛道,让他受这百年辗转反侧之苦。
  洛衡玉不爱了悟,心心念念于成全了悟的佛道,但她口中所说那句‘你早已是山川、是苍莽之景’,不知胜过世间多少言语。
  若时光更迭回到三百年前,圆静突然希望宓宜从不曾爱慕过他。
  如此,她还是合欢宗首席弟子,那逍遥自在追求双修大道的妖女;他也还是那端坐莲台之上,一心向佛的无定宗执法长老。
  圆静缓缓阖上眼睑。
  不知何时,他已泪流满面。
 
 
第三十六章 
  戴上镯子后, 衡玉抬起手腕晃了晃。
  镯子有些大, 她举起手臂时会往后滑落, 但上面的纹路雕刻得很用心,和她身上这套黑色长裙正相衬。
  瞥了眼静默站立在原地的圆静和宓宜,衡玉出声提议:“我们要不要暂时离开此处?”
  “好。”
  “早冬已至,城外的梅花肯定开了不少。”衡玉暗示。
  “贫僧还有佛经功课未做。”
  衡玉拧眉:“半个时辰也耽误不得?平城的梅花听闻是一绝。”
  了悟启唇, 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好。”
  跟着衡玉离开时, 了悟抬手揉了揉眉心骨。
  他突然有些懊恼, 以往太过纵容洛主的要求,现在她提出要求时, 他已经习惯了下意识答应。
  就算回绝, 也回绝得不够坚定。
  -
  衡玉和圆静离开时,体贴地没有合上厢房门。
  圆静依旧站在外面, 身形凝刻成一尊佛像。
  宓宜垂着眼站在桌边,同样神色倦怠。
  半晌, 窗外有冰凉的北风呼啸而入。
  风灌入喉,宓宜脸上浮现一抹嫣红, 强忍了半晌还是剧烈咳嗽起来,体内瘀血吐出些许。
  圆静终于动了起来,他走进厢房里, 伸手合上那大开的窗户, 又走到宓宜身边,给她递了瓶丹药。
  “吃下去吧,何必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圆静说。
  宓宜闭着眼, 猛地伸手从圆静手中夺过玉瓶,服下玉瓶里的丹药。
  瞧见她气息平稳下来不少,圆静双手合十:“佛子和洛道友已经说得如此明白,不知道你可愿趁着这个机会,与我坐下来把所有的事情摊开来说。三百年纠葛,并非只有你一人心中疲倦。”
  宓宜缓缓睁开眼睛,目光一寸寸打量着圆静。
  从他的下巴看到那薄厚适度的嘴唇,看到他脸颊上的黑色符文,视线上移,最后定格在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上。
  三百年前,他坐在木棉树下诵经传道。
  那天下着雨,她撑着伞路过,只是无意中抬眼,就直接撞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神纯粹而温柔,宓宜总觉得可以从中看到白驹过隙,看到山川河流。
  她当时在宗门里待着烦心无趣,就从宗门里偷跑出到凡人地界。
  “……只是一眼而已,我就被点燃了所有热情。那时候我在想,我一定要把这个人拉下神坛,让他的眼里都是我。”
  “我从未高居于神坛之上,只是个普通修士罢了。”圆静的声音依旧温和。
  他已经后悔,但没有指责宓宜。‘
  要指责她什么?
  世间诱惑无孔不入,那是佛祖为他布下的劫,如果他能够恪守信仰渡过此劫,绝不至于走到今时今日。
  如果当真要怪要怨怼,圆静只会来责怪自己。
  “是啊,褪掉身上的光环后你我都只是普通人。”宓宜自嘲一笑,“难怪我们会被那两个后辈声声质问,你我居然都不如他们看得透彻。”
  说着说着,宓宜想起她所看到的衡玉和了悟的互动——静谧而和谐,带着股岁月静好的意味。
  他们两人相处之和谐,已经远胜于她和圆静了。
  很快,宓宜正色,表情严肃望向圆静:“我宓宜亦正亦邪,害过无数人,但我从来不会心存愧疚。”
  听到这句话,圆静低低苦笑:她是合欢宗妖女,又怎么会心存愧疚。
  “但——”宓宜用了个转折词,成功让圆静抬眼看她,“圆静,昔日种种错处多半在我。三百年前我不该勾引你,一百年前我不该随意背弃誓言践踏你的一番真情,但错处已经酿成,如今我只愿我魂归天地后,你能重归平静,莫要再为我辗转反侧。”
  “重新去修佛道也好,寻一处乡野之地隐居也好。也许我就是佛祖赐给你的一场灾难,度过此番灾难后,愿你——”宓宜掐了个相当郑重的法诀,“佛道可期。”
  -
  城外梅花只是开了少许,衡玉和了悟观赏片刻就回来了。
  当然,回来的时候衡玉手里还握着一支刚折下来的梅花。
  ——她亲手折的,了悟当时就站在旁边看着,连劝阻都没劝阻一声。那时候衡玉就知道无定宗佛修所谓的原则,其实也不是那么靠谱。
  晃着梅花走进酒楼,衡玉瞧见了念小和尚坐在一楼角落里喝茶,她凑了过去,奇道:“你怎么不待在厢房里。”
  了念挠挠头:“我怕圆静和宓宜会出什么事情。”
  “他们不会出什么事的,那两个人被你师兄骂了个狗血淋头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现在正在进行小孩子间的相互检……”
  最后那个‘讨’字还没说完,衡玉就被了念拽了一下。
  衡玉顺着了念指的方向往上看,发现刚刚她话中的当事人圆静正安安静静站在三楼楼梯拐角看着她。
  被当事人抓住,衡玉平静笑笑:“前辈聊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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